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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据鸿胪寺一位刘姓的寺丞后来回忆说,他此生从没有见过那般慌乱的中书令,当司郎中慌不择路地把“从天竺取经归来的高僧已至漕上,长安百姓蜂拥前往西城迎接”的牒报递到房玄龄案前的时候,这位十八岁出任秦王府记室,数次陪同当今圣上出生入死,主谋策划了“玄武门兵变”,如今位极人臣的梁国公大人,流露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精彩表情。这位刘寺丞在一次饮宴酒醉后曾向一位至交好友炫耀,说国公大人当时的表情,与他年幼时家中母猪难产他那父亲脸上的焦虑神情一般无二,这个比喻显然用得极不恰当,如此微末的秘事后来不知怎地不胫而走,辗转流入了中书大人的耳朵里,刘寺丞因此获罪,落了个刺配岭南道的惨淡结果,不过那都是后话,彼时的刘寺臣能想到的仅是要如何应付眼前这趟差事。
偷渡出行的玄奘法师回长安之前,曾上书了一封请罪折,恳请当今圣上赦免其过,措辞极其卑切。这对急于大力推广佛法教化民众的太宗皇帝而言无疑是一场及时甘霖,皇帝陛下当即下令,不但赦免了玄奘的罪责,另着宰相房玄龄亲自操办迎佛大典,用度皆参照皇室仪仗,荣宠之至,可见一斑。
按照之前的规划,玄奘一行当于翌日到达长安,届时,一切准备工作都将落位,长安会以空前的盛景展示于世人的面前,往来商客可与长安百姓一道沐浴在盛世和佛法的光耀下,顶礼膜拜这千载难逢的大唐荣光。
但是,玄奘一行的突然到达,将中书大人原先的计划全盘打乱,连素来处惊不乱的宰相大人也不免紧张起来。如此高规格的迎接足可见圣上对于此次庆典的重视,如今事出从急,难免漏洞百出,久居高位,他隐隐已经嗅到了政敌们蠢蠢欲动的恶毒气息,这帮老狐狸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将他拉下神坛的绝好机会,位极人臣既是无上荣光,更是刀尖舔血,稍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由不得他不谨小慎微。
中书大人不顾身份,策马扬鞭来到西城,一把老骨头颠散了大半,此时西城外的场景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玄奘法师取经回到长安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背负着佛像、佛经、佛礼的马队被不断赶来的长安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房中书当即下令,令右武侯大将军侯莫、陈实、雍州司马李叔慎、长安县令李乾佑等人上前奉迎,将玄奘一行护送至朱雀大街的都亭驿安置。一路上,从者若云。等玄奘一行进入都亭驿,门外百姓久久不肯散去,更有甚者竟然在驿站外露宿等候。
这一夜,是所有人的不眠之夜,勤政不辍的大唐天子面对满案的待批文书愣愣出神、不落一笔;尚书省的议事大厅里灯火通明,鸿胪寺、长安县一众官员众星捧月一般围在房玄龄四周,听候宰辅发号施令;十二卫紧急调集兵马,披坚执锐,将朱雀大街封禁起来;大街两侧,酒楼瓦舍早已被达官贵人重金包下,闻讯赶来的百姓只能幕天席地,盘坐在大道两旁,彻夜不眠,以待来日。
次日一早,长安城数十万百姓手捧鲜花与檀香,恭候圣僧、佛像和经书,人们在焦躁中翘首以盼。另一边,都亭驿的游行队伍也早早准备完毕,佛像、佛经……都被搬上了车舆,用宝帐覆盖,再以幢幡、鲜花点缀,车外前方有金甲禁军开道,后有童男童女焚香撒花,场面之宏大,连皇室的婚丧嫁娶,也未曾有过如此殊荣。
鼓响九声,游行队伍缓缓起行,每过一处,沿途百姓便会如滔天巨浪一般齐齐下跪,顶礼膜拜。达官显贵、皇亲贵胄们自然也不会平白错过这样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纷纷前来助兴,其中自然也包括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以及他的夫人,艳名冠绝京城的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何等身份,既不屑与百姓一起拥塞道路,也不如其他权贵一般委身酒楼瓦肆,她选的那一处可谓是得天独厚的好位置,居高临下自不用说,视线之广,足以俯瞰整条朱雀大道,长安城里,能有这般功用的,唯有望楼。说起望楼,乃是长安治安的中枢所在,从此处向下窥探,十数里内,一览无余。如此要冲,普通权贵断然使不得,可是作为太宗皇帝最为宠爱的公主殿下,区区一座望楼,不过是撒个娇的事情而已。
“也不知那圣僧长了一个什么模样?”高楼之上,高阳公主微微抬了抬下颚,向着下方的人群中张望,她天生得一副柔情媚骨,惹得众生垂涎,连她那向来孤高淡漠的父王,对她却也格外垂青一些。
高阳公主身旁,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斜倚在望楼的栏杆上,目光飘离,在高阳和游行队伍之间辗转,听到高阳公主似是自言自语的问题,冷笑一声,答道:“听说玄奘法师年轻时倒是颇有些俊逸之名,只是现在嘛……且不说他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西域苍茫,一路西行,风餐露宿,想必早已不复当年风采。”
“既是圣僧,怎能用俗人眼光看待?”高阳公主把头又向外张了张,目光在游行队伍里仔细打量,固执道,“本宫曾听说,念佛之人,得证大道,可保肉身不腐,圣僧佛法超然,自当与众不同。”说话间,高阳公主的目光落在游行队伍最后的两排僧侣身上,左列的队首,一位年轻僧人竟一下子撞上了高阳公主的心间。
“咦,这僧人倒是长得俊俏,不知是不是玄奘圣僧本尊?”
高阳公主一席话惹得房二公子也忍不住伸长了脖颈,顺着高阳的目光看去,目光所及乃是一位身形俊朗、剑眉星目的年轻僧人,房二公子面色微微一动,喃喃道:“你说的,原来是他。”
这声音虽小,却巧巧入了有心之人的耳朵,高阳笑问道:“驸马知我说的是谁?”
