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哀乐绕着东坡头唱了整整三天三夜,各色的花圈从内堂排到了门外,白色亚麻布孝衣孝帽在夜晚的咿呀喜剧声中像是一只只魁梧的幽灵,他们游走着,悲伤着,为一个叫瘫伯的人哭丧着。
吴家大宅的金碧辉煌与这片幽静破败的小村庄显得很是不协调,小时候村里的老人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不熟悉路况的外乡人走进了东坡头是没有能成功绕出去的。
在我年幼之时,关于东坡头的算不上多,仅有的一些认识也不过是:东坡头里的每一户人家都包围在一片树林中,东坡头住着一家姓吴的大户人家,而这户人家有一个叫瘫伯的傻子。
即使到今天,我仍是不知道瘫伯的名字,映像里的瘫伯有一头蓬乱杂草般的头发,约莫四十岁的年纪,常年着一件黑色破洞的褂子和一条左右不等长的工装裤。
瘫伯总是驼着背骑一辆黑色破烂的三轮车,每到下午五点多,那破三轮的嘎吱嘎吱声就会从村口开始响起。
孩子们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大扯着嗓子咧嘴唱道:瘫伯又来到,歪嘴驼背笑,一笑没笑好,鞭子少不了。
瘫伯是吴家大宅的长子,吴家老太太头发稀白,一双手戴满了玉镯子金戒指,上等面料的衣服总是塔拉在骨瘦嶙峋的身子上,一双小眼睛习惯眯起来看人。
老太太话很多,见人总要拉着人家说上半天不肯离去,她都说些什么呢?
说说小儿子又挣了多少钱,说说女儿又买了什么洋货,说来说去,也不过就那么几句,她偏偏也爱说,听得那个人呢,偏偏也表现的很是感兴趣。
老太太一高兴,就把手上拿着的鸡蛋啊菜啊都拱手送了去,若是不巧什么也没带,还要表达一番愧疚之情,择日再专程送了去才罢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听得那个人总要在末了问上一句:"你家瘫伯最近怎么样了?"
这时候,老太太总要转过头吐出一口唾沫,再抬起右脚鞋底将那污秽之物抹了去,方才语调一尖,愤愤的说道:"哼,那个讨债鬼啊,总也乖不了几日,我看又要把小儿子叫过来好好收拾他一顿才行。"
听的那个人原本扭曲的脸瞬间就能挤出笑容,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一般,这下子,这段唠嗑就又能持续个把小时。
瘫伯是吴家的大儿子,却并不住在那栋刷着朱红色石灰的宅子里。
他住在吴家斜前方的一家茅草屋内,屋子里一片漆黑,连个电灯也不曾有一盏,角落里摆上一张床板,地上散着几只缺了口子的瓷碗,碗壁上浮了厚厚一层的污渍和米粒。
这便是他的家。
瘫伯饿了就去敲吴家的大门,才敲上两下,吴家的那条高大的狼狗就发出低低的吠声着向瘫伯走来,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瞪着眼睛,似随时准备向前扑去。
见了这副模样,瘫伯赶紧迈开腿跑走,在各大垃圾堆里搜寻着剩饭剩菜,运气好,能吃上一顿饭,运气不好,就去门后的那条河边舀上几口河水充饥。
再一次与吴家老太太的谈话中,一个中年妇女问道瘫伯的工资都去了哪里,为何总是没钱吃饭。
老太太赶忙摆了摆手,一脸嫌弃的说道:"哼,那个讨债东西,别看他一副鬼样,挣来的钱都拿去嫖娼去咯!"说完又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
我那时虽不太明白嫖娼是个什么意思,却也隐约知道是件不好的事情,心底便暗暗想着瘫伯的可怜怕只是活该罢了。
一个夏季的傍晚,家家户户都在门外摆上一张小圆桌和几个小板凳吃饭,最后一盘菜还没端出来,就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哀嚎声。
这个声音并不陌生,连那时不过八岁的我也清楚的知道,瘫伯,又被打了。
很快,从村头到村尾,人们手捧着饭碗向吴家说笑着走去,就像是去看一场茶余饭后的戏曲一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笑容。
吴家的大门敞着,似是特意为谁而开一般,不一会,偌大的院子围满了叽叽喳喳的村人。
躺在人群中间是被扒的只剩下一条底裤的瘫伯,吴家小儿子,也就是瘫伯的弟弟,正握着一根巴掌粗的草绳制成的鞭子,正一下一下抽在瘫伯裸露的身上,无数道猩红色的血痕爬在瘫伯身上,他眼泪鼻涕挂了一脸,尖声叫着。
瘫伯的驼背顶在水泥地上,手脚蜷缩着哭叫,粗厚的鞭子打的瘫伯的在地上转圈圈,那样子就像一只翻了身的乌龟,滑稽的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小儿子松了松领结,白色笔挺的衬衫此时已经被汗水湿了一大片,他停下来推了推眼镜,稍作休息后回房内接了一大盆冷水,又取出一包盐整包倒入水中走了出来,小儿子看了看坐在躺椅上的吴老太太一眼,在老太太点了点头后,他将一整盆盐水倒在了瘫伯身上。
瘫伯仰着脖子发出了刺耳的尖叫,这时候,已经每人再笑了,他们只是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有几个妇人还别过了头去不忍看那流了一地的血水。
老太太这才说话,骂骂咧咧的说道:"这讨债鬼该打啊,昨天居然跟我家狗抢饭吃,再不打要不得了了,狗的饭是给他吃的吗?"说完,老太太朝着瘫伯吐了一口唾沫。
这个场景在我的脑海里不曾有过一丝模糊,那时候只有对暴力的恐惧,现在每每想来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惶恐,我想不出来,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一个那么瘦的人会想去跟一条高大凶残的狼狗抢食。
最后一次见到瘫伯是在2002年的除夕夜那天,辞旧迎新,炮竹烟花,我们一家人正围着圆桌吃年夜饭时,门外响起了手抓门的声音。
一打开门,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摔倒在地,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看清楚后才发现这挂满血水的正是瘫伯。
瘫伯的眼睛泛着猩红得光,一双手上满是鞭子的痕迹。母亲将瘫伯扶起后又拿了五个包子递了过去,瘫伯接着包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吃的整张脸上都是,看着不由心酸。
吃完后的瘫伯一下子跪了下来朝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后又拖着残腿离去。
后来,我再没见过瘫伯,他的尸体从河里打捞上来时已涨的青紫,这是听丧礼上的人说的,母亲说死相太过恐怖便遮住了我的眼睛。
发现瘫伯死的是他的弟弟,吴家小儿子,当天,吴家小儿子破天荒的买了几斤猪头肉,拎上一壶好酒将瘫伯喊到了宅子里吃饭。
据小儿子称,瘫伯是喝多了自己跌进河里淹死的。
很快,这个说法像是真理般流传在家家户户,瘫伯是自己淹死的,仅此而已。
老太太趴在棺材前哭喊着,一双手不断揩着眼泪,一边哭一边说道:"我家儿子啊,命苦啊,年纪轻轻就走了呀!"
一边说着,一边锤着胸口,俨然一个为儿子的去世悲痛不已的母亲模样。
葬礼的哀乐绕着东坡头唱了整整三天三夜,各色的花圈从内堂排到了门外,白色亚麻布孝衣孝帽在夜晚的咿呀喜剧声中像是一只只魁梧的幽灵,他们游走着,悲伤着,为一个叫瘫伯的人哭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