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上)

〈1〉一艘巨大的船,周围的海有多辽阔,其实不知道,放在有海水,泛着白色的浪花,我并没有往更远处看,因为不知道远处。

一直生活在这艘巨轮上,不知道远处,每个人都是如此,是这个世界的彼此,是这个世界的你和我。

今天,我顺甲板往船尾走,下了舷梯到底层,转个弯,就看到一座精美的博物馆。我不敢进去,但里面喧腾的声音也带出奢华,“咦哇哦啊”,这些声音色彩瑰丽。

这间博物馆呈现着这艘巨船自己的荣耀。

在海上漂来漂去,不下船的人都可以不断见证这荣耀。博物馆里面响声不断,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

我在船尾站着。

我怕了,赶紧顺舷梯窜到顶层,顺着甲板让自己镇静下来,走到船首位置。整个这趟来回,巨轮旁边都荡然着白色的浪花,如同一个结晶过程,缓慢堆积,如同一个湮灭过程,最上层的白色浪花分解的无影无踪。

船首有一间小便利店,我进去看了看,只卖泡面、红肠这类廉价粗鄙的食品。我无法想像这巨轮上那么多各种餐厅,谁吃会这类东西。但是,今天我好奇,挑了桶酸菜牛肉面,拿到手里。

虽然我找不到店员付款,依然拿着这桶方便面,径直走了出去。我没想到这艘巨轮一侧立刻出现了一座码头。

也许我该下船、上岸、跑路了。

〈2〉上岸。

第一件事是求生。

那桶酸菜牛肉,在上岸之后,我就打算吃了。但是到一个世界里的第一件事情不能是吃掉自己仅有的食品,应该是去求生,在这一点上我极为保守,有一种一反常态的来源于苦难的感知。

我就把这桶面放在一个垃圾桶的上方,头也不回的走了。

求生的法子是卖艺,可以做艺术家做作品。

我走进这个城市的一座大艺术馆,看见好像一群人要直播讲座。

我在一把椅子上坐着。

这是一把大椅子,坐得很稳,不累,也不会很舒坦,舒坦到你会睡着了那种。我想刚才走过的城市是什么样子?居然想不出来,因为不习惯看远处,每走一步都只是盯着身边的几尺几寸,很安全的走。走进这座大艺术馆,是巧合,也是我很安全盯着身边的几尺几寸的走法,让一个人对我很礼貌地说,别表演了,快开始了。你跟我走吧。那个人就把我拖进他的车子,我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了。

椅子很大,我做得很稳。

一个摄影机挂在大摇臂上,落在我的面前,上面的红灯闪烁,对着我开始直播。

镜头慢慢推到我的右手。我的右手拿起我的左手。

我右手握住左手的大拇指,我念到"一只手指"。

我右手又握住左手的食指,我念到"二只手指"。

我右手又握住左手的中指,我念到“三只手指”。

我右手又握住左手的无名指,我念到“四只手指”。

我右手又握住左手的小拇指,我念到"五只手指"。

然后我又从小拇指开始数起,这一遍也还是五只手指。就这样,一遍又一遍,我大概开始了解到自己是什么物种。

在海水堆积和湮灭一直继续着,我觉得这就是我的身体每一个细胞的生死之旅。

〈3〉成为艺术家。一切样式的生活都是在混乱中,才有起点和终点的需求。比如数手指,你总要挑一个手指作为计数的起点,也必然意味着有一个手指是计数的终点。有时候是你在漫长的数手指过程中,沉沉睡去的时刻,手指停留在手指上。我不能怪那把椅子,后来数手指都是在我的工作室里了。

一个艺术园区提供了一个工作坊的计划,我有一个工作室可以居住,可以思考可以创作什么,而不是创作什么。

在这个小院里,我的目光被院外的丛林遮蔽,我很喜欢这种可以瞭望的感觉。目光延展出墙外,被摇晃着阳光的树叶终止在一片零碎的几何学光芒里,我就踏踏实实在1到5之间的任何一种间隙,把目光停在看墙面。每天树影在墙面爬行,像巨轮是的指针,像一种记忆,像一种对记忆的谋杀,像一种对记忆谋杀的企图,阴谋、沉淀、泛起、煮咖啡的时候的吱吱声超过了气味。

植被茂密,但是这里的空气非常干燥。

这些植物很厌恶向天空挥发自己的水分。这是海边沙漠?还是沙漠里有一个咸水的湖泊,这个问题其实非常重要,在这天我并没有想起,这个问题要到后来,我的一小袋皮肤丢失之后,我才恍然大悟,觉得这个问题是一个问题,那个时候我的足迹已经遍布这个艺术园区,从起伏的坡地,到一个低洼的小水池。

现在我可以开始割除我身上的死皮了,我发现了这种对自己的皮肤增生的无限依恋的方式,在脚上每一个增生部位,我在内心都有着另外一种计数。我对细胞的分裂、变化有着如此的敏感,肯定来源于我对细胞这个词汇,这串音节的热爱。不管怎么样?在这些日子里,我体会到增生到一定厚度的时候,我就像沉默已久的人需要对话,需要打招呼,我就用一把很不锋利的小刀精心切割掉这些增生,增生的东西是死亡的东西,是死皮吗?这样是可以问题,这个问题要更久远我才发现是一个问题,那个时候我发现了船边堆砌与湮灭的浪花,白色的在各种灰色渐变中,不带一丝光线的明媚开始塌陷,这个时候我终于回到了今天,回到今天的迟钝,一个问题并不作为一个问题存在,

在第一天我把死皮扔到墙根的树下,第二天我发现它们卷缩成一个有意味的点阵,我很害怕这种美感的暴露。任何美感的暴露,都印证了艺术家最绝望的限度,你就在这里个狭隘里令人作呕的不断证明着。对了,我那桶酸菜牛肉面,会被人吃掉吗?