房二公子不屑道:“这帮秃驴,多半是些酒囊饭袋之徒、沽名钓誉之辈,唯独他却不是,正所谓相由心生,以此人之慧心,公主若说的不是他,我便算是白瞎了这双招子,倒不如直接从这望楼之上一跃而下,落得个清净。”
“驸马快些去跳,好让我赶紧改嫁了那俊俏的小和尚。”高阳说这话时,目光紧盯在小和尚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未曾移动半寸。
“你莫看他年纪小,却已是金城坊会昌寺的驻寺大德,法号辩机,乃是道岳大师的高徒,玄奘法师早年间也曾在道岳大师处求学佛法,论起辈分来,他该算是玄奘法师的师弟才是。”
房遗爱借机贴近高阳公主,却被高阳一把推开,公主目光如炬,缓缓道:“这小和尚,本公主看着有趣。”
房遗爱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待接话,突然四道光柱从西行队伍中冲天而起,一时间梵音阵阵,笼盖天地。佛光现世,天降祥瑞,无论是王侯将相、世家贵族还是草民百姓、游侠乞儿全都跪伏在地,有人痴视佛光、目瞪口呆;有人埋头诵经、虔诚祈福;更有甚者五体投地、泪流满面。光柱直上九霄,冲入云端,空中风起云涌,佛光云影交织,一派神仙景象。片刻之后,光柱由下而上缓缓散去,正当人们回味佛光奇景之时,忽然一道光柱再次从云端坠落,不偏不倚,正正落在游行队伍中的辩机头顶,这道佛光转瞬即逝,光影散尽。百姓们全都沉浸在佛光乍现的欢喜之中,无人在意,人海之中,辩机颓然倒地,昏厥不醒。
2、
关于佛光罩顶一事,长安城里有许多的传言,有说小和尚佛缘深厚,受佛祖招引;也有说他三花聚顶,将来必能化身成佛;也有人说他是佛陀转世,来度人间疾苦。
行道听途说之事,难免做糊涂之人,但明白人终究还是明白人。那天的游行队伍,威武壮观,盛况空前,却独独少了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圣僧玄奘。自始至终,玄奘法师都没有出现在那支庞大的游行洪流之中,几乎整个长安都聒噪起来在为这场大游行狂欢,处于痴狂之中的人们竟没有发现,这件事情的主角竟然从未露脸。玄奘法师盘坐在都亭驿的客房之中,静心打坐,不曾移动半步。直到那四道光柱乍起,他才缓缓走到窗前,轻念了一段佛经,再等到最后一道佛光坠下,他的眼中竟不觉生出几分疑惑来。
辩机醒来时,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一个模糊的身影递来一碗清水,他接过去一气喝完。神魂稍定,辩机看清了面前的景象,一间陋室,一盏青灯,一张堆满书卷的长案,和自己身下的一张朴素牙床,床前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僧人,僧人手捧瓷碗,身形挺直,朗目星眉,风姿卓卓,看不出年纪。
辩机眼前一亮,轻唤一声:“师父!”
僧人微微一笑,道:“二十多年前,我曾师从道岳法师学习《摄大乘论》,之后才有了去西方取经大乘佛法的宏愿,在天竺之时,我与道岳法师曾有书信往来,他曾多次提及你,对你赞赏有加,如此算来你可唤我一声师兄,又或者直唤我的法号玄奘亦可。”
一阵刺痛在辩机的脑中骤起,让他感觉头痛欲裂,等他再舒缓下来,双手扶头,诚意呼喊道:“师父,我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辩机再次醒转之后,便再没有昏厥,只是对于自己的过往,却半点也不记得。万幸的是,对于佛法,辩机反而愈加精进起来。有一件事,让玄奘颇为为难,辩机固执地要称呼玄奘为师父,开始时,玄奘还苦口婆心地同他解释,辩机完全不加理会,我行我素,倔强如故,时间一长,玄奘也只能由他任性。一来佛门清净,四大皆空,对于师徒名分本也看得寡淡;二来辩机天资聪慧,深得玄奘赏识,玄奘也动了传其衣钵的心思。由此,辩机也顺理成章地从会昌寺搬到了玄奘住持的弘福寺,跟随玄奘修行。
太宗皇帝如此厚待玄奘,除了要弘扬佛法之外,其实是对开疆拓土、威震西域生出了几分期待。他迫切地希望玄奘将西域的见闻著书立作供他参考,可是玄奘当时一门心思扑在大乘佛法经书的翻译上,正所谓一心不可二用,但迫于圣上的催促,于是他便将自己多年西域见闻的笔记交于辩机整理,可得周全。
这一日,太宗与诸子女家宴,玄奘应邀入宫作陪,谈及西域见闻,太宗催促,玄奘如实相告,说是所有笔记已经交由弟子辩机整理,不日成书。高阳公主听闻此事交由辩机办理,心下一喜,自朱雀街一别,高阳对于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日思夜想、相思成疾,奈何佛门森严,正愁不得时机,如今当真是天赐良机。高阳当即主动请命,以为父皇分忧为由,诚请亲自督办笔记整理事宜。太宗皇帝,借着酒力,半真半假地封了高阳公主一个“督书郎”的虚职,专司督促辩机著书。
从皇城出来,高阳公主马不停蹄地赶往弘福寺译经所,直入山门,横冲直撞,但有僧人上前询问,都被她的侍卫远远拦住,她径直走到辩机的禅房门外,半点也不曾迟疑,一脚将房门踹开,生生将埋头在故纸堆里的辩机和尚吓了一跳,还不等辩机反应过来,高阳公主快走几步冲到辩机的面前,一把拽住辩机的衣襟,将他拉到近前,正经问道:“小和尚,本公主瞧你顺眼,你可愿做本公主的面首?”
3、
一个媚骨天生的大唐公主,一个清朗俊逸的年轻和尚,四目相对,相持良久。
驸马爷房遗爱一步跨进门来,见此情形,赶紧快步上前,将两人分开,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哀叹道:“我的活祖宗哎,若是让旁人看见,传将出去,成什么样子?”
