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镖禁酒。
吴缺走镖已经有七年,在东来客栈饮酒饮了六年。
走镖禁色。
吴缺来此打尖,没有老板娘亲自给他倒酒,他不启镖。
人们都说,他嗜酒如命,他看上了这家老板娘,来此之是为了多看她几眼。
但自从他当上了总镖头,那些闲话也只能是闲话了。
吴缺喜欢施恩于人。
恩情会给他带来安全感,镖师最缺这个,从没听说哪个镖师走镖一路上能睡的安稳。
他的部下在认识他之前,穷困潦倒,空有一身武艺。现在,投桃报李。
不仅如此。大到沿路关卡,绿林好汉,小到作坊买卖人。全受过他的恩惠。
他觉得,他该睡的安稳了。
可是今天的他,脸色非常不好,有时手都在抖。
师父说过:施恩不可太过,不然受恩者会回避你。
师父还说:升恩斗仇,恩情要恰到好处,化为人情,才好做生意。
吴总镖头不懂,也不想懂。他紧张的时候只想喝酒。
老板娘当然看得出来,所以给准备了比平日里还多出三壶酒。
单独放在一个盘子中,轻托着,婀娜碎步而来。
老板娘的笑眼俏皮的一挑,好像年轻了十岁。
半掩着腮说道:
“这是批红货吧。”
吴缺冷眼。冷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老板娘很少见他这样,低头垂眉道:
“我不该问的。是我失言。”
“知道就好。”
老板娘点点头。
吴缺叹了口气,沉默片刻
看了看那三壶酒,好似些许特别之处。
“这三壶酒有讲头?”
“有的。”
“怎讲?”
老板娘举起第一壶酒,意味深长得看了吴缺一眼:
“这一壶叫做‘恩’。”
吴缺也是老板娘的恩人。师父教训过:施恩于人,必讨回三分。
老板娘这三分,似乎都在酒里。
"我受了。"
于是他一饮而尽。他喝酒不认酒具,只认人,老板娘就算拿个坛子来,他也是一饮而尽。今天为什么是壶,而不是杯?这类问题他从来不问。
老板娘微笑着,点点头,又指着第二壶酒:
“这一壶,是‘信’。”
他有片刻犹豫。十个镖师有九个死在这个“信”字上,剩下的那一个是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不能不犹豫。哪怕老板娘被这份犹豫伤的心如刀绞。
就在此时,王副镖头走了过来,按住了吴缺的手:“别喝了....” 并使了个眼色。
吴缺对他的眼色视而不见,还甩开了王副镖头的手。
其实这不能说是红货,红货是珠宝珍器,而这批镖却比红货更红。是北方军饷。
北伐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谁也不会想到,这批军饷会交给江湖镖局。
但成败得失决定镖师们的未来。
知道这批货的,只有副镖头和总镖头二人。
但他们二人不合,由来已久。
终于今次的压力下爆发。
王副镖头一翻掌,将吴缺的手再次握住,酒壶纹丝不动。
他的这一手绝活,可以抓住百米内的床弩弩箭,可以捏住近在咫尺的蚊子翅膀,松手后蚊子还可以飞。
“你可知老板娘以前是做什么的?”
忍无可忍的王副镖头,似乎撕破了脸。
老板娘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
客栈的客人听了,难免往邪处想,明明她只对吴缺一人展笑颜,客人却觉得那是因为她够浪。
“她以前做什么的,与我无关,现在她是开店的。”
说着,他握着酒壶的手能动了。
他挣脱的时候,王副镖头甚至没有察觉。
因为他的手,比蚊翅还轻,比床弩更快。
这是他用刀的速度。如果手中不是酒壶,是刀,王副镖头可以死上三遍。
王副镖头的脸憋的通红
“你还记得行镖第一大忌是什么?”
“总之不是饮酒。”
“是暴露习惯!”