我找出一个布袋,将卷缩的死皮收集在其中,我知道我活着,就能够装满这个布袋。这个印证,比那个狭隘的印证要足够暧昧,足够抵御我不能发现问题的问题。

在十年之后,在城市的一间警察局里,我报案了。

我那袋死皮丢失了,丢失的时候应该分量足够丰满,像桶面的面饼,紧紧的相互堆砌,相互依赖。

这是一次失窃。

这个案件轰动一时,成为各大媒体每天持续关注与讨论的热点。视觉传媒上,各种主播、嘉宾、心理学、精神分析学者、社会学者、病理学家、暴力研究者、死亡问题专家、星座专家、还有情侣速配节目的参与者的各种新奇发现。

我发现死皮复活成为复数,成为几何的不规则型变过程。

当然这是后话。

〈4〉开始了。

有人给我留言。从墙外扔进写了字的纸、石头、纺织物、瓜子、或者数码记忆体,如论多么原始,多么高科技,他们或者她们获得唯一的联系渠道是艺术园区公布的小院地址。

扔就是唯一的投递方式。有一颗南瓜,镌刻了花纹和符号,公式和口号,但是扔进了的时候,摔得很碎。这颗南瓜上的完整含义无从辨识,我只是感到星空的璀璨和虚无。

留言到多少说,数手指很麻烦,因为在那一次直播中,他们或者她们觉得我数手指,深情、慵懒、专注在无尽的无所谓的求索中,1、2、3、4、5,这几个数字是音乐,是非数之数,是无声的音量。当然,也有人骂我是疯子,迁怒所有如今的艺术可笑、滑稽、甚至是无耻。

我一一看了,一一不做回应。我已经发现无论怎么样,我自己数手指的时候,已经发生了一些改变。这些来信,这些变化,如果有足够的因素,随着干燥的空气,随着不蒸腾的植物掀动的阳光,肯定会传递出去。

我已经回应了。有一次我读到3的时候,我发现我意识模糊,发现我在那一刻,墙上树影化作的指针也变得没有意义,就是树影在墙上,摇曳着,像恶作剧一样看着我,像真实的真相。我那一刻屏住呼吸,强忍着泪珠涌出,感动着我视网膜被液体雾化,接纳生命的一次又一次崭新的不可能接受死亡。不可能又被证伪了,后来我明白这是一切的领悟的关键。

我记起,那艘巨轮不曾航行在大雾弥漫的海洋,不曾拥有看不见的远方,远方清晰可见,视野永远在视野之内。

远方对于每一个船上的人都可以背诵关于这个时间的定义、内涵、以及荣耀的归属。远方是一个时间概念,时间永远在这艘巨轮上,被船体旁边堆砌又湮灭的海浪包围着,时间在一个可知的空间里永恒延伸着,时间是一个泡沫里的无限敞亮。

我可以用尾椎呼吸了。

在那次眼睛看到大雾茫茫之后,我就可以用尾椎呼吸了。

这一次特别突然的发现,那天我看见那只南瓜正在腐烂,这只南瓜上的公式无法拼出完整的一行,但是那句口号是可以读出的,“播种希望,收获芬芳”。

南瓜浓汤的香味开始怂恿我。我吃了它。然后,有着长达数日腹泻。

尾椎开始呼吸。腹泻让我坐在洗手间里数着手指,我不愿意频繁地离开,又进入这个空间。洗手间的窗外是一堵高墙,在视线被挤压到离自己的身体越近的时候,记忆就可能出现。

我记得我小时候尾椎被撞裂过,那是在巨轮的一间阅览室,大家一起朗颂着诗歌,我被越来越激动的人群推动着,像漩涡里的一滴水,开始旋转,开始一步一步离开地面,越来越高,但是永远无法触碰到天花板。

我们在盘旋。盘旋在天花板灯光不会烫着你的皮肤的高度,一群透明的旋转木马奔跑过来,眨眼的时候,睫毛美丽无比,它们变成抽象的几何体在每个人的躯体之间开始搭建。盘旋在室内空间的人们,身体各种倾斜角度,一张笑容叠加到另外一张笑容,堆积起来,如同龙卷风一样都是笑容在盘旋,我偷偷往上看,这些笑容从突然打开的一个天窗里飞了出去,被外面明媚的阳光烤化。