辩机双手合十,唱喏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施主自重。”
高阳公主听了辩机的佛偈,正气不打一处来,又听得房遗爱唠叨,干脆一巴掌劈在房遗爱的脑门上,骂道:“谁让你来的?”
房驸马头顶吃疼,委屈道:“我若不来,这光天化日之下,你堂堂高阳公主,独闯译经室,与一个和尚同处一室,你前脚进了禅房,后脚绯闻就会传进宫里去,到时候又免不了一通训斥。”
高阳公主斜瞥了房遗爱一眼,不屑道:“要你多事!”
房遗爱竟也不生气,踱步到辩机面前道:“小和尚,那日见你被佛光击中昏厥,如今可还好?”
辩机疑惑道:“施主是哪位?”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刚才被自己媳妇指着鼻子骂也不曾动怒,如今只为了辩机的一句话,他竟跳将起来,激动道:“我啊,房遗爱,房二,小房,房叨叨,父亲那年罚我诵经,还是你为我发的蒙。”
没等辩机反应过来,高阳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驸马爷的诨名竟有这么多,今天着实让本宫大开眼界。”
辩机道:“施主认得小僧?小僧告罪,不日之前,小僧突遭意外,忘记了许多事,至今不曾记得自己是谁?”
房遗爱走到辩机面前,上下打量了辩机一番,疑惑道:“难道天下真有忘忆一说?”
“身入佛门,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知与不知,并无挂碍,施主不必介怀。”辩机又问道,“不知两位突然到访,所为何事?”
高阳扬了扬秀眉道:“我乃高阳公主,奉皇帝陛下令,督查著书进度,小和尚速速报来。”
“小僧见过公主殿下。”辩机合十行礼,不卑不亢,缓缓道,“玄奘法师西行,行程五万余里,历时十九年,途经二百余国,小僧经过多日规整,现整理出有名有姓的国家记录一百三十八国,内容涉西域各国、各民族的生活方式、建筑、婚姻、丧葬、宗教信仰等诸多方面,事无巨细,皆有详细记载,事关师父多年心血,小僧不敢大意,日夜钻研,必定尽心竭力,将此书尽早编纂完成,以供世人观阅。”
高阳道:“你的意思是说还没有完成咯,陛下有言,玄奘法师西行见闻,关乎我大唐的西域经略,本宫受命督办此事,自然不敢大意,本宫决定,自即日起,至著书完成,你这译经室归本宫调度了。”
“那我去哪里译经?”辩机一脸迷蒙。
高阳公主讥讽道:“我只说我要住进来,又没说要赶你出去,你译你的经,我看我的和尚,咱们两不干涉。”
辩机心中大骇,这女菩萨今日前来已然耽误半日功课,若是常住于此,自己如何能够安心著书。当即道:“小僧习惯了独自著书,公主放心,小僧一定勤勉整理,必能事半功倍。”
高阳不为所动,道:“你倒说得好听,你若偷懒,耽误了陛下和玄奘法师的大事,我这个陛下亲封的督书郎也必然会受到牵连。”随即,她又转身对房遗爱说道,“驸马可自行回府,书成之日,我自当回归。”
房遗爱竟头一次没有遵命行事,只见他倚着墙边,无赖一样坐靠在那里,有气无力道:“我也留下,为你遮风挡雨。”
高阳冷笑道:“你愿留下,那是再好不过,只是怕你学着你母亲大人的样子,时时抱着一缸醋坛子,酸不着旁人,反倒喝下一肚子酸水。”
房遗爱也不争辩,贴着墙角闷头不语,娶了这么一个媳妇,当真是不省心。
三人正说话间,一名随行的小厮悄默默地退出了寺院,消失得无影无踪。
4、
小和尚著书,心无旁骛,俏公主看人,目不转睛。两相倒是互不干涉、各得其趣。
青灯古佛,一袭青衣,一袭红妆,近在咫尺,默默无言,四下里,唯有笔墨落纸的沙沙声,和房二少爷的微微鼾声。说来也怪,自家的媳妇看上了寺庙里的和尚,这位房二公子非但没有阻止,还不辞辛苦地为两人打掩护,若不是脑子不清醒,便是这天下头一号的大傻瓜。
高阳公主把红唇凑到辩机耳边,轻声道:“你今天整理的是哪一处?”
香风入耳,辩机竟然不为所动,头也不抬道:“西域神国屈支。”
高阳公主嘟嘴皱眉道:“我也熟读史书,怎么从没有听说有这么一个国家。”
辩机笑答:“师父说,屈支国又名龟兹国,也西域也算是数得上的大国。”
高阳公主来了兴致,追问道:“可是当年为了守护鸠摩罗什大师,而被灭国的那个龟兹?”
“阿弥陀佛!”辩机唱喏了一句,随即道:“当年为得圣僧鸠摩罗什,苻坚派大将吕光率兵七万讨伐龟兹,白纯王不降,吕光灭国屠城,造下诸多杀孽,后苻坚兵败,自是因果报应。”
“鸠摩罗什与你师父玄奘法师,哪个佛法更高深一些?”高阳公主眼角波光微闪。
辩机沉思片刻,认真道:“两位都是佛门大德,出家人,但求心悟,不分高下。”
高阳公主狡黠一笑,道:“我听闻,鸠摩罗什大师也曾娶妻生子,可是真事?”
辩机神色不动道:“鸠摩罗什大师两次破戒皆为佛法,佛祖洞明,定然明察秋毫,不会怪罪于他。”
高阳道:“小和尚,你一心向佛,若是有天,有人逼着你娶妻生子,想必佛祖也一定不会怪罪于你吧?”
辩机双手合十道:“小僧一心向佛,心志坚定,断然不会破戒。”
高阳凑近辩机,吐气如兰,香风皮面,幽幽道:“若是本宫要么破你的戒,要么毁你的书,你当如何?”
