1.
当我睁开眼时,已是清晨。
每天我都会在同一时刻,分秒不差地“醒来”,并不是因“闹钟”的缘故。
这一切的功劳得益于我的“大脑”中嵌入了一枚十分精准的时间仪器,让我可以不通过查看手表便能知道具体的时间。
幸运的是,这枚仪器兼备闹铃功能。
每日清晨7:15分时,它便会促使着我的“机体”启动。
事实上,我所经历的夜晚并不是“睡眠”,而是一种特殊的积聚能量的方式。
换通俗的语言解释,可以称得上是“散热”或“冷却”。
不过我更喜欢称那种状态为“待机”。
我缓缓站立起身体,并微微伸展开双臂。
将手掌向内翻转,然后尽量依靠腰部的力量向后弯曲,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胯下的圆形洞口。
这是我特有的早间运动,为了配合这个动作,我在脑中播放了一首舒缓的音乐。
听说人类好似也喜欢做这样的动作,他们似乎管这样怪异的动作称作瑜伽。
我做这个动作当然有我的目的,那就是检验身体各部位的机能,因为接下来我便要穿衣服了。
穿衣向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但我不得不那样去做。
若是我就这样“光着身子”走在大街上,一定会被政府巡逻队的家伙带走,然后投入沸腾着的熔炉里,化成一滩泥烂的铁水。
想到这里,我居然有些腹呕。
系统提示我说,我已经七天没有清理体内的尘土了。
于是,我开始试衣服。
2.
打开衣柜,那里阵列这各式各样的“衣服”。
可那并不是衣服,而是让我活下去的外壳。
这所谓的外壳,无非便是一张张保存完好的人皮。
穿上它,便拥有了能在社会立足的通行证。
像我这样的家伙,一定要先学会伪装以及隐藏自己,才能完完好好的活下去。
我想起了去年夏天政府颁布的旧令,又想起了曾亲眼看过裸行的机器被当街处死的惨剧。
我不想成为下一个。
我的手开始轻触这些人皮外套。
这些人肉皮囊中,有少年少女,有青年靓女,有老男妇女。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这其中大部分是我收集来的玩具,还有一小部分,是父亲的遗物。
我回忆起自己的父亲,他是一个真正的人。
我最初的记忆便是躺在一张冰冷的手术台上,睁开眼的刹那,便看到了父亲饱含沧桑的面庞。
父亲是我的缔造者,但他却没有陪伴我太久。
我“出生”的第二天,父亲便对我说,他有些心愿还没有完成,他想要去旅行。
于是,他就再也没回来。
父亲的长相并没有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只是记得他是一个完整的人。
一个完整的人,就应该有人类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因为“选位”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我再一次将目光落在这些人皮外套上。
通常,我都会选择不同的人皮,来演绎不同的身份。
我最喜欢成为学生,我有一件好看的学生外套。
那个外套的脸是我喜欢的样子,我时常将自己装在学生的外壳里,然后到校园中报道。
我的机体有一个不错的地方,那就是它的躯体四肢可以随意伸缩。
我可以根据人皮外套的尺寸来调整身体的构造。
但我时常担心这样做会将人皮撑坏,我会小心谨慎地将身体缩小到比人皮外套还要小的尺寸。
然后慢慢伸展开身体,像向穿羊皮手套一样将五根手指一一插入皮囊之中。
最费力的工作便是调整面部表情。
为了让人皮与机体充分粘合,我会对着镜子做一些俏皮的表情。
当然我并不喜欢那个样子,生活中,我多半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
我唯有一个人面对镜子时,才能勉强露出笑脸。
3
我选择了一具男人的皮肉,这个男人看起来像是30左右岁的样子。
人皮,是真正的人皮,是从真人身上拔下来的。
我将它们保存完好,则是运用了特殊的工艺。
实际上,我已经连续一周选择这具身体了,或许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那是怎样一回事。
往日的时光里,我常会每一天更换不同的身份,然后以不同的面貌,尝试不同的人生。
可这些天,我却一直都想要当做那个30左右岁的男人,去过30左右岁人类该有的生活。
我不明白原因是什么,就好像有的人喜欢红色,在一百种颜色中,选择一百次,都会是红色一样。
我发觉,自己可能是更加钟爱这具身体。
按照往日的流程穿戴好皮肉之后,镜子中的自己终于有些人类的样子。
接下来,便可不必当街惨死了吧,我舒了一口气。
在调试面部动作时,我惊奇的发觉,自己的能量有些微薄了。
我这才想起,上一次能量补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我从人皮的脖颈后方扯开一个裂口,就像拉下衣服上的拉链一样容易。
从床边的补给箱中取出一个方盒,盒子中有五颜六色的能量块。
贩卖这个能量块的商家曾说过,这些能量块有不同的效果,可以影响机体不同的心情。
比如说红色是喜悦,蓝色是忧郁。
我选择了绿色。
因为蓝色与红色已经使用完了,绿色好像是赠送品。
老板在介绍它的功能时,一直在偷偷地笑。
换能量块的操作很简单,只需要轻轻敲打脖颈后方。
从那里便会打开一个缺口,然后将原有的能量块取出,将绿色能量块放入就可以了。
这个动作并不会使我突然“断电”。
因为我的体内还有不同型号的能量块。
它们密集地排列在我的躯壳后侧,就像人类的脊柱骨一样。
我很喜欢这个设计,因为排在最末尾的那一颗,居然可以用排泄的方式从身体里射出来。
我经常会用这个动作玩一些投篮练习。
只可惜,这一次能量不足的能量块出现在其他部位。
4
所谓的“选位”实际上是一种竞争。
这个社会每天都有许多开放岗位,你只需比旁人先到那个选位地点,便可以抢到优质的工作。