我坠落了。我的尾椎开裂。

现在,我的尾椎可以呼吸了。开裂之处必将愈合。收获芬芳。

〈5〉我收到了第一个故事,应该还是和数手指的讨论密切相关,但是看起来和那艘巨轮没有关系。

我今天用尾椎调理了一些内在气息之后,已经能够清晰地进入那次旋转木马的情境的内部,我能够非常仔细的梳理一匹马的睫毛的弧度。现在,我很平静,要开始讲这个寄给我的故事,故事是扔进来的一个数码记忆体里的内容,这个故事内容是不是经过我的改写,我不清楚,因为我直接用了复制与拷贝的方式。

以下内容是我复制出来的:

  “两个王国相邻,关系密切、复杂、暧昧中带点恨意,但是也总能吟唱彼此的美好,通婚不是很多,男人和男人交流的交流方式都是在厚厚的冬衣下面,拥抱彼此,女人和女人交流的方式,和故事没有关系。

两个王国的歌声,很喜欢吟唱鲜花、果树、森林,也有一些鸟儿飞行。这些歌声里的植物茂密。但是这个故事和植物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一个关于绝境的故事。

  这一天,已经是冬至日往后了。有一支商队,用马拉雪橇载着很多厚麻布包裹的白瓷杯子,从南边的王国去往北边的王国。

  商队跨过国境的时候,还不需要换掉马匹,这些马还可以往北走几百公里。只是每一个驿站的工作人员,在马的食料里添加越来越多的酒糟成分,商队的商人们也会喝越来越多的酒,因为天越来越冷。这些日子,这些人,这些马走在茫茫雪原里,从来没有刮风,也从来没有下雪,但是必须走在茫茫的雪原里,也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一个关于绝境的故事,没有痕迹就是绝境。

  喝了酒的马和喝了酒的人,顺着广阔的大地往北行进。一切都是亢奋的,非常沉默,但是亢奋。这里的氛围和您数手指非常不一样,您数手指的亢奋帮着声音依然是声音,我就是被这些声音吸引,但是这个商队的声音都消失了。您知道有一种电影是无声电影,这个商队就是亢奋的无声电影。有一部电影叫《战舰波将金号》,在艺术园区的数据库里肯定有,您有兴趣看看,然后长大嘴巴,不断的张大嘴巴,嚎叫,但是不能有声音。1,2,3,4,5,对不起,我还是继续讲这个故事吧。

  有一天,商队到了一个巨大的结冰的湖泊旁边,到了岸边的一个码头,这个码头的建筑的表面,贴满了五彩的马赛克图案,有熊、蜜蜂、狗、猫,当然还有鸟的飞行。

在这个码头,这些马换成了一些海豹,海豹将拉着雪橇继续往前滑动。商人已经大醉不醒了,不会在意行进的速度。

这个关于绝境的故事要开始了。希望您这时候不需要开始数手指。

这队商人来到北方的城市,应该是卸下了货物,然后和北方王国的生意伙伴们探讨了一下未来的发展。然后,其中一位南方王国的商人开始腹泻和昏迷。这位商人住进了医院,开始治疗,直到治愈,就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无论是南方商队的同行人,还是北方王国的生意伙伴,一个人都没有再来看他。但是,据说,没过多久,这位商人的病就就治好。

再后来,故事真正开始了,在这个城市的郊区,一些人发现了这位商人的尸体。他的尸体上有一些痕迹,这些痕迹像古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五世木乃伊上的痕迹。

我觉得其实我从来不知道绝境是什么样子。

  因为绝境从来传递不出任何信息,嚎叫,撕心裂肺,我有一次去郊外攀岩,指甲扣在石缝里,血一点点洇进干燥的岩体,肉烂在岩石表面,蚂蚁开始搬运我躯体的碎屑。

  绝境不曾有故事,不曾有声音。绝境的时间像一摁键就能回收的卷尺,嗖,收回到自己的空间里。

绝境的空间随着时间消失了。

这个人是死亡应该还是不属于绝境吧。”

〈6〉今天,我又切割下几片死皮。

这几片死皮,形状标准,有很美好的弧线,像马的睫毛。

拿起最大的一片,迎着窗外射入的阳光,能够完美的遮住树影指针,死皮像一枚琥珀的截面图一样,呈现出纹理和莫名生物的构造。我仔细观察这些死皮之后,把它们丢进了布袋,非常厌倦的扔在桌子上。

美好的感觉每次如期而至,这是心灵的一次角质化过程。

心灵也有细胞组织,它的最表面细胞也会角质化。

每年的立春,巨轮上的人们都要过盛大的节日。厨师把上一个月每日的主菜,在这一天全堆满在餐桌上。我冲着对面的人,总要表现出的欢乐笑容,而笑容就要飞行过这些丰盛的食品。

我的笑容的这次桌面飞行会必然会遭遇到,向上蒸腾的热气。潮热中带着各种脂肪和各种香氛类物质的颗粒,遭遇到各种尸体在加热、熟化后,带着天国的满足与安详的表情。这些表情我现在的印象中只剩下它们的脑袋,我记得他们一一和我打招呼,甚至拥抱,聊天,拉家常,有些还哭哭啼啼,他们流下的眼泪也被脂肪和香氛类物质的颗粒包裹。