辩机惊恐无状,连连后退,口中念念有词,皆是《般若波罗蜜心经》。
高阳不怒反笑,摇头道:“你这小和尚,本宫诓骗你两句,竟惊恐若此,当真无趣”
辩机这才稍稍平静心情,缓缓道:“公主殿下可开不得如此玩笑,小僧佛法浅薄,难比大德,请公主自重。”
高阳故作姿态,又道:“这屈支国可有什么奇妙之处?”
说到著书,辩机立时来了兴致,缓缓道:“据当地古书记载,屈支国有一处大龙池,湖水清澈甘甜,池中传闻有龙群居,而此地又多产良驹,母马如在大龙池饮水,便可诞下龙驹,传说此马矫健异常,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高阳公主一时来了兴致,问道:“这世间当真有龙?”
辩机道:“我也曾问过师父,师父当时只是点头微笑,不发一语,不过,传说师父曾有一匹白马,通体雪白,色泽晶莹,唤作‘小白龙’”。
“现在何处,可唤来看看?”
“师父说,归来那日,在人群中挤散了,不知所踪。”
高阳指着地图又问:“这大龙池在什么地方?”
辩机指着西域舆图上一处湖泊标记道:“便在此处。”
高阳也伸出一指,顺着辩机所指的方向,也点了点地图,不知是有意无意,竟与辩机的手指碰在了一处,她不避不让,竟贴着辩机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缠绕了上去。
辩机心中再次一凛,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躲开,微微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暖意在心头悄悄绽开,温柔细腻,这种感觉只有听师父教诲的时候才会出现,不,和听师父的讲禅又有些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一时却又说不清楚。
看辩机没有躲开,高阳正欲上前,缩在墙角熟睡打鼾的房遗爱不合时宜地翻了个身,并喃喃梦呓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去他妈的空!”
辩机如遭雷击,当头棒喝,连连后退,双手合十,低头轻念佛经,甚是虔诚。
被坏了好事的高阳斜眼瞥了一眼房遗爱,竟破天荒地没有生气,甚至忍俊不禁,微微一笑,这一笑百媚丛生,倾国倾城。
5、
著书是个枯燥且漫长的糟心事,辩机却乐在其中,玄奘法师西行之初,独自一人,跋山涉水,条件极为恶劣,所记录的文字,或是零碎杂乱、不成体系,或是字迹模糊、难以辨认,辩机虽然从未涉足西域,却对各类相关文献如数家珍,竟生生将这些随性片言织连起来,落字成章,文笔精妙让人叹为观止,补写充实更是仿佛亲历,连前来审书的玄奘法师也大为讶异,许多细节在其笔记中并未涉及,却被辩机惟妙惟肖地描写了出来。
话分两头,高阳公主长袖善舞、善于交际,房二公子生性风流、玩世不恭,长安城里,几乎人尽皆知。不成想两人竟能在这弘福寺中定居了下来,白天,两人结伴听玄奘法师静静说法,到了晚上,两人就又回到辩机所在的禅房,一个和辩机和尚抬杠斗嘴,一个则早早和衣而睡,三人同处一室,一住数月,竟未生罅隙。
冬去春来,耗时一年,辩机终将玄奘西行见闻著成一书,经玄奘法师首肯,定名为《大唐西域记》。太宗皇帝阅览之后,虽大加赞赏,却难掩失望之色。宫中秘闻,兵变登基之后,太宗皇帝夜夜噩梦,寝不能寐,更加之国事操劳,已有油尽灯枯之相。近几年,皇帝迷信道家长生之术,食丹无数,身体状况却江河日下,听闻西域佛国亦有长生之术,本想从西行见闻中窥之一二,读完之后,却未见记载,不免有些怅然。
书成之日,高阳公主和房二公子便搬离了弘福寺,临别之时,高阳公主将自己所用玉枕送与了辩机,并说要辩机闻香忆人,日思夜想,思而不得见,愁苦死臭和尚。
辩机并未拒绝,轻轻接过,又轻轻放下,便是房二公子喘气如牛,他也不曾犹疑片刻。枕玉窃香?纯粹无稽之谈,他译书之时,可不眠不休,亦不疲乏。可究竟为何收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情不自禁吗?他一个打小在寺中长大的天生浮屠,又如何懂得情为何物。
此事就此揭过,高阳公主和房二公子又回归了他们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贵族生活,辩机则辅助玄奘法师,继续翻译经书,高阳和辩机的生活便如同是两条永远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在时间轴线的两侧飞速奔驰,本该再不会有交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命运的齿轮已在悄悄转动,将这两个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人,又推到了一起。
花开花落,转眼三年,贞观老臣皆已老朽,中书令房玄龄扶持魏王李泰与长孙无忌扶持的晋王李治在太子之争中败下阵来,房玄龄的心境大跌,自此一蹶不振,朝中位置逐渐被长孙无忌所取代。太宗皇帝以体恤老臣为名,将其接到宫中奉养,所住寝室与太宗皇帝的寝宫只有一墙之隔,每日药食太宗皇帝都要一一过目,一时传为佳话。