说罢,王副镖头转身离去。
吴缺冷哼一声。这他当然明白。师父的教诲他想忘也忘不了。镖师暴露习惯,离坟墓只有一步之遥。这里的习惯不是熟悉的镖路,常走的客栈。而是一种依赖,依赖酒,依赖人,也许还有依赖“恩”。
有些事,他摆在眼前不信。有些事,他听了一遍就信了。所以他将这一壶“信”,一饮而尽。
老板娘心有暖意,但脸色,并没有因此好太多。她的过去,注定夺走她平凡的喜怒。
王副镖头与吴缺大相径庭,没有收过吴缺的恩惠,也不相信任何人,更不相信吴缺那一套。理所当然的也调查过老板娘的来历。他和他的人马从不吃这家店的东西。不仅是他,兄弟们最近也听过一些传言。这老板娘,以前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人物。最重要的是,她用毒。
她来自武林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门派,天心苑。天下十种至毒,天心苑占了七种。手段之残忍,也是几百年来前所未见。而吴缺好像从来没听说这个传闻,喝老板娘的酒时最安心。
王副镖头看着喜怒形于色的吴缺,不禁在一旁叹气:“真不知道这些年总镖头是怎么当的。”
兄弟们都看在眼里,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入夜,吴缺回了房间。老板娘提着酒壶随了进去。
“第三壶酒,名为礼。”
“我不喝。”
老板娘没有觉得意外,好像这壶酒天生就不是让人喝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让人往偏出想。就算镖局的兄弟喜欢说闲话,谁有敢撞破这门。
吴总镖头的刀快,醉酒的时候更快。他不想让你看见的事,你看见了,就只能说给阎王听。
夜深了,西窗剪烛,人影成双,依偎,蜷缩。
这良辰美景,还是有人能撞破。
王副镖头一脚踹开了门。
指着老板娘,头上爆着青筋,愤怒的喘息。
门房内没有快刀。只有倒在老板娘怀中的吴缺。中了剧毒,垂死挣扎。
王副镖头中着同样的毒。他再三小心,还是没能躲过暗算,凭借最后一股力气,为自己报仇。
“你这恶妇,我今天,就和你同归于尽。”
他的阴风指不是用来点穴的,他更善于用这招穿墙,破甲,折兵刃。可他的手指就停在老板娘眼前半寸就再也无法前进。
他知道老板娘不会武功,但老板娘对毒的认知,已经能看出中毒者身亡前能移步几寸。
所以她更像个冷静的高手,看着王副镖头死在面前,而自己毫无惧色。
就算泰山崩于前又与她何干?她只在意怀中之人。
“你喝了那壶信,对么?”
“喝了,一滴不落。”
“滋味如何?”
“五内俱焚。”
说着,吴缺缓缓闭目。
心中想着,若是能死在这样一个美人的怀中,做一个风流鬼,也未尝不可。
这时,门外聚来了一群黑衣人,个个是提着刀的凶徒,来者不善。皆蒙面。
吴缺却认识他们,认识得不能再认识。
他们是自己手下的镖师。
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把镖交出来。”
门外人多势众,皆已握刀在手,却是又急又恼。
吴缺看着这阵仗,不自觉的苦笑:
“都是熟人,带什么面具?”
“既然是熟人,我们就不多废话了。”
带头的镖师刀指着吴缺,好像表明了一切。狭路相逢,立场,要求,条件,只要举起一把刀,就能把江湖的语言写尽。
吴缺镇定自若,没有回答,反问道:
“所以,你们这是报恩来了?”
“你....”
吴缺从未这样讽刺过别人。施恩,岂是为了所求?
“恩人?你暗地为官府走镖,从不让兄弟们知晓,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拿兄弟们做垫脚石罢了。你施恩,不过是为了掌控我们。当你真的飞黄腾达,再把我们一脚踹开,我们又能耐你何。”
带头的镖师蒙着面,能看到嘴在动,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话说下去。
“哎,官场难测,军情幻变。告诉你们,只会给你们平添风险。”
“借口。我们当初说过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如今你宁愿相信一个毒婊子,也不愿信兄弟。说不定,你高升之日,就是你们私奔之时。”
吴缺无奈的摇摇头,他并不奇怪这份强词夺理,祖师爷的教训中,好像早就说过世上总会有这样的人,只有恩将仇报,颠倒是非,才能减轻自己欠别人的痛苦。
老板娘不会武功,否则早已将眼前的小人杀千遍,她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
“你们这群畜生,也配说有难同当?。”
“死在你毒下的还少吗?只许你杀人,你就死不得?”
“呸!我毒娘子有三不毒,一不毒恩人师长,二不毒坦荡君子,三不毒悔过之人。你们算什么东西,身为镖师,监守自盗,给镖头下毒恩将仇报。怎配合我相提并论。”
带头的镖师轻蔑的一笑:“好...你好的很。你是有贞节牌坊,你是洗了手的天心苑魔头。可是你今天一死。这个镖,就是你劫的。天心苑多一桩案子不多。少你一个人不少。”
“哈哈哈哈哈.....” 老板娘忽然大笑,笑得怒与怨顿时飞入九霄云外。“你们用这样的毒嫁祸我??”