这一切,在我笑容的飞行过程中羁绊我,分离我,让我迷失,让我有着痉挛后的肌肉无力。我现在明白这个盛大的节日就是一种角质化,过完一次如同切割下一片死皮,然后等待时间的周期的造化,会如期而至。

我手伸向了那把切割死皮的刀子。我吓一跳,我只好重新再次看看是否有残留的没有去尽的死皮,如果完美,我会欣赏到幼嫩的肌肤下面丰富的血管,如同新生的婴儿。

我要坦白,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去过那艘巨轮的博物馆,那是在阅览室撞裂尾椎后,我住进巨轮里巨大的医疗室,然后我静静住了5天之后,在一个下午我进来最底层甲板的博物馆。

在逐层而下的楼梯上,我看着船体周围细碎的泡沫,堆砌又湮灭。

医疗室寂静的夜晚,旁边床位的一位中年男人,总能把自己悬浮到天花板上,眼睛像闪闪发亮的星星。

当然这只能我看得到。

在第四天,我开始明白,夜晚悬浮在天花板的中年男人的意图,他在漂亮的女护士进来给我检查各项指标的时候就会悬浮在我的上方,眼睛像星星一样开始坠落,后来我知道这些星星并不是坠落到我的眼睛里,而是停留在漂亮女护士的身上,像一勺冰激凌开始融化,像我看到船体周边的湮灭过程。

博物馆的最深处,幽暗的灯光已经展示了所有的细节。一位远古的船长躺在那里,他的周围还躺在一些躯体。

解说员深情地告诉我,船长的身体和周围他的那些儿子的身体构成的图案是这艘船能够永远航线的星空图案,包含着方向和无限的能量。现在,这艘船就在这个永恒的精神指引下,航行着。船长在死前做好这一切的安排,告诉我们要用他们的不朽的肉身呈现这一切根本的领悟。告诉我们时间、空间的所有奥秘,并且如同盐溶于水一样,成为这艘巨轮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的背后奥义。

墙面上树影构建的指针跳跃着、旋转着。

我双腿猛烈的一蹬,踢翻了桌子,那袋死皮跌落在地面,一些卷曲着的死皮散落在袋子之外,在地面构成一幅美丽无比的星空图案。

我右手握住左手的大拇指,我念到"一只手指"。

我右手又握住左手的食指,我念到"二只手指"。

我右手又握住左手的中指,我念到“三只手指”。

我右手又握住左手的无名指,我念到“四只手指”。

我右手又握住左手的小拇指,我念到"五只手指"。

〈7〉今天阳光紧接着月光,空气中的水分降到极低的程度。

一杯水在月色里,水里的月光像圆柱形的测量桶里的刻度,一点一点下降,到阳光出来的时候,光线晒着干涸的杯底。我注视杯底的时候,眼睛差一点被烫伤。

我想起天花板上的星星在坠落,尾椎的裂缝嘶嘶的吸进干热的空气,我感觉到我身体的湿度也在迅速下降,死皮即将在脏器上形成,也许是肝脏,也许是肺泡成群的干瘪。

门外墙面光影指针跳跃了一下。

这段时间,我一直把这种跳跃的圆周运动看成一个时间的刻度,后来我发现,跳跃根本不是一个匀速的现象。大多数这个树影指针趴在墙面的不同位置,我也只是有几次看到了指针的跃进。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黑夜里,月光的投射出的树影指针,跳跃了一下,在这之前我正被一种声音煎熬。那是一只黑色的鸟在哇哇乱叫着吞咽着另一只黑色的鸟,黑色的羽毛裹着唾液和粪便,在黑鸟喉咙里发出的恶心的咕噜咕噜咕噜声,像有人拽着我坠入几千米的深井。

今天被阳光晒烫的杯底灼烧眼睛,坠落感再次来临,煎熬再次来临,把针尖扎在自己的视网膜上,一点一点捻进入。

我要飞行。我要把眼光投向远方。远方就在墙面,远方就在指针。

指针清晰的跳跃了一下。清晰是最刻骨铭心的震撼,震撼是把清晰烙印在里的心灵的细胞组织上,然后结痂,然后巨大的痛苦记忆让你远离了此时此刻,你只记得令人窒息的痛苦,无声、无味、无形、无感,你只记得白色光芒中的光芒来临,清晰不再可能被表达,清晰只是烙印在心灵的细胞组织上。

痛苦的时刻才是时间的隐秘的规则。时间指向痛苦,从一个痛苦跳跃到下一个痛苦。痛苦消失的时候,指针不动。

树影在阳光下的快速摇曳。阳光消失了,指针消失了。

大雨突然而至。后来我考证了这个城市的千年历史,这是少数几次突然而至的大雨。

人们对于这种天气预报的失败表示愤怒,尤其是一群穿着华美服装的社交名流们,他们的露天聚会被大雨摧毁,水果漂浮在迅速积起的水流中,你追我赶奔向任何方向的低洼之处。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在巨船上为了防止颠簸,每个物体,人的流动都有各个的坐标系管理,以及每个物体和人都有内置的吸盘组织,船长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发出指令,让所有的物体和人定格在他们的位置。