房玄龄对外自然感激涕零,私下里,却时常独自幽坐,成日不语。咱们这位亘古绝今的皇帝陛下,别人不了解,他老房却能看个七八,这位逆父、弑兄、废子的圣贤君王,谁又敢说能真正看得清?魏征、杜如晦又或者现在高居庙堂位列凌烟阁第一的长孙中书?病入宫墙、帝王亲侍,说到厚待,这样的荣宠可谓旷古绝今,可又如何?狡兔死,良弓藏,这一点房玄龄看得清楚,恩宠的对面便是直戳戳的提防,他房玄龄一日不死,一日便是这黄金笼中的金丝雀,若是他一日归西,房氏一族若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毕竟当年他房玄龄可是站错了队的,那位性格温和的太子殿下可未必有他看上去的那么淳厚,加上他那位机关算尽的嫡亲舅舅长孙无忌,想一想,当真是死都死不踏实。
一日,高阳正服侍公公房玄龄用药,太宗皇帝突然来访,父女相见,看着平日里娇俏玲珑的女儿,如今一副憔悴可怜的模样,太宗皇帝不免生出几分怜惜来。君臣见礼之后,太宗皇帝先是问过了房玄龄的病情,后又听说,自房玄龄病重入宫奉养以来,因房家二子男子身份不便宫中久居,都是高阳日夜侍奉左右,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做这些杂事,倒是真有些难为她了。太宗皇帝借故与房玄龄有要事商议,让驸马房遗爱陪同高阳去骊山猎场散散心,消遣一日。
高阳领命而出,与驸马房遗爱,领了几个侍卫,辗转去了骊山。这趟狩猎,倒也尽兴,半日下来,竟已猎得野兔、野鸭数只,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碰上什么大货。便在这时,树丛之间突然蹿出一只小鹿来,高阳马上来了兴致,先将驯养多年的海东青放飞了出去,又指挥几个侍卫进行狩猎,终于将这只小鹿围在当中。
高阳弯弓搭箭,劲簇而出,小鹿慌忙躲闪,这一箭竟射了空,小鹿慌乱之下,奋力一跃,竟在重围之下突围而出。高阳不甘心,又搭上一箭,利箭疾驰,却再次没有射中目标,倒不是高阳箭术不精,却是半路蹿出一道人影,用肉身挡下了那一箭。
小鹿趁乱逃走,高阳这一箭势大力沉,从那人的左肩穿过,待众人围上,竟发现中箭之人不是旁人,竟是多年未见的小和尚辩机。中箭之处,血流如注,鲜血很快染透了辩机的半边衣衫。高阳急忙上前,此处骊山园林乃是皇家猎场,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他辩机怎么会出现在此。
辩机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也不多话,顺手一指,不远处竟有一处茅草房舍。高阳和众人一起将辩机抬到茅屋之前,茅屋虽简却不破旧,门前横了一块极不相称的匾额,上书“浮屠经舍”四个大字,虽只是匆匆一瞥,但高阳已然认出,那是她父皇的笔迹,临摹王羲之的楷书可谓炉火纯青。高阳来不及多想,她将包括房遗爱在内的一干人等都关在了门外,只带了两个侍女将辩机抬进屋内,片刻之后,两个侍女也被赶了出来,屋内只剩孤男寡女。
6、
众人看向房遗爱时,眼光中的异样神色一览无余,房遗爱倒像是全不在意,潇潇洒洒将那两个被赶出来的侍女,一手一个搂在怀里,席地而坐,讲起了风月场上荤段子,时时惹来阵阵娇笑。
房间里,高阳将辩机上衣解开,在伤口处抹上创伤药,再将伤口包扎完毕。大唐李氏马上得天下,所以子女皆是舞枪弄棒的好手,也少不得会些处理伤口的本事。
辩机并未昏厥,静静等高阳帮他打理好伤口之后,缓缓道谢道:“小僧谢过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辩机为何会出现在此?原来自从《大唐西域记》成书之后,此书在达官贵人之中骤然流行,弘福寺也因此香火鼎盛起来。玄奘法师和辩机却不堪其扰,译经需得一处僻静之所,于是玄奘法师恳请太宗皇帝另辟一处寂静之所以供译经,太宗左思右想,最终将此地定在了骊山园林之中,不日前玄奘法师接到指令前往洛阳召开水陆大会,讲经传道,不成想前脚刚走,后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臭秃驴,我问你,我让你日夜想我,思不成寝,你可有做到。”高阳狐媚一笑,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辩机。
“阿弥陀佛。”辩机手挂佛珠,单手持礼道,“小僧与师父日夜译经,唯恐时不我待,绝无二心思忖他事,况且小僧早定志向,一心向佛,绝无尘念。”
“你撒谎。”高阳公主指向辩机脑后,说道:“你如今枕着的,不就是当初我送你的那件玉枕吗?”
辩机瞳孔微偏,此时重伤在身,这般略偏目光自然无法看到脑后,不过他心知肚明,高阳公主所说不假。
“小僧也不知为何要带着这玉枕,小僧平日枕臂而卧,也不曾用过这玉枕,出门之时,觉得这玉枕乃是公主送赠,若不带着,倘若以后公主追问起来,小僧不知如何应答。”辩机心中一紧,左肩微动,竟牵动了伤口,免不了一通龇牙咧嘴,但他竟赌气不发一声。
高阳公主被他惹笑出声来,佯怒道:“你如何知道以后会和我再遇?小和尚,你不实诚,是不是心中偷偷思慕本公主了?”
