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幼年,记忆的最低点被搁置在了床边。那时我大概三岁左右,小小的我坐在床边,床虽矮但是大,坐在床上的我就像一头小羊羔在无垠的草原。他在给我洗脚。记忆只有三分糖度,淡得很,面前男人的轮廓和动作我已记不清楚。我只依稀记得他沉默不语,低着头,灯光是黄色的,他的背后是一台大屁股电视。
“你和妈妈要离婚吗?”脆脆的童声带着对“离婚”二字的不理解。
男人无言。
不久后,我被爷爷奶奶带到了市里,在一起住的还有我的幺叔和幺婶,我在自来水公司幼儿园读小班。爷爷退休后做起了律师,虽已退休,但身上仍带着政法单位领导的遗存威严,他戴金丝边眼镜,少有笑颜。我经常跑去爷爷的书房看他写毛笔字,书房不大,有两大面全部放满书的高书架,房间有一股带着霉味的异香。奶奶能干,家务活都是她包,从做饭到针线,从饺子到毛衣,样样精通。送我上学的几乎都是奶奶,有一年凝冻,奶奶背着我在门口的坡上摔了一大跤,据说她的屁股痛了很多天。爷爷喜欢给我买牛肉干吃,我上学时得两包,放学时得两包,我每天都在期待。嘴馋应该会伴随我一辈子,有一次,我乘大人不在,偷偷舔了一盒药片的糖衣。
幺叔是我在家里最害怕的人,我总觉得他很危险,他性格阴晴不定,戴的眼镜有时反射出柔,有时反射出硬。他还总爱和爷爷奶奶吵架,也不能说是和他们吵架,因为爷爷奶奶极少反嘴,倒不如说是施骂。吵架需要双方配合,当有一方缄口,另一方还在喋喋不休,这就变成了骂与被骂。爷爷去世后,幺叔只能骂奶奶,小时候我害怕他,长大后我不齿他。据我妈说,幺叔小时候从楼上摔下,摔到了脑袋,因此得了癫痫,所以爷爷奶奶对他无限宠爱,再加上爷爷有个一官半职,让他变得纨绔,他在北京读了两年大学就退学返家啃老。我的第一任幺婶在我幼儿园时就走了,是白血病。第二任幺婶是早年家里的一位年轻保姆。幺叔表达浮夸,他经常侃侃而谈政治经济学内容,唾沫附着在黑黄的烟垢上。小时候的我尚无学识,对他所谈论的内容一窍不通,但居然会打心里觉得此人不靠谱。长大后回忆起来,幺叔是个自卑又自负的分裂之人,也是个可恶之人和可怜之人。
那时候很想我妈,爷爷奶奶的隔代外加幺叔的不正常让我觉得恐惧。我太想我妈了,但是和母亲见面却异常困难,她太忙,有时一个星期见一次,有时候半个月见一次,有时候不知道多久见一次,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太忙,还是爷爷奶奶不想让她见我,总之,大人的“忙”可以用来说明一切。爷爷奶奶对我严厉,望孙成龙,或许是因为三个子女,一个是贪吃贪喝的小警察,一个是啃老的残疾人,一个是吸毒的劳改人员。爷爷奶奶天天压着我背古诗和背英语单词,教育我规规矩矩,他们和买肯德基给我吃的母亲比起来,我当然更想母亲。
有一次,我姨妈来看我,吃饭时,我先动了筷子,就被奶奶用筷子狠打了手,据说我姨妈回去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和我妈诉说。领导退休,儿女不成器,家道中落,在外人前要端着家族最后的风骨,但其中的幸酸只可自知。望子成龙失败,那就望孙成龙,再不就望孙孙成龙,如此循环往复下去。幺叔有时候也会用他的教育学来教育我,比如罚站时,背要紧贴门。
我经常搬着手指头计算我妈多久来看我,躺在床上,喝着优酸乳,数着数着就哭了,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会哭,爷爷奶奶也非对我不好,可我就是很想母亲,想得哭。后来我妈来看我的频率越来越高,再后来,我就随母亲一起住了。那时候我妈还在谈恋爱,谈恋爱的对象就是我的继父,他们确定关系后,我叫他爸叫到了现在,我与这个男人的故事也颇有趣,但先暂且不谈。
随母亲住后,与奶奶的联系渐渐少了,爷爷在我离开前早已过世,或许爷爷不走,我也不能随母亲住。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所以极少去看望奶奶,但逢年过节,奶奶都会打个电话给我,叫我去看她,去拿给我做的小米渣。
他再娶了,娶了个“油渣”。“油渣”是我小时候给她取的雅号,因为她脸油,再加上谈吐俗气,容貌气质不及我妈万分之一,长大后,我妈偷偷给我说她做过和说过的内容,让我深感此名取得极对。她在烟草局上班,合适得很。她很爱抽烟,让小时候的我一度认为抽烟的女人都是坏女人,但长大后,我却发现有的女人抽烟是那么性感和得体。所以说,有时候纯是人的问题,就如刀剑之于谁手一样,正义者正义刀剑,邪恶者邪恶刀剑。奶奶有时叫我喊她妈,呵!我化身刘胡兰,对敌人宁死不屈!
有一次,他难得带我去玩,但我事先让他保证不要带他女人,他应许。天气大好,我迈着愉悦的小步跑向面包车,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他还有他的女人,我一瞬间懵了,那是一种被背叛的委屈。我转身就走,上楼回家,任他打几个电话给我妈,我都不应,我让他在他女人面前丢了面子。最后,我奶奶都找上了门,母亲递给奶奶的凉茶都压不住她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她们俩在家里大吵一架,奶奶觉得是妈妈教坏我与亲生父亲不亲。到最后,奶奶居然失去分寸,硬要抢我走,我怕得躲在母亲怀里,激烈争抢时,我不小心一脚踹在奶奶肚子上。
“好哇,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儿子。”
此后,我与他的联系越来越少,到现在算起,我与他已有两年多面未见,话未说。可能是我小时候认为他出轨,抛妻弃子,从而对他心怀恨意,导致与他不亲,不给他面子,所以他对我的成长少有关心,我能理解。我几乎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和好评价,随便一想都是负面的。说好带我打cs,没打;说好带我打真枪,没打;我过生日从不祝福;压岁钱几乎没有得过他的;太多了,不赘述。到现在,我有点能理解他,但我还是不能与他和解。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在奶奶的葬礼上,我没有披麻戴孝,没有送遗体下葬,几乎没有与他讲话,听了会认不识的亲戚好友的无聊对话,我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