但是这次露天聚会的他们变得异乎寻常的愤怒,以至于宣布伦理法则的修订,全天在大雨中赤裸狂欢,并且要求这个新闻循环不断的播出。这个城市把灾难当做伦理演进的催化剂,我数手指的伦理性受到了轻微的刺激,这有点让我心烦,我觉得放在垃圾桶上的酸菜牛肉面究竟有没有人吃掉?这个事情也足够有伦理的讨论意义。

当然,这一切在那场大雨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在当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我从灼伤中恢复平静。每个夜晚我都不看新闻。很多日子以后,这些消息印在一只扔进院子的纸飞机上,我才看到。这只纸飞机是由旧报纸折叠而成的。

对于突如其来的大雨还有一条非常有趣的信息,那是在342年前,有一个退休的天气预报官在自己一本并不流行的日记里写到,“突然而至的大雨自然是你可以预测的,但是如此剧烈的天气变化,突然到来,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于是我们的职责对此就是保持沉默。让一种无序感和神秘感惩罚所有的麻木,这也是天气预报官的隐秘的深情。”。令人震惊的事情是此后200年里,这座城市里有了几千篇论文讨论,这段话背后深刻的社会伦理。

1,2,3,4,5,夜晚。我又倒一杯水放在面前,难得的雨后,空气湿润,我今天不用切割死皮了。湿润让我对于增生冗余有了更宽容的心态,如同刀子静静躺着,如同死亡褒奖着生命。

〈8〉我热爱植物,尤其是很植物的植物。

我希望我是植物园里唯一的动物。现在这个园区的植物很好,但是人经常会来打扰我的唯一性,好在我是成人,成熟的标志就是接受你也是什么,比如你也是植物园里的一只动物,你也是故事不曾打动的犯困睡着了的人。

在幼年的时候,在那艘巨船的第4甲板尾部,建立了一个植物园,所有的植物生机盎然地做出各种造型,如真如假。植物园里时不时飘出一些音乐,还喷发出各种香味,有时候也恶作剧的喷出一些腐臭,引发孩子们啊啊啊的叫嚷。现在我能猜想控制室的脸孔们都会大笑起来,笑容漂浮着撞向窗玻璃,摔着甲板上,悄无声息等着保洁员的吸尘器到来。

植物园里有音乐有气味的时候,当然就是很假的时候,当然也是很真的时候,否则怎么是植物园,植物假的时候,植物园才是真的,植物园假的时候,去玩植物园才是真的。所有,后来植物园开设夜场的时候,五颜六色的灯光从树根附近射向摆着各种造型的植物,这成为植物园拥有人们欢乐最多的时候。

我在阅览室里坐旋转木马后,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今天我看着墙外墙内拒绝蒸腾水分的植物,我很精确地知道,那是在一个清晨,我躺在医疗室的白色床上,护士们推行着床,滑轮无声无息,只有护士的脚步行走在漫长的走廊,我看着向后退出的天花板,我数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我喜欢1,2,3,4,5。这个时候,我明白了植物园的如真如假的道理。

现在想起来,这个和尾椎的裂缝应该也有深刻的关系。

我发现眼见庭院内外的植物都有一个轮廓,我是说在它们物理性边缘之外还有一个边缘,一个光线构造的边缘,这个边缘才界定了我的视野,如果我能够移动整个光线构建的视野?,我想到这个的时候,整个空间成为一个光线搭建的容器,我在这个容器之中,那些物质的物理边缘也在这个光的容器之中,我想飞行,我要飞行。

光的容器开始飞行,开始速度缓慢,高度逐渐爬升。我很紧张,手心开始出汗,我想抓住什么,桌子的边缘,一把刀子,我抱紧什么,一只杯子,水已经干涸,那袋死皮,不,它已经离开我了,已经哪怕一毫米也是遥不可及的离开我了。我要抓紧我自己,我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紧紧的握住,我的左手的完整性完全握住了我的右手的完整性,我左手的汗水完全占有了我右手的汗水。我窒息了,不可能数出任何一只手指。我飞行,我看到这个城市的轮廓了,这个光的容器是一切的轮廓,城市的,我的,我以前的巨轮,我的视野要收回来,过于远方的远方让人害怕,我要盯着我可以看到的远方,那面墙,墙上的指针静止在那里。

我不要飞行。

这次飞行失败了,我安心在深夜里和那位几百年前的天气预报官进行对话。这种心灵的对话,有点像巨船上的一种训练课,让我们每一年的生日都要重新面对当年伟大的船长用圆规和直尺做的一幅图纸,这个图纸的寓意是日出星空。无论多大的年龄,从4岁开始,直到死亡,每一年过生日的人,都会到一个巨大的空旷的房间,开始伏案临摹那幅用圆规和直尺构建的图案。这就是一种深刻的对话,在巨轮上,他们非常强调这不是被规训,这是对话,一种要能够把自己彻底交代给伟大的先贤的对话。当然,我明白,那位先贤只有一个回声,明年再来吧!这个时候他的面孔是一种死神的庄严,还是慈祥的微笑,还是1,2,3,4,5?

