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汤显祖&杜丽娘
杜丽娘在园中哀哀切切地唱:“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每听《步步娇》一曲到此句时,犹觉心酸。“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如花的年纪,十分爱惜自身容颜的杜丽娘,在园中自导自演,这是何等的孤独。翠生生的裙衫儿茜,艳晶晶的八宝花簪,真真是答儿闲寻遍,你在幽闺自怜。丽娘是情的化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二八年华的丽娘游园,柳梦梅入梦。梦醒,方知琴瑟和鸣为一场空。不久抑郁而亡。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这是杜丽娘在自己的写真上所题诗的其中一句。暗指自己倾心于柳梦梅。柳梦梅是一家道中落的书生,据说是柳宗元后人,冒着傻气,只因那年在梦中与杜丽娘相会,从此“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三年后柳书生赴京赶考,某日闲游,偶然在太湖石畔捡到丽娘的写真,以其诚心唤得杜丽娘魂魄出画,丽娘告知其缘由,柳书生掘坟开棺,丽娘还阳,二人在尘世终获幸福。
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
又是破落书生艳遇的故事。
然而《牡丹亭》一出,家传户颂,即令《西厢》减价。我之愚见,《牡丹亭》之棋高一着,不在文辞,不在情节的传奇,在其真。汤显祖让丽娘死而复生非为噱头,非为哗众取宠,非为以荒诞的情节赚取人们的眼球,而是情之所至,不得不如此。文字是无法作假的,文笔可以锦绣华章,但充斥其间的情感却无法作假。真情还是假意,痛彻还是强说愁,一望便知。汤显祖一生颠沛流离,宦海沉浮,终不得志,方知一切为一场空。便决然辞官,回到老家临川,作“玉茗堂四梦”,《牡丹亭》乃其一。
汤显祖其人直如弦,不懂半分变通。这在我们是难以想象的。以今人之价值观观汤显祖,势必会作出“其人无大用”的结论。不懂变通,在当今之世寸步难行。即便世俗允许你不通人情,然今人善变,诱惑亦多,坚持自我者又有几人?遑论终其一生保持自我,未有半分流变,质本洁来还洁去了。
我们作不出《牡丹亭》。汤显祖将一生的坚持和自我践行的诺言,悉数注入《牡丹亭》,才凝成了这本传世经典,永唱不衰。这也是为什么《牡丹亭》以其真,以其情,以其诚傲立明清传奇。
然而,上帝手中有一把衡量的尺子。如此稀世之珍需以极惨痛的代价来换取。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只此一生,这有限的一生却充满了苦痛,所求皆不可得。即便《牡丹亭》流芳百世,属于汤显祖个人的情感却失落在历史的长河。唯一的一生里,他仍旧是落寞的。
杜丽娘就是他自己啊。“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杜丽娘表达了他自己。此生无知音,那我便创造一个。理想曾如天边的星子在我眼前划过,然而只一瞬,一切又已成空,及至梦也梦不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躯壳虽存,然灵魂已死。但汤显祖还是在《牡丹亭》中给予了杜丽娘一个圆满的结局。杜丽娘终日寻梦,为梦而生,为梦而死,终于得梦,死而复生。
爱是什么?情是什么?