辩机慌忙解释,这一动又牵扯到了伤口,不过辩机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伤口疼痛,忍痛道:“公主,小僧诚心侍佛,不敢有半点僭越,佛祖在上,小僧此心,可鉴日月。”
高阳公主根本不理他解释,插科打诨道:“是不敢,还是不能?有贼心没贼胆的臭秃驴,心猿意马,口是心非。”
辩机一时无言以对,气得闭上眼睛,低声念起了佛经。
高阳公主看着他,嘴角微斜,心中思忖:“这世间的情愫,又怎能说得清道得明,能说清道明的便算不得是真情,你一个不解风情的臭贼秃,我堂堂大唐公主,凭什么要对你情有独钟?可就是这什么都不凭,才最让人焦心,莫名其妙,却最是欢喜。”
之后,两人再无话语,或是受伤的缘故,不多久,辩机沉沉睡去。高阳公主看着辩机,默默注视良久,她就这么看着,什么也不做,似乎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直到日暮微沉,月上西楼,这才悻悻站起身,哀怨的叹了一口气,骂了声:“呆子。”
高阳公主走出茅屋,银月当空,夜色漫漫。门外阶梯之上,房遗爱与两个侍女抵肩而坐,或是困乏了,三人相倚而眠。高阳走到房遗爱面前,一脚踹在房遗爱的肩头,房遗爱睡得深沉,突然受这一脚,身子一倒,顺着阶梯滚了下去,幸好阶梯只有两三道,却也实实在在吓了房遗爱一大跳,等他醒转过来,恼羞成怒一路小跑冲到高阳面前,高举右手,最后竟闷响在自己脸上。两名宫女因此惊醒,看着两人如此形状,以为惹祸,双双跪倒在地,哭求饶命。
高阳倒是没和两个丫鬟计较,翻身上马,留了两个侍卫两个丫鬟照顾辩机,她自己还须回宫复命,烟尘散尽,回过神来的房遗爱才发现,自己竟也被忘在了经舍门前。
7、
翌日,阳光爬上阶梯,落在高阳铺洒在地板上的散乱的鬓发上,一丝暖意把高阳从梦境中唤醒。又是一个慌乱的夜晚,从猎场匆匆赶回宫中的高阳,又忙碌了一整夜,房玄龄病入膏肓,咳嗽了一夜,临近晨曦才缓缓睡去。高阳一直在公公身侧伺候,她虽骄横,却毕竟是皇家出生,礼仪孝道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半点也不会懈怠。
高阳支起身子,只睡了两三个时辰的光景,梦里都是辩机的身影,这个不解风情的小和尚搅动了她心中的一池春水,可即便到了梦中,他依然是镜花水月,无论高阳怎么努力,也终究抓不住一丝半缕。
高阳还在愣神,突然想起辩机的伤势,正准备告假而出,便在这时,一个内侍匆匆忙跨过院子,来到高阳面前宣旨,要她即刻殿前觐见。
高阳以为陛下只是例行询问公公病情,理了理头发,缓缓道:“你去回禀父皇,就说我服侍完公公早膳便去回话。”
内侍直立未动,面有难色。
高阳不解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内侍正色道:“陛下旨意,令高阳公主即刻觐见,不得耽误。”
高阳追问道:“陛下如此仓促催本宫见驾,不知所为何事?”
内侍神色不变,继续道:“陛下没说,奴才不知,公主殿下一去便知。”
高阳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慌乱来,陛下对她一向宠爱有加,这样不近人情的旨意,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不过陛下旨意已下,她便不能拖延,只能简单整理了一下鬓发,便随内侍觐见。
高阳跨进紫宸殿,殿内的气氛有些紧张,太宗皇帝双手扶案,低头不语,桌面上奏折堆积如山,但在此刻,这位常年宵衣旰食、躬身勤政的帝王面对满案的奏折竟然毫不在意。
突然,高阳身后的殿门缓缓关闭,她这才发现,整座宫殿之内只有她和父皇两人。对于这样的接见,高阳很是诧异,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太宗皇帝突然伸手一抛,一道黑影从书桌前直飞到高阳的面前,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地板上立马传来玉碎迸裂的声音,高阳这才看清楚,落在地上的正是她送给辩机的玉枕,怎么会……
“今日长安县衙捕到一名盗贼,搜得一件玉枕,长安令看出玉枕乃宫中之物,当即拷问那贼子玉枕何来?那盗贼先说是家传所得,后来经不住酷刑,最后交代乃是从骊山经舍中盗得,住在经舍中正是玄奘高徒辩机和尚。”太宗皇帝怒目圆睁,死死盯住高阳,质问道,“看看你干出来的丑事?堂堂大唐公主,梁国公儿媳,竟然与和尚辩机私通,此事传将出去,大唐皇室颜面何存?”
高阳虽有些措手不及,但心中无愧,辩解道:“臣女确与那辩机有些交情,但私通一说纯粹无稽之谈,臣女每次见辩机,相公房遗爱皆在场,若是臣女当真放荡至此,那房遗爱又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子,岂能容我行此败坏门风之事。”
“房遗爱,不说他还好,说起他来,寡人更是火冒三丈。”太宗坐回龙椅,苦笑道,“金吾卫奉命前去抓人之时,他与两个丫鬟竟在经舍门内相拥而眠,形状放浪,不堪入目,当年赐婚,本欲赐婚房家长子,奈何那房遗直生性愚钝,不堪大用,这才改嫁了这个房二公子,不成想,他竟然是这么一个放浪形骸的腌臜货色,着实让朕大失所望。”
高阳辩解道:“父皇明鉴,臣女与辩机绝无越轨之事,当年奉旨督促著书,臣女曾向辩机请教佛学,临别赠送玉枕一只,昨日去骊山打猎,错伤辩机,便将他送回经舍,帮忙包扎,之外,别无交集,何来私通之说?”
太宗皇帝怒道:“还在狡辩,你带去的侍卫、宫女皆已供认,你用侍女勾引房遗爱,让他自闭其口,再在与那辩机和尚行不轨之事,黑纸白字,你还要抵赖?”
太宗皇帝将一纸供状抛到高阳面前,所供内容与太宗皇帝刚才所说一般无二,落款处已经签字画押。
“陛下,莫听小人谗言,臣女虽有些钟意那辩机和尚,但是交往皆发乎情止乎礼,并未做出任何有损皇家颜面之事,臣女愿与这些侍卫、侍女对质。”高阳不卑不亢,她没有做过的事情,自然不怕当面对质。
太宗皇帝冷笑道,“朕听闻此事,大为恼火,已将一干人等押往刑场,尽数伏法,你要去哪里与他们对质,阴曹地府吗?”