这个难题让我彻夜难眠。我回到我所目睹过的唯一的现场。巨轮底层的博物馆的深处,灯光打在那几具不朽的躯体上,发出静谧的光线。伟大先贤和他的儿子们用有弹性的皮肤吸收着光线。

这些躯体根据讲解员的解释,他们指向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但是这些躯体并没有构成完美的直角,而是拥有不同的夹角角度,这些就是先贤拥有的奥秘,这些躯体指向日出日落,指向宇宙成为宇宙的根本奥秘,宇宙诞生了先贤,于是诞生了巨轮。宇宙是一次伟大的发现,先贤发现了宇宙发现了先贤。

我现在是一个经历过飞行失败的人。但是巨轮应该是航行的,我开始想象出一只巨大的海龟在不同直线、斜线、弧线上爬行。我记得在巨轮的时候,我第一次在阅览室里看到一篇介绍极点的文章中,看到过海龟的图像。那是,我7岁的生日临摹日的前一天,这次意外的目睹,让我差一点在第二天的生日临摹日上,将用圆规画出的图形标注为海龟。巨轮如果是一直在航行,博物馆深处的那几具不朽的躯体如何指向星空的某个方位?

不朽的躯体开始旋转,如同树影指针开始旋转。我极力控制这种想象性的旋转,我加速利用尾椎吸入干燥的空气,加热的我身躯,旋转产生热量,我感觉到我身边的那袋死皮被加热,我当心它们像爆米花一样爆裂,高速地飞向光的边缘,站立在视野的边界,像边境线的界碑,一个接一个,证明着境域的属性。

我在旋转木马的旋转的时刻,我能数清楚美丽的木马睫毛。

旋转不停,我需要继续呼吸,尾椎滋滋滋滋滋的将空气抽入。我的心脏不断收缩膨胀。我的心脏像一团吸了水的海绵被猛烈挤压了一下,水四溅而出。

烟花,烟花绽放在夜空。

夜空如同一整块玻璃被几百万颗流弹击碎。

在暗红色的月亮照耀蔚蓝色高原,健美的男性奴隶们高速奔跑,在他们血管亢奋的膨胀和紧张的时刻,锋利的刀刃砍掉他们的头颅。无论坠落的头颅是狂喜、还是绝望、红色的鲜血从颈部的动脉喷射而出,将暗红色的月亮染得洁白如雪。

三个月以来,艺术工作坊的工作进展到非常繁琐的地步。扔进院子的各种东西,不断打扰着我在数手指和关于尾椎呼吸方面的生命体验,繁琐的好处是让你觉得那些在对抗这些干扰的事情才是你的本质。

本质就是体验。体验是一种加速器,有时候我把它想象成金色的,有时候我把它想象成银灰色的,有时候我在回到植物园或者7岁那场生日临摹的时候,我把它想象成苹果绿上点缀着粉红圆点。在身体平静的时候,体验反而更为深刻。我看到一把刀向下运动,刀锋切割进入一只静态的西瓜。运动和静态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深刻的,身体平静,体验汹涌,刀刃上留下的西瓜的液汁,半个被切开的黑色的瓜子露出幼嫩的白色,这一切有着一种完美的媾和感。蔚蓝色高原的雪白月光就是一种过于激烈的倾向,最激烈的东西就是遮蔽,比如用雪白覆盖大地或者覆盖月色。

体验看似是身体的经验,其实是反身体的经验,如论多么丰富的身体经验,我知道在那艘巨轮上总有一些沾沾自喜的人来讲述那些丰富,比如一位退休的博物馆的副馆长,他在任的时候负责收集巨轮上的幸福体验。经常在一些餐厅的不同角落,最后就剩下一桌脑袋,不同角度的倾向他的脑袋,听到讲各种幸福体验,一些词汇在我不同年龄段的沉默时段里飘进我的耳朵,这些年来,这些词汇的数量不会超过阅览室那本最薄的词典的第一页的词汇数量。让人安定的丰富体验就是总能够用最简单的词汇进行处理,少即使安定,少数的概念化做一些简单的分类,比如伟大的先贤船长要知道这个,一定会认同的。伟大这个词就是无法或缺的少。我站在甲板的任何位置,这时候就总能从沉默中唤醒嗅觉,能够味道酸臭的酒味伴随而来,幸福概念一旦到达,恶心接踵而至。

现在在艺术工作坊里,工作的形式就是静止。真正丰富的静止,真正的将身体从无限的运行轨迹中定格下来,开始数手指或者琢磨尾椎的裂缝,在这种静止的时刻,就是面对概念崩塌的时刻,分类学也被抛弃在一个垃圾桶上,像酸菜牛肉面有着深黄绿的死亡气息。

深刻就是往下思考,当你飞行失败之后,往下就是好像你的宿命。我开始研究植物的根系,我凝视着地面,地面开始透明化,这个城市让我看到了它的植物的根系。其实,这三个月我明白了对话。这个城市始终是和我对话的。对话这个词在巨轮上的含义在这里好像再次出现,我试图破坏这个含义,我想我要把对话关系从向伟大先贤敞开自己,变为我要质询、审讯这个城市。所以,这个城市就为我将土地透明化了,根系在我的视线里蔓延。