因它而生,愿为它死。是赴汤蹈火,死也甘愿。是生死随人愿,酸楚无人怨。此情此爱有时寄托于人,有时寄托于物,有时寄托于理想,有时寄托的,只是一团虚无。甚至就是生命本身,热爱生命,爱好天然,最怕扭曲。怕不自然的东西来减损我生来的灵性,怕矫揉造作使我的美丽蒙上灰尘。
我爱惜自己的天性,以兰芝饰之。最怕矫饰辱之。
即便世人不懂我真心,即便世人误解我,歪曲我,我也当忠于自己,遵从自己的内心。
2. 情&性
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性乃人生而有之,内在之性受到外物的感应而显露出来的情绪状态,是为情。一切抒情艺术的产生,皆发端于情。人在与周围环境相摩荡、相碰撞的过程当中,会生发出喜怒哀乐等不同的感受。这个时候,不管是喜还是悲,由于过于强烈而导致内心无法承受,人们就需要表达来缓解这种巨大的压力。“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就是一切艺术形式产生的根由。
言语总有它到达不了的地方,总有它触碰不到的角落。言语有它的局限性,还有强烈的地域性。然而音乐不这样,音乐本身就是情感的表现,呈现的就是情感最本真的状态。所以音乐没有隔阂。而舞蹈比音乐更为直接,且不需要媒介,人在高兴的时候本能就会手舞足蹈,是情感更为自然直接的表达。
人之为人,也是因为他具备情感。除了外在世界之外,他还拥有一个广袤的内心世界。因为这个内心世界而充足,而快乐,而痛苦。人之挣扎,虽受外物影响,然而却是由内心世界来呈现的。外在的世界,也因为心灵的映射,而呈现出一片姹紫嫣红。于人的情感而论,世界是主观唯心的。
人之性,是情感生发的生理和心理基础。不同的人受到外物的刺激,呈现出来的情感状态截然不同。一般说来,艺术家较之于普通人,情感更为强烈极端。如若一个人善于调节自身的情感,那么他便不过多地依赖别的媒介去表达。艺术家则不这样,他们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形式以便随时释放自身的情感,然后才可能安安然然地做一个普通人。
他们敏感孤独,却又那样深情。他们用生命去抒写这世间最优美的韵律。在艺术家的世界里,情感分外浓郁,时常引人泪下。
犹记一支《懒画眉》美得令人心碎。充斥其间的情感,百转千回,低低切切,道尽无限心事。在那一刻,你似乎与杜丽娘合二为一。杜丽娘代替你在发声,替你哀怨,为你抽泣。
音乐便是这般,直击人心。“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欣赏一种艺术最好的方式,就是直面自己的内心,抛去一切矫饰。从天然的内心里寻找真和美,寻找艺术。寻找那些能让人潸然泪下的艺术。
3.汤显祖&莎士比亚
不论东方还是西方,爱情是永恒的主题之一。因为爱情是人之性最自然的发露。
汤显祖,明朝人。生于1550年,死于1616年。莎士比亚,生于1564年,死于1616年。二人有许多共同之处,各为中西方戏剧大师,同一年离世,同样写下爱情经典《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二人创作的背景也大致相似。明朝的程朱理学将人之本性束缚得死死的,而莎士比亚所处的时代刚刚从黑暗又呆板的中世纪中挣脱。新的时代需要有卓越见识和才华的人摇旗呐喊,二人应运而生。他们皆借爱情的抒发来呼唤去掉人性的枷锁,抒写人之性灵的热烈真诚,反抗过去之衰朽,从而展开了一个新的纪元。
东西方文化大不同,却呈现出这样的步调一致,这说明了人之性根本上的趋同。
4. 我&文学
我不太认同文青这个词。
周围人传递给我的对这个词的反馈,在我看来都太过于浅薄。
文艺,不是故作诗意,也不是写几句叫人捉摸不透的语句,更不是哗众取宠的一种手段。在我看来,文艺从来都是对生命的直接表达。我承认,偶尔会有装饰的成分,但它直接指向个人生命体验的表达。不论是懊悔、反思、痛苦还是喜悦、欣慰、满足,都能够在文学里一一找到映射。
当然,表达生命,不只是文学才能干的事,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皆为如此。
人在一天中会闪过千万个念头。目见秋风起,悲伤之意顿生。见人路边乞讨,便心生怜悯。与人意见不合,一边自我怀疑,一边又自我肯定。如此等等。有感皆发,是为文学。有话要说,不吐不快,是为文学。文学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它就是表达啊,痛苦也表达,喜悦也表达,表达了,就不郁闷了。文学,是在跟自己对话啊。
写作于我,就是很自然的一种行为,就像饿了会吃饭渴了会喝水那样,痛苦了就拿起笔自我抒发,自我表达,自说自话。写完了,就开心了。
他人陷在无法功成名就的焦虑里,而我却陷在有限生命的恐慌里。即便我明白,有生便有死,有开始便有结束。但是,每个懦弱的人都有他挣脱不了的心魔。夜里黄昏,无孔不入。
没有人怎么管心灵的事情,就连拥有心灵的个人也常常粗暴地对待它,任由它做作、扭曲和肮脏。
我恐慌、焦虑、悲观、自抑,所以我才需要文学,需要表达。我需要手中的这支笔,为我创造一个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世界。我需要幻象,需要抚慰。
我还是一个惯于自我逃避的人哪。
可是我有,也只有文学了。
我也只有那世界,给予我在这世界上生存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