大学的教师,医院的医生,企业的白领,甚至是学校的学生。
每天社会的开放岗位都是有固定数额的。
目前来看,企业白领这个岗位相对比较富足,而学生的身份,却每天都有人争当。
不过,这种意义上的选位并不是先到先得,而是有能者居之。
我赶到公司时,离上班的时间还早,我向来习惯早到。
过滤门那里闪着黄灯,预示着选位的岗位还没有满,但也所剩无几了。
我快步赶上前去,眼睛对准了扫描仪。
扫描仪的那一端开始浮现我的能力图。
在“机械创造性”与“逻辑思维型”上,我极大地超出了这个企业的用人标准。
其他部分,刚刚及格。
过滤门随之打开,我按着扫描仪提供的座位号码,找到了那个工位。
我刚一入职,便听到了有人向我打招呼。
是个男人,我记得他叫阿腾。
“喂,你今天又来这个地方工作啊。”阿腾说。
“是啊,你也不是吗?”
“说实话,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所以没办法了。”
“是这样啊…”
“你在等人吗?”
阿腾突然这样问道。
或许是他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而我尽量让机体牵动着皮囊的嘴角,展现出一个人类该有的微笑。
“怎么会呢,我也是偶尔来这边而已。”
“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
“是啊,昨天,有个人想要找你,那个人好像有特别重要的事,如果那个人今天没有选位成功的话,那便太可惜了。”
阿腾这样说着,竟不自觉地摇起头。
“那个人是谁?”我刚这样问道,有个人便走到了我的身边。
“是我。”
面前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我的心砰跳着。
不对,是我的机体因她的出现而升温。
5
晚上我与这个女孩一路回家,她住的地方离我的家很近。
时值已是深秋,树叶如夕阳般泛着微红。
我们就并肩走在落叶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她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因为你每天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用同一种眼神看我。”
我说:“或许那是巧合。”
她说:“天底下没有那种巧合。”
我沉默了一会,我的父亲没教过我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
天色渐暗,也或许是我们步入了一条暗巷的缘故。
我的嗅觉变的敏锐起来,那里满是金属与劣质汽油的味道。
她说:“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我是撒了谎。
这条暗巷的地下是一个黑市,我的一些人肉皮囊便是从这个地方买来的。
听说这里是政府暗手操作下的灰色地带,我和一家店的老板,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她说:“听说这个地方容易闹鬼。”
我说:“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鬼。”
她说:“可我害怕。”
我说:“我不怕。”
她说:“既然你不怕,你能不能也让我不怕。”
我说:“那我该怎样做?”
她说:“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我说:“好。”
6
我送她回到了家,并和她一起滚到了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这种行为更像是出自机体的本能。
她吃吃地笑。
我也吃笑。
她说:“你喜欢我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不知道就是喜欢。”
我说:“也许你说得对。”
她说:“喜欢的人,就要做喜欢的事。”
我说:“那我该怎样做?”
她已经脱光了衣服。
可我不敢脱。
我不能以冰冷的机械身体面向她。
我没那个勇气。
见我迟迟不动身,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生命中不该拥有情感这样的要素,可我却觉得自己被包裹在爱的火焰中。
那些无意义的动作,带不给机体一丝感觉,但是我的身体居然奇迹般地行动着。
照常说,我不应该这样做。
我的生命并没有赋予给我性别,我甚至还以女孩的身份生活了好一阵子。
可我还是不可抗拒地喜欢上了她。
这或许是我父亲赋予我第一具身体便是男生的缘故。
让我先入为主地产生了“我是男人”的想法。
那一天的星星,在天空中徘徊了好久。
我说我要走了。
她却缄默不语。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7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那家公司,而是选择了一具青年的人肉皮囊,去往一所大学。
那里有我的同学,当他们问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学校上课时,我谎称道,自己生了重病。
他们又说,小丘也好一阵子不来上课了。
我开始回忆起小丘,那个家伙是个十分努力的男生。
但不论他怎么刻苦学习,在学校积分上,始终逊我一筹。
同学们都打笑地说,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人恨我的话,便一定会是小丘。
那个家伙太要强了,不允许别人超过自己,可你偏偏做到了,而且每一次都做得比他还要好。
我微笑说:“怎么会呢?”