这些植物果然不仅仅是植物,在地下空间它们的根系组成了庞大的供水体系和地下交通体系。一些植物在地下巨大的根系里流淌着水。水输送到写字楼、居民区,每一个龙头都精确地纳入这些根系输水系统。甚至我第一次走过的街道,我发现这条街道上设置的三处宠物饮水点是接入这些根系输水系统的三处节点。如果我用圆规和直尺可以完整的描绘出这个系统。

地铁进站的声音把我从巨轮的临摹现场拉回这个城市的地下。另外一些植物的巨大根系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地下交通系统,各种颜色的地铁在其中运行,很多树木的主干往下就是地铁站的出入口。我想仔细辨认地铁报站声的音色、用词和情感,我想通过地铁站名和几百年前的那位天气预告官对话,后来我又反反复复地读他那本日记,被他描写的每一个地名所吸引。

我是被幻觉控制,还是被梦境牵引,还是我的质询,我的审问让这个城市必须坦白它的隐私。

我足不出户,但是可以拥有这个城市的所有一切的奥秘。

这一切让我开始不安。这时候,一个人在向我微笑,是第一次在街头拉我坐进他的汽车,载我去艺术馆的那位先生。我这次仔细看清楚了他的形象。清瘦,整洁,脸刮得非常干净,但是皮肤细腻,没有任何毛孔会不知羞耻地暴露着。他的微笑非常亲切,他拉我走进地铁车厢,很害羞地告诉我,他的车送去保养了。我坐在地铁的椅子上,深刻的力量开始继续往下往下,我穿越了地铁车厢,穿越了轨道,穿越了这一根粗大的根系,跌入另一个粗大的根系,里面水流静谧无声,我陷在水里,肺泡开始充满清冽的液体,尾椎的裂缝向往渗出从口腔和鼻腔涌入的流水,我克制着,害怕裂缝涌出的水发出声响,打破这片静谧。

巨轮船体周围的海浪,白色的泡沫堆砌与湮灭。

我闭上了眼睛。

我坐在椅子上,取出那把小刀,切割掉死皮,认真的放进那只布袋。

体验是如此的加速,身体也在不断的增生,可是布袋里的死皮的体积极为缓慢的增长,这个速度和体验的加速感相差太大,我又想起我在根系里的水底闭上了眼睛。木马的睫毛和睫毛交替的排列在一起了。

理性必须对抗幻觉。

院里的地面坚硬,我不会相信我曾经进入这个地下。我通过艺术园区申请来精密的测距仪器,我只告诉他们现在数手指的精微程度需要用一种计量艺术的方式去归纳和沉淀。其实,在无论白昼和黑夜只要我觉得我的理性可以对抗幻觉的时候,我开始测量地铁是否经过艺术园区。我将这些精密的仪器放置在我的工作坊的各个角落,各种对角线和平行线上,让这些仪器去感知建筑物是不是有规律性的出现精微的位移。规律就是城市,就是文明,就是人类干预宇宙,就是旋转的那些躯体指向天空,就是巨轮在行驶。

我如此测量了一个月,我没有发现这座建筑物出现过任何有规律的位移,它的身躯在干燥的空气中绝对微丝不动。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哪怕风都可以吹动这些建筑体,如果我的仪器足够精密。在我失望的时刻,我发现了那袋死皮,有时候这一片和那一片之间的位置发生微妙的改变,那一片和那一片之间的位置也发生微妙的改变。

所有的建筑纹丝不动,但是那些来源自我的身体的,虽然已经变得遥不可及的角质化物质向开启了伟大的启示,虽然我非常厌倦伟大这个词汇,但是这一次我必须使用它。

〈9〉三个月以来,艺术工作坊的工作进展到非常繁琐的地步。扔进院子的各种东西,不断打扰着我在数手指和关于尾椎呼吸方面的生命体验,繁琐的好处是让你觉得那些在对抗这些干扰的事情才是你的本质。

本质就是体验。体验是一种加速器,有时候我把它想象成金色的,有时候我把它想象成银灰色的,有时候我在回到植物园或者7岁那场生日临摹的时候,我把它想象成苹果绿上点缀着粉红圆点。在身体平静的时候,体验反而更为深刻。我看到一把刀向下运动,刀锋切割进入一只静态的西瓜。运动和静态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深刻的,身体平静,体验汹涌,刀刃上留下的西瓜的液汁,半个被切开的黑色的瓜子露出幼嫩的白色,这一切有着一种完美的媾和感。蔚蓝色高原的雪白月光就是一种过于激烈的倾向,最激烈的东西就是遮蔽,比如用雪白覆盖大地或者覆盖月色。