高阳公主一下瘫倒在地,口中反复念叨不止:“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父皇,你不能杀他……”
8、
当时被高阳留下照顾辩机的两名侍卫被腰斩于市口,两名宫女则被杖毙于宫门,房玄龄听闻消息,病情加重,只过了两三日便气绝而亡、一命呜呼,太宗陛下念其身前功绩,追赠太尉,谥号“文昭”,陪葬昭陵。房遗爱因过失去了继承爵位的机会,只落了个不大不小的左卫中郎将,房玄龄长子房遗直得以即梁国公位,并晋升中散大夫。高阳公主被责令闭门思过,半年内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治丧完毕,房遗爱回到家中,高阳于家中不饮不食多日,原本丰盈圆润的脸庞没了往日的神采,形销骨立、楚楚可怜。房遗爱走到高阳的床边,轻声道:“辩机被判腰斩,因其著书译经有功,又是圣僧玄奘法师的得意门生,特准为年后行刑,如今被关在大理寺狱中。”
高阳散乱的目光慢慢聚拢在一起,轻声问道:“当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遗爱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当日夜里,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我和两个丫鬟在内堂陪侍辩机,怕他伤情有变,彻夜未敢入眠,只是到了半夜,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随即昏死过去。再醒来时,我和两个丫鬟衣衫凌乱地躺在一起,这时,金吾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便将侍卫、丫鬟押解离开,我被单独关在一处,后父亲病重,我被放出,去见了父亲最后一面,当时父亲似乎已经知道此事,外人在时,父亲极尽愤怒之能,对你我痛斥不止,而每当夜深人静,他便又平复如常,与我交代后事,态度也极为温和,事无巨细都一一交代,似乎早有准备。第二日,便又传来当日的侍卫、侍女被极刑处死的消息,两相一合,我觉得此事恐怕很不简单。”
高阳冷笑道:“此事若有内情,那至少有两个人定然全然知晓。”
“谁?”房遗爱瞪圆了眼睛追问道,突然,他似乎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说道,“先父?”
高阳补充道:“还有我的父皇,太宗皇帝陛下。”
“怎么会?”房遗爱愣在了当场。
高阳冷冷道:“我这位父皇,恐怕是这世上最多情却又最绝情的一个人,这一切应该都是父皇与你父亲的大人的谋划,你、我、辩机都不过是棋子罢了。”
房遗爱双目紧紧高阳,问道:“如此大费周章,所图为何?”
高阳闭上了眼睛:“天知地知,你我父亲皆知,你我皆不知。”
房遗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问道:“我们如今能做些什么?”
高阳侧过身去,偷偷抹去眼角的一丝泪滴,轻声说了一句:“听天由命,如此而已。”
冬去春来,转眼又历一秋。
朝会的时间已经过了多时,早春的寒风依旧凛冽,天未亮已经在宫门外守候的官员们早已困乏不堪,如果朝会再不开启,这些养尊处优的老大人们保不齐有人就要倾倒宫门了。这时候,宫里终于传来旨意,因为老臣房玄龄病逝,皇帝陛下痛心疾首,忧伤成疾,休朝三日,如有急事,可先交中书省核准递承。
群官散去,却有一人匆匆赶往内殿,来者手持法杖,身披袈裟,行色匆匆,脚步坚定。此人正是圣僧玄奘,他此行的目的是觐见大唐玄宗皇帝。自从西域归来,玄奘一直忙于译经和大乘佛法的传播,皇帝陛下多次召见,他多也以译经繁忙一一推辞。
太宗皇帝亲自在殿门迎接,玄奘受宠若惊,太宗不以为意,与玄奘法师执手入内。不等玄奘开口,太宗皇帝率先提及房玄龄之死,说贞观老臣多已病故,剩余寥寥,自己操劳国事,怕也不久于人世。玄奘法师宽慰太宗皇帝,说陛下心怀万民,天下大安,吉人自有天相。
太宗皇帝哀叹道:“都说佛法无边,不知佛祖可有长生之法。”
玄奘法师答道:“佛法无边,却不授长生之法,道教以长生为念,此事,陛下可问道门。”玄奘法师心里藏了一句话,却是引而不发: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无边,不度无缘之人。
太宗皇帝冷哼一声道:“那些臭道士,都是些酒囊饭袋之徒,朕为他们建道观、筑神像,封赏殊荣堪称前无古人,可他们炼出来的长生丹丸,朕每日服用,到如今,身体每况愈下,不知尚有几日可活。”
玄奘法师道:“陛下身系天下百姓,当好生调养。”
太宗皇帝见动情无用,转而面色一改道:“法师此次前来,可是要为辩机求情。”
玄奘法师单刀直入道:“陛下睿智,小僧正是为此事而来,不知可有转圜余地?”
太宗皇帝故作为难道:“朕也想法外开恩,只是辩机一事,实在兹事体大。我皇家颜面扫地,若不严惩,怕难堵悠悠众口。当然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是若要平息此事,尚需一份大功德。”
太宗言外之意,若是他们师徒二人能交出长生之法,自然就算是一件大功德,言语之间,满是威胁之意。
太宗皇帝瞥了一眼玄奘法师,见他仍然不为所动,随即缓和语气,慨叹道:“寡人知你与辩机师徒情深,不如这样,你拿着朕的手谕,去大理寺与他见上一面,诸事容后再议,如何?”
说着话,太宗皇帝将早已写好的手谕,递给玄奘,玄奘缓缓接过,告退出门,匆匆赶往大理寺。太宗皇帝看着玄奘远去的背影,露出一抹颇为复杂的表情,期待、渴望、不甘,这个被奉为圣贤的帝王到了垂暮,如历史上那些或昏庸或勤勉的帝王一样,被一抹无影无踪的梦幻所裹挟,不能自拔。
玄奘离开之后,从宫殿的阴影处走出一位宽衣博带的老者,他躬身缓步来带太宗皇帝面前,轻声道:“陛下,若是佛家当真没有长生之法该当如何?”
太宗皇帝缓缓道:“无忌,皇家名声何其重要,这个还要寡人教你吗?这本就是个一石二鸟之计,若是佛门有长生之法,那便最好,皆大欢喜。若是没有,我百年之后,老九想要坐稳江山,就绝不能如现在一般优柔寡断,有些事,你这个做舅舅的本该多出些力气,今日之事,可结他日之果,我的这些儿子里,吴王性格与朕最似,他与房遗爱最为投机,当年玄武门之变,老房是出过大力气的,如今的局面朕绝不能冒险,只能舍卒保车了,玄武门之变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长孙无忌拱手道:“房遗爱和高阳公主日后当如何处置?”