说着,她的眉眼一挑,顺之望去,正是暗示吴缺的方向。
此时的吴缺,面色缓和得多,已不再挣扎。
“这毒是好毒,也是好手法。”
他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神髓,
“我吃了你们下了毒的干粮,一路到这里来才毒发。所以,你们自认为有嫁祸毒娘子的自信,我可以理解。“
他嘴上说理解,那逐渐红润的面色不是这么说的。所以众镖师不自觉的后退三步。
吴缺身形未动,甚至未曾站起身来,却像近逼了三步。
“你们知道王镖头与我不合,就事先走露一些关于毒娘子身份的风声。镖被劫,你们找几个尸体假死。这天心苑下毒劫镖的故事就成了。故事中,我就是那个失察的风流鬼。毒娘子就是劫镖的大盗消失于世间。想也是一条好计。”
镖师的带头者强撑着场面,用刀指着吴缺:
“人们都说一个人死前,是他脑子最清楚的时候。这话果然不假。哈哈哈”
他笑得干涩,看着身旁的人,没人附和他笑。
“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我一直都很清楚呢?”
看着吴缺的面色缓和如初,起身之时,好似猛兽苏醒。他的话,像是不需要再自证的铁论,犹如丧钟。
此时带头的镖师眉头一皱,猛然惊悟,将种种疑点串联了起来,他想起事发前就消失的镖,他想起吴缺这次对老板娘反常的依赖。令他毛骨悚然。
中计!
果然,人在死前,是他脑子最清楚的时刻。
他想通了,也死了。
因为吴缺的刀快,喝过酒之后,更快。
崩毁的信任是镖师的毒。镖师总是在“信”字的左右,丢掉镖,丢掉性命。
当他杀自己曾经所信之人时,若不喝上一点酒,那刀又怎会快?
"醉酒快刀"的传说是不假,只是没人领悟到这一层意思。
他喝得酩酊,醉得深,才能对共事多年的部下出刀快。快到他们从未在切磋时见过这样的吴缺。
月下静谧的客栈后院,杀生未起,刀光先至,一闪就是一条命。铁器入肉的沉声,内脏刺破的暗响,他们带着下了地狱,相信他们来生都不会忘。
当他肃清所有叛徒的时候,这一趟镖,就只剩下他自己。
看着他孤单的身影,老板娘疼在心里,有些不忍心递出那第三壶酒。她红着眼眶,憎恨着自己的无力。
若她是个没有过去的人,那该多好?
离开一个至信之人,就像在激流中松开曾紧握的圆木。
吴缺轻抚着她的发梢,和每一次离别一样,是那么的不舍。
第一壶酒,恩,是蛊酒。活血护心,无论多痛都可以活下去。这种酒,在天心苑,用刑前犯人所饮,求生不得就死不能。
报恩是拯救,报仇就是折磨。
第二壶酒,信,是毒酒。以毒攻毒。王副镖头看见屋内人影倒下,不会认为那是一夜缠绵,因为他中了毒,所以判断吴缺也中了毒。而那时,正是第二壶酒与镖门叛徒所下之毒双毒交汇之时的反应。在第一壶酒的保护下,这种毒之间的剧烈反应,让中毒者不会当场身亡。
信,就是解药,不信,就是毒药。
吴总镖头来此,是为了解毒,并且表现得慌张,是为了让老板娘察觉。
他是为了自救,此镖事关重大,只能如此。
他成功了。
但他不愿喝第三壶酒,礼。
什么是礼?发乎情,止乎礼。
毒娘子还不是毒娘子时,吴缺从绝境中救出了她的中毒之深丈夫,她苦心入天心苑钻研毒药之理,终有所成。让她的丈夫平静的走完了余生。她的毒术,本是因救人而生。
无论天心苑后来用她所研制的毒药做了什么,吴缺都明白,毒娘子的本心善良。只是天心苑之名,如同梦魇,铭魂刻骨。
他也明白,他们若相爱,今后,还会有人借以毒娘子的毒名去陷害自己,知恩图报之人,怎会忍心恩人因自己连累而死?所以,这第三壶酒,也就是说,老板娘希望自己仍然是他的江湖朋友,永远能有帮到他的一天。而不是连累。
所以,即使他不愿饮,还是饮了这第三壶酒。
这壶酒,只是这客栈普通的酒,十七文钱一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而在吴缺看来,这才是人间至毒之酒。
从来没有一壶酒,让他喝完后像今天这样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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