体验看似是身体的经验,其实是反身体的经验,如论多么丰富的身体经验,我知道在那艘巨轮上总有一些沾沾自喜的人来讲述那些丰富,比如一位退休的博物馆的副馆长,他在任的时候负责收集巨轮上的幸福体验。经常在一些餐厅的不同角落,最后就剩下一桌脑袋,不同角度的倾向他的脑袋,听到讲各种幸福体验,一些词汇在我不同年龄段的沉默时段里飘进我的耳朵,这些年来,这些词汇的数量不会超过阅览室那本最薄的词典的第一页的词汇数量。让人安定的丰富体验就是总能够用最简单的词汇进行处理,少即使安定,少数的概念化做一些简单的分类,比如伟大的先贤船长要知道这个,一定会认同的。伟大这个词就是无法或缺的少。我站在甲板的任何位置,这时候就总能从沉默中唤醒嗅觉,能够味道酸臭的酒味伴随而来,幸福概念一旦到达,恶心接踵而至。

现在在艺术工作坊里,工作的形式就是静止。真正丰富的静止,真正的将身体从无限的运行轨迹中定格下来,开始数手指或者琢磨尾椎的裂缝,在这种静止的时刻,就是面对概念崩塌的时刻,分类学也被抛弃在一个垃圾桶上,像酸菜牛肉面有着深黄绿的死亡气息。

深刻就是往下思考,当你飞行失败之后,往下就是好像你的宿命。我开始研究植物的根系,我凝视着地面,地面开始透明化,这个城市让我看到了它的植物的根系。其实,这三个月我明白了对话。这个城市始终是和我对话的。对话这个词在巨轮上的含义在这里好像再次出现,我试图破坏这个含义,我想我要把对话关系从向伟大先贤敞开自己,变为我要质询、审讯这个城市。所以,这个城市就为我将土地透明化了,根系在我的视线里蔓延。

这些植物果然不仅仅是植物,在地下空间它们的根系组成了庞大的供水体系和地下交通体系。一些植物在地下巨大的根系里流淌着水。水输送到写字楼、居民区,每一个龙头都精确地纳入这些根系输水系统。甚至我第一次走过的街道,我发现这条街道上设置的三处宠物饮水点是接入这些根系输水系统的三处节点。如果我用圆规和直尺可以完整的描绘出这个系统。

地铁进站的声音把我从巨轮的临摹现场拉回这个城市的地下。另外一些植物的巨大根系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地下交通系统,各种颜色的地铁在其中运行,很多树木的主干往下就是地铁站的出入口。我想仔细辨认地铁报站声的音色、用词和情感,我想通过地铁站名和几百年前的那位天气预告官对话,后来我又反反复复地读他那本日记,被他描写的每一个地名所吸引。

我是被幻觉控制,还是被梦境牵引,还是我的质询,我的审问让这个城市必须坦白它的隐私。

我足不出户,但是可以拥有这个城市的所有一切的奥秘。

这一切让我开始不安。这时候,一个人在向我微笑,是第一次在街头拉我坐进他的汽车,载我去艺术馆的那位先生。我这次仔细看清楚了他的形象。清瘦,整洁,脸刮得非常干净,但是皮肤细腻,没有任何毛孔会不知羞耻地暴露着。他的微笑非常亲切,他拉我走进地铁车厢,很害羞地告诉我,他的车送去保养了。我坐在地铁的椅子上,深刻的力量开始继续往下往下,我穿越了地铁车厢,穿越了轨道,穿越了这一根粗大的根系,跌入另一个粗大的根系,里面水流静谧无声,我陷在水里,肺泡开始充满清冽的液体,尾椎的裂缝向往渗出从口腔和鼻腔涌入的流水,我克制着,害怕裂缝涌出的水发出声响,打破这片静谧。

巨轮船体周围的海浪,白色的泡沫堆砌与湮灭。

我闭上了眼睛。

我坐在椅子上,取出那把小刀,切割掉死皮,认真的放进那只布袋。

体验是如此的加速,身体也在不断的增生,可是布袋里的死皮的体积极为缓慢的增长,这个速度和体验的加速感相差太大,我又想起我在根系里的水底闭上了眼睛。木马的睫毛和睫毛交替的排列在一起了。

理性必须对抗幻觉。

院里的地面坚硬,我不会相信我曾经进入这个地下。我通过艺术园区申请来精密的测距仪器,我只告诉他们现在数手指的精微程度需要用一种计量艺术的方式去归纳和沉淀。其实,在无论白昼和黑夜只要我觉得我的理性可以对抗幻觉的时候,我开始测量地铁是否经过艺术园区。我将这些精密的仪器放置在我的工作坊的各个角落,各种对角线和平行线上,让这些仪器去感知建筑物是不是有规律性的出现精微的位移。规律就是城市,就是文明,就是人类干预宇宙,就是旋转的那些躯体指向天空,就是巨轮在行驶。

我如此测量了一个月,我没有发现这座建筑物出现过任何有规律的位移,它的身躯在干燥的空气中绝对微丝不动。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哪怕风都可以吹动这些建筑体,如果我的仪器足够精密。在我失望的时刻,我发现了那袋死皮,有时候这一片和那一片之间的位置发生微妙的改变,那一片和那一片之间的位置也发生微妙的改变。

所有的建筑纹丝不动,但是那些来源自我的身体的,虽然已经变得遥不可及的角质化物质向开启了伟大的启示,虽然我非常厌倦伟大这个词汇,但是这一次我必须使用它。

一只狗沿着院墙跑过来了,墙上的树影指针跳跃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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