太宗皇帝慨叹一声,说道:“我答应过老房,要保他一族安稳,这是老房唯一的心愿,我当信守承诺。”太宗皇帝顿了顿随即又道,“他日朕驾鹤归去,时移世易,如何处置,你和老九可自行决断。”
长孙无忌心领神会,思及自身,也不免冷汗涔涔。
9、
辩机的监室独立一隅,太宗皇帝甚至法外开恩,将整个经舍都搬进了大理寺的牢狱。辩机伏案译经,即便是玄奘走进了监室,他也没有半点分心,一切仿佛隔日,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只是经舍之中那个专心译经的行僧辩机。
玄奘也不着急,他在辩机面前盘膝而坐,片刻坐禅入定。
“师父来了!”不知过了多久,辩机终于注意到了面前的玄奘。
玄奘缓缓睁眼道:“陛下说,想要一份大功德来换你的命。”
辩机笑问道:“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大功德?”
“长生。”玄奘颇有深意地看着辩机。
辩机苦笑一声道:“那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我佛门乃修明心见性之法门,何来长生之术?”
玄奘又问道:“你可后悔?”
辩机毫不迟疑,答道:“随师父修行,得证大道,悔从何来?”
玄奘缓缓道:“何为大道?”
辩机答道:“于弟子而言,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可证大道。”
玄奘微微一颤,愣神道:“你不是辩机?”
辩机笑道:“是与不是,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师父,您着相了。”
玄奘目光中有些失神:“当真是你,如今的你,为师有些认不得了。”
辩机道:“弟子原本是什么模样。”
玄奘道:“至纯、至真,自证大道。”
辩机摇了摇头,说道:“佛祖说,自古至今,没有一个佛是我这个样子,所以……不行。”
辩机话音刚毕,一道佛光自天而降,落在了辩机头顶,玄奘伸手去抓,到头来也落得两手空空,佛光退去,狱卒伸手去探,辩机鼻息全无,已然涅槃坐化了。
数月后,大唐大行太宗皇帝驾崩宾天,高宗李治即位,长孙无忌辅政,改年号为永徽。永徽四年,高阳公主告长兄房遗直行为不端,高宗皇帝令长孙无忌审理此案。长孙无忌勘案一月,便查出吴王李恪与房遗爱密谋造反,同年,李恪在长安宫禁之内被缢杀、房遗爱被判斩立决,高阳公主赐鸩自裁。
“又是一年二月,当年他也是死在这个季节,如今终于又轮到了我。”高阳公主双手端着幼时最疼爱她的九哥——那个少年时柔弱却又善良的九哥赐给她的毒酒,缓缓走向刑场,在那里,她的夫君,房遗爱马上就要被施斩刑,到底夫妻一场,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在一处,离得近些黄泉路上也好一同作伴。
高阳公主缓缓走向刑场,满园的桃枝随风震颤,还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再过一两个月,桃花开满园子,倒下时,若有漫天的桃花铺盖,便不算死得可怜,坐上了那个位置的九哥,终究没有耐心多等上一两个月,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这满园的桃树。
10、
“大师兄,师父不见了。”一张猪头凑到了面前,说话的时候,昨晚喝酒吃肉的荤腥味还没有散尽。
周围的喧闹声让人头疼欲裂,朱雀大道的两侧挤满了信徒,人们呼喊着玄奘大师的法号跪地膜拜,潮水般地上下起伏。漫天花雨迎风飞舞,管乐琴声连绵不绝,这里是东土大唐盛世长安,又回到了初入长安的那一天。
“二师兄,师父说了,他不喜欢热闹,留在客栈暂歇,游行的事他就不参加了。”沙僧一把把八戒拉开了去。
白龙马凑上前来,舔了舔悟空的手背,缰绳还抓在他的手中,悟空笑了笑,撒手将缰绳放开,白龙马向前窜行几步,便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之中。
是啊,他不是译经浮屠辩机,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悟空抬起头,游行的队伍正好经过望楼楼下,高阳公主和房遗爱的目光正好也落在他的身上,两人或是被悟空特异的外形和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露出一副惊诧的表情来。
“你看,这游行的队伍里竟然有只猴子,还穿着一身佛家的衣裳。”高阳公主丝帕遮面,掩嘴而笑。
高阳身旁的房遗爱赔笑道:“听说摩揭陀国的国王戒日王送了很多礼物给圣僧,这多半是其中的杂耍之物。”
高阳盯着悟空又多看了两眼,此时,她与悟空四目相对,隐隐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情谊来,回过神来的高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这猴子倒是有些灵性,盯着我看了许久。”
房遗爱凑上前来,戏谑道:“它莫不是也垂涎你的美貌,对你心生爱慕。”
“说什么胡话。”高阳公主拿起桌边的团扇,在房遗爱的脑门上敲了一下,笑骂道,“一只猴子,懂什么情爱,我赌个誓,若是他日我爱上一只猴子,定叫我夫妇二人不得好死。”
“你赌你的誓,带上我做什?”房遗爱侧身躺在栏杆边,佯装生气。
高阳根本不理他,此时她的目光又刚好落在辩机身上,面色陡然一悦,说道:“咦,这僧人倒是长得俊俏,不知是不是玄奘圣僧?”
……
悟空把目光从望楼上收了回来,他有些分不清楚,到底之前经历的是幻境,还是眼前的才是。火眼金睛能看破一切虚妄,却看不透眼前的世界。
便在这时,各有一道佛光落在他那三个师兄弟的身上,同时又有一道佛光落在他的身上,梵音四起,四周众人皆虔诚跪拜,悟空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幻境种种,最终幻境破碎,万物成空。突然,如来佛影乍现,佛音传密如洪钟般响起:“玄奘座下大弟子孙悟空,西天取经途中,炼魔降怪,全始全终,加升大职正果,封为斗战胜佛,然其时心性未驯,再入幻境历练,以情渡劫,如今功德圆满,贪嗔痴三念剥离,戒定慧三学已明,超越轮回,契入涅槃寂静的无为法界,修成正果,归位成佛。”
一道金光圆盘在悟空身后骤然亮起,身下又有一道莲花徐徐绽开,托举着他缓缓上升,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又落在了辩机的身上,如今幻境已灭,且不知他的命运该当何如?佛光璀璨,尘世皆休。
都亭驿格窗前,玄奘法师目视佛光,双手合十,轻声道了声:“悟空,为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