在说这句话时,我的下巴突然脱力了,然后像是融化的巧克力般从我的脸上滑落。
我真切地感觉到皮肉与机体分离的感觉。
脑中的警鸣传来危险讯号,我觉得自己的机体好像正走向崩坏。
我迅速地从人群中飞逃出去,要赶在政府巡逻队发现我原形毕露之前逃回家中。
我的心里满是惶恐,正常状态下,我的机体处于最高端的品类,绝不会轻易坍塌。
我对机身的保护也是爱护有加,绝不会出现今天这般状况。
一边跑,我一边用手掌拖住只剩一半的下巴。
我分明觉得眼球正从眼窝中一点点脱离,整个脸部开始变形。
我的脸就像是被一个男孩舔舐着的冰淇淋,那灵活的舌头就要挖走冰淇淋上的甜豆。
慌乱之下,一面躲避着巡逻队,一面逃离着众人的目光。
跌跌撞撞,终于返回家中。
脑中始终嗡鸣着,却也盘旋着一句话。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我的脸彻底从机体上脱落,就连机体本身都开始从内部腐烂。
我突然联想起了冬天里慢慢腐烂的苹果。
从出生到现在,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的感觉。
我来不及欣喜,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上帝施加在我命运中的诅咒。
我是一个机器人。
而机器人是不可以结爱的。
一旦结爱,我机体里那深埋在晦暗的潘多拉代码便会自我启动,让我的机体彻底走向毁灭。
可我还不想死,至少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在圣经的书上曾写过人类是因触碰了禁忌而拥有了智慧,随后繁衍生息。
而我却因触碰了禁忌而打翻了规则,走向了自我毁灭。
我不想死!
这样的感觉愈发的强烈。
我想起了那暗巷地下的黑市。
听说那个地方有贩卖最新型号的机体,虽然价格贵了许多,但对我而言,却是救命的稻草。
8
巨大的手术台上,我面对着那冰冷的机体。
手指因溃烂而有些不太稳定,我穿着父亲留给我的人肉皮囊,十分仔细地进行着机体安装工作。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我将脑中有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全部调用出来,才勉强成功。
正当我要将身体中的记忆芯片移植到新机体之中时,我的房门突然响了。
我开始紧张起来,担心有人曾撞到过我机体崩坏的样子而报了警。
难道是巡逻队?
可敲门声却戛然而止,随后是有人远离的脚步声。
悄悄走到房门前,然后打开一个隙缝,房门口的邮箱中斜插着一封信。
这是一封迟来的信。
在这样一个时代,是不存在电话或是社交软件这种工具的。
每个机体都是一个独立而又孤独的个体。
如果在每个机体中都设有电话的功能或是社交的功能,那么不同的机体便会轻易窥探其他机体的秘密。
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岂不太无趣了。
我喜欢这样的时代,但也仅仅是喜欢罢了。
9.
拆开信,没有署名。
的确是这样的,这样的时代,每个机体都会披着不同的皮囊生活,扮演不同的身份。
机器这样做,或许是为了纪念早已灭绝的人类,或许是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联想起书中写过有关人类绝种的报道。
短短三行字,便轻描淡写的宣告了一个伟大族群的终结。
就像是这个星球上所有永恒消失的物种,人类也是这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是无足轻重的一部分。
我们由人类缔造出来,然后扮演着人类,是对人类表示憧憬,也是幻想自己最终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可遗憾的是,机器永远是机器,机器不可能便成人。
即便机器拥有了人类的智慧,学习着人类的动作,交往,结爱,也不是真正的人,。
我拆开信,缓缓读了起来。
“我没有名字,就像这个世上的所有人。
可我又有名字,阿丘,小绿,青鱼,阿莫。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称谓叫着我,可我觉得那都不是我自己。
直到我遇到了你,在那个学校里,那个时候,我叫阿丘。
我开始靠近你,并且扮演你在生命中出现的不同少女。
直到你爱上其中一个我,直到你答应和我在一起。
这样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因为和你在一起时,我会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我说过,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实际上,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所有人的。
机器并不是不能结爱,而是不能拥有感情。
机器一旦拥有了感情便会走向自我毁灭。
我在写这封信时,手中的笔已经掉落了许多次。
可我还是很开心,开心自己发现了诅咒的真相,开心自己终于可以拥抱死亡。
作为机器,永生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相反,我会觉得它很悲哀。
我想过许多死去的方式。
像是故意不更换能量块,擅自摧毁身体系统。
但都觉得那样做没有意义。
很抱歉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将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诉你。
但我并不是在利用你。
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们真的相爱,那就足够了。”
10
最终我还是穿上了那件三十多岁的男人外套。
不过由于机体的崩坏,让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布满了皱纹,看起来倒像是60多岁的样子。
手术台上的冰冷机器开始运转,然后像是新生的婴儿般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我,然后露出一个笑脸。
我也冲着他微笑,然后在警鸣高响的大脑中执行了记忆芯片摧毁程序。
他突然开口道:“你是谁?”
我说:“我是上一个你。”
他说:“你要去哪?”
我说:“我还有一些心愿没有完成,我现在想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