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
具体而言,这一类人指知识分子。以方鸿渐为中心的新旧知识分子群体众生相,被钱钟书以或反讽、或调侃或比喻的手法,花式展示出来,其中又涉及爱情婚姻、家庭阶层、战时政治等多个层面。然而作者只做客观呈现,把批判的权利交由读者,以致这部作品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效果。
而爱情和婚姻无疑是这里面最突出的峰或岭。在方鸿渐人生的不同时期,各色女子悉数登场,与他上演一场场男欢女爱。
鲍小姐黑甜,凹凸有致,为情欲的化身。一句“方先生,你教我想起我的fiancé,你相貌和他像极了”,让方鸿渐飘飘然,使他沾沾自喜于“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殊不知这是黑甜朱古力的勾引招数。当最后鲍小姐的未婚夫现身,肥胖身材瞬间毁灭了他的自以为是,这场客轮上的露水情也戛然而止。
此时苏文纨主动示好,加上她姣好的面容,广博的学识,良好的出身,抵消了方鸿渐在鲍小姐处遭受的挫败感。只是苏文纨人设太完美,又孤高清冷至虚假,方始终触不到她最真处,自然也动不了真心。在几次心软之下的暧昧后,方逃脱了。
孙柔嘉最后出场,却意外与方鸿渐携手进入婚姻。这位外貌不漂亮也不丑,学识不多也不少,家庭不好也不坏的女孩,却有着深沉的心机,“千方百计”把方鸿渐收入囊中。曾经沧海的方正好也觉得,“婚姻不一定有伟大的爱情做基础的,两个不互相讨厌的人就够了”。他们顺利进入了婚姻的围城。只是婚后各自在对方眼里原形毕露,加上双方的家庭矛盾,两人在围城里做困兽斗。最后孙将一把梳子砸向方的额角,一切似乎都已回不去了,只有墙上的老式钟还停留在五个小时前,那时两人皆还有些许柔情蜜意。“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这些个女子,也许皆成方鸿渐生命之过客,而着墨不多,似惊鸿一现的唐小姐唐晓芙,却成了方鸿渐永远也得不到的白月光和朱砂痣,成了他愿意终身守望的一座城。
她出现在苏文纨之后,孙柔嘉之前。钱钟书对她的描述显然要比其他几位精心得多:
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是方对唐最大的观感,也是激起他心中情爱念头的原因。唐也是作者的心头之爱,甚至有意藏着她,出场篇幅甚少。连钱钟书的妻子杨绛都说“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
她聪明漂亮、活泼可爱又率性,她“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这率性的真实,袅袅的余音,甩了鲍小姐之流不知几条大街,相较于苏文纨的故作清高,又多了许多可亲可爱。
重要的是,这份真实与美妙牵引出了方鸿渐爱的勇气,使他向她袒露出赤诚的一面,这份坦诚也让她着迷不已。他们如孩子般欢喜着彼此,巴不得时时见面:
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他们恋爱的火焰似乎能把他们烧着了:
那种情感……,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
而唐晓芙更是恨不能占据了方鸿渐的过去和未来,当苏文纨爱方鸿渐而不得,恶意向唐晓芙告知方的过去时,唐愤而说出了这番话:
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这样的决绝其实正表明了她在意的程度,但也的确伤透了方鸿渐的心,同时也让他心生惭愧,他的过去确实可以说是“劣迹斑斑”。他转身就走了,在外面的风雨里伫立良久,却终究没等完唐小姐想要他等的那一分钟。这错位的一分钟让多少人为之扼腕!悲愤交加的他也轻易地错失了唐小姐打给他的电话。最后读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退回各自的信,以挡也挡不住的速度切断了彼此最深的联系。
失恋后的方鸿渐苦不堪言:
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可即便方鸿渐痛苦如斯,他也没想过再找机会去解释。只从此在心底把她埋藏,身却远走高飞,去了湖南山区的一所大学任教,任疼痛时不时噬灭他。这一路上,孙柔嘉成演技担当,读者又眼睁睁看她堵了方鸿渐的回头路,唯余叹息。当他从湖南再回到上海,明知唐小姐还有可能在原地,却再也不问她音讯,连想她的念头都不曾起一个,如再历尘世般抹去前生记忆……
假如没有那些误会,假如没有阴差阳错的错过,他俩是否会如我等所愿走到一起?
唉,姑且让我变身为方鸿渐,诉一番衷肠:
其实,不是我不想,我是觉得不配,我更担忧害怕啊!
这样美好如珠玉般的小姐,就是有资格将我弃若褴褛,流放于天地外,谁让我有那些不堪的过往呢!
这样天然如山泉般的小姐,就应该被供奉在记忆里,怎能在家庭式婚姻里落了尘,变了质,沦为污浊的屋檐水呢!
我愿砌一圈心墙,将她围在城堡里,让她沉睡,我不再进去,她不再出来,且让我终生守望她。
我愿铸一把铜锁,将她锁在记忆的深海里,任海底肆虐,海面不泛一丝波澜,让她成为我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海洋之心。
我愿让秋天带来一束风,放她于风中,把她吹到彩虹之巅,让我的目光追随这抹色彩,至死方休……
只是啊,柔弱懵懂如方鸿渐,定不会这般矫情与深情。他会在现世里享用鲍小姐,仰望苏文纨,再与孙柔嘉举案齐眉,活得憋屈又通透,过得快意又迷惑。
然后,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梦里,偎依一下唐小姐,再酣睡至天亮透。
而我知,人人都是方鸿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