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章勉利很早就认识，小学一年级的同班同学。因为邻村的缘故，分在同一组打扫卫生，我们组不仅学习好，打扫卫生尤其优秀。他总是拿着大扫帚，像一只大松鼠，刷刷刷地就把教室打扫干净。

在那所乡村小学校，我们组的名字永远能出现在校门口的荣誉黑板上。章勉利每次走进学校，看到小黑板上自己的名字，总是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笑。

因为我成绩优秀，是我们班的拼音领读员，加上彼此的爸妈都认识，因此他妈拜托我能够多帮助帮助他的学习，从此，他成为我的“小弟”：他买零食，会分我一半，领饭盒总是帮我的也带上，写生课跟在我后面给我拿工具……

有一次，我中午回家洗头，他带着一帮男孩子来我家门口等我，在阳光下站成一排，齐溜溜的一列，就看着我傻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漫山遍野涌过来的荣誉感，类似现在的玛丽苏感。从此，他从小弟变成了好朋友。

有次罚站，我是因为没吃早餐还撒谎，他是因为打了同桌还朝他吐口水，我俩站在太阳底下，丝毫没有愧疚心，吊儿郎当地聊着天。

他说，管他呢，反正我要转学了。

我也说，哼，我也要转学啦。

他第二学期就转学去了城里。他就成了我口中“皮肤特别黑”的前同学。后来我也转学，好巧不巧，他又跟我同班，革命友谊继续绵延。

章勉利在那所城里的小学里成绩不好，人长得也不突出，女孩子都不爱跟他玩，于是他有时沉默，有时特别聒噪，变得很反常。

但他毕竟是有思想的少年，他在我们班首先走起了非主流：烫了一头膨胀的头发，发端挑染紫色，小指甲留得很长，胸前带着十字架的金属项链。他总是带着不屑的眼神从人群中漠然走过，快到教室门口就低头捋一捋头发，成绩无论怎么差都很坦然，这让他收了不少粉色的情书。

我那时觉得他酷呆了，像樱桃小丸子里面闪闪发光的花轮，并且以能够成为他的朋友为荣。他的家庭作业几乎都是我帮他做的，而作为报酬，他会带我去他家听盗版CD，里面翻唱各种歌手的歌曲，还会有奇奇怪怪的杂音，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听感。

他家很小，楼道乌漆嘛黑的。电视机沾着油烟。他叼着一支烟，把碟片放进录像机，声音开到最大，他坐在床上，我坐在地上，两个人开始扯着嗓子嚎叫。

在听到那首《丁香花》的时候，他忽然安静下来，45度仰望天花板，说，“我以后一定要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对，他说的是“女人”，不是“女生”，那一刻，我觉得他是与众不同的，是要成大事的。

后来，他开始带不同的人去他家听，每个人收费5毛，那是我们一天的零花钱。

再后来，他被举报，告状到了老师和家长那里，他妈怒气冲冲地走到学校，拽着他的耳朵，带走了他，我第一次看到他眼里的恐惧，像一头待宰的猪。

第二天，他就变成了光头。

他变得很郁闷，情绪低落。

我说，“你不要这么消沉嘛，电视上不是说，忍者无敌嘛”。

他听进去了，下课间隙，学习电视里那些纹身的男人，用尖锐的尺子在手臂上划字。左手是忍字，右手他让我帮他划，写了，勤奋学习。

他龇着牙齿忍着痛，后来，手臂上出现了类似浮雕一样的红痕。但他笑得特别开心，好像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中午的时候，他妈就赶来了，他再一次被拽耳朵带走了。

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直到发生那件事。

小学生是一群模仿性很强的人物，所以会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比如披着床单学习电视剧里面的娘娘，比如偷穿妈妈的内衣和高跟鞋，比如把自己的血冻成一颗心送给喜欢的人，又比如，对性的好奇，对异性的好奇。

那天下午，我站在走廊，趴着看小卖部的人群，同班有个男生忽然走到我身后，抱住了我，像淹死的人抱着一棵大树，特别紧。

我被抱得很难受，又有点害怕，便张牙舞爪地叫起来，那个男生没怕，嬉笑着抱得更紧，然后我用脚踩了他，他终于吃痛放开我，嬉笑着跑进教室。

我回头，看到章勉利也是其中嘲笑的一员，他的表情很夸张，笑得抽搐，眼神跟一般的人不同，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他朝我走过来，我以为他要安慰我，没想到，他也一把抱住了我，而且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胸。

远处，那群男生又开始笑起来。

莫名的羞耻感包围着我，我忽然泄气，哭了起来，他依旧没放手，抱着我，压着我在走廊那堵水泥墙前。我哭得嗓子都快哑了，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我才从那种压迫中逃出来。

后来，他在课堂上看黄色小说，被我举报，他狠狠地盯着我，在班主任赶来之前，把书撕碎，丢出了窗外。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眼神，很凶，好像马上就要冲过来拿刀刮花你的脸一样。

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小学毕业，再也没有见过。

在我大二的时候，他结婚了。

听说是个外地姑娘，大他两岁，觉得他什么都好，一定要嫁给他。他家里人不同意，后来那姑娘怀孕了，才松了口。

他们在老家拜堂成亲，没多久就生了个儿子，再过几年，又生了儿子。

老妈有次说，“他还邀请了你，那时候你在外地，我们就给了红包，他特地来给了喜糖。”

我随口敷衍着，抗拒着他的所有消息，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他站在一年级讲台上自我介绍的样子，

“我叫章勉利，我爸爸希望我勤勉上进，我属猴，喜欢打弹珠。”然后挠着头，傻乎乎地笑。

章勉利在我的微信列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上的，唯一的一条微信是：红包来啦！还等什么？赶紧联系我吧。最后是一串链接。

我仔细翻看了他的朋友圈，他玩快手，录小视频，卖产品，喜欢用感叹号。

最近的一条朋友圈是：人生乏味！食之无味！坦然面对！焉能无味！

我又想起来，那句，忍者无敌。

以及他说，“你能辅导我学习么，我长大了想去大城市。”

26岁的他成为了一个小县城里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爱恨不太分明，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永远离不开这里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只出现在他曾经的梦里。

你好，章勉利。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