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还没过去,夜里还带着些许冷意。
南方小镇夜晚七八点钟的星辉稀稀疏疏,苍白的路灯把我跟鹿岚的影子拉得老长,我们就这样并肩走了一路。鹿岚还是开了口打破沉默:“希帜,我今晚主要是来看你的,伯父的事情我听说了......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节哀。”又一股冷风钻进我的脖子我把头埋得更低了,“喏,这本绘本是我带来送给你的,希望你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而且就快高考了,我们不是说好要考同一个学校吗?”鹿岚停下的脚步从背后拿出一本书,我接过来,借着灯光依稀看到封皮上写着《爷爷变成了幽灵》——一本丹麦绘本。
我跟鹿岚是多年的朋友,从我小学转学回来开始到现在,都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中考那年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市里的重点中学,她则顺利拿到乡下中学分配到的定向生名额也升入了同一所高中。也许是小时候曾跟着父母在广州生活过好几年的缘故,我一直向往着通过高考再去往一线城市学习生活,去大城市闯出一番事业。鹿岚则是个没多大野心追求的女孩,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来开一家饰品店当一个漂亮安稳的老板娘,但她还是跟我约定一起到上海读大学。我们彼此熟知,也心照不宣。
但那天中午的电话改变了我的一生。电话那头是婶婶的声音,急促地叫我赶紧回来,我还听到母亲嚎泣的声音混杂在嘈杂的人声之中,我意识到家里出大事了。我赶到我家路口的时候就看到家门口已经挤满了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全在那儿堆叠着,交谈议论的声音也在交织着。我从摩的上下来的那一刻,他们的眼睛就立即全朝我这边瞧了过来,声音也在一瞬间消失了,不知人群中谁喊了句“人回来了”,声音又吵闹了起来。三十来米的土路,我试图把一路上都充盈在我脑海里的所有的可能不幸的想法都抛却掉,让自己看上去走得更镇定一些——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的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可这些记在大门口的人脸在我眼前一点点地让开让出一条道的时候我的心也一点点地往下沉。人群终于全部让开我也走到了大门石槛前,大厅里停着一床盖着白布的床,我知道有个人就静悄悄地躺在那儿,母亲的哭泣声也重新冲进我的耳膜,可眼前只剩下灰白两色。 下午姐姐从学校赶回来的时候,刚走到人群前就双腿一发软跌倒在地足不成行,母亲已经昏厥了几次,我拉着弟弟的小手试图给他安慰,他才十二岁啊就要跟我们一起经历这些。那一天,我们把由出生到那时积攒下来的眼泪都倾倒了出来直到一颗都不剩,还想要预支未来的眼泪,似乎要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失殆尽。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才过一周亲友们就催着安排我回学校,正是高考的关键时期,我父亲生前最大期望的就是子女能够用功学习,考上大学摆脱掉他们那一代人的底层命运。而我作为我们那第一个正取考进市一中的学生,一直以来都是他的骄傲。可那一年,我高考失败了,在一所能考进就代表着一只脚踏进一本的高中学习了三年,最后的成绩却是出乎众人之意外却在我料想之中的结局,差一分一本线,真够讽刺。
鹿岚问过我几次成绩,说想参考我报的院校报志愿,想两个人可以报得近一点。我照着她的成绩胡诌了一个上海的高校。
高考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晚上,鹿岚兴匆匆地来找我庆祝她刚过切线被上海某高校录取了。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我听她说了许多话,叽叽喳喳地像只小鸟,开始想象着许多我们在大学里的生活。
到她家路口的时候已经是八九点夜了,这个点夏夜的风正好合适,鹿岚就那么婷婷地站在山岭半腰的道路上,她背后映着的一片广袤的蓝紫色幕布上满是晴星,倒影在她脚下,衬得她分外好看。
终于我跟她说出了实情:“我差一分一本线,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填报志愿,上海那是骗你的。”鹿岚听了这话后就急出眼泪来,“我已经想好了,打算去复读”,“那我陪你一起”鹿岚带着哭腔。“别傻了你,乖乖去学校报到,这次你幸运再一年我怕你考不上”我又深深地看了眼夏夜星空下的鹿岚,“去上海好好的,等我明年去找你”。
我又最后一次骗了鹿岚。
第二年,我留在了省内的一所211院校,没有如约而至去上海,也切断了跟她的所有联系。
父亲走后,经营的生意也断了资金链瞬间停止运作,父亲生前留下的二十余万债务很快就压到了我们身上。没父亲带着经营,母亲也失业了成了一名普通的农妇,姐姐还没毕业,弟弟尚是年幼,所有的一切都在裹着我的脚步,我再不能像父亲在时那样,无所顾虑地去追逐着自己的理想,我选择了留在省内可以方便照顾家人。
理想之下,生活在上。所幸只要活下去总归是有出路的,村里为我们申请了低保,并且获得了相关的资助我也得以顺利完成学业。姐姐大专毕业后在当地参加工作,妈妈也在县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大学毕业后我带着跟几位朋友在大学做的创业项目去往了上海,慢慢在城市里生存下来。生活虽然艰辛,却也催人成长,只要努力总能开辟出新的道路。
这次回来,妈妈说是要张罗姐姐的婚事让我一定得回来。
老家的好处是夏夜能拥有烂漫的星空,一个人循着星光在夜风里踱着,便像是能够拥有这星空的烂漫。在转过路口时恰好碰到了鹿岚,那年以后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联系过了,没想到竟在这遇上。由于路灯阴影的缘故,她没认出我来,径直往斜坡爬了上去,我也没叫住她。我从旧时朋友那听说鹿岚从上海回来了,和她大学认识的男朋友一起在我们这小县城开了家读书休闲吧。
满是霓虹灯倒影的上海看不到大片的星星,老家的星空也没有了倒影。
附:
丹麦绘本《爷爷变成了幽灵》,小男孩艾斯本的爷爷在大街上心脏病死亡,可葬礼结束的晚上爷爷又回来了——爷爷变成了一个幽灵,每晚都来找小艾斯本玩。艾斯有一本关于幽灵的书,上面说如果一个人在世的时候忘了做一件事,他就会变成幽灵,爷爷哀叹不能一直当一个幽灵,于是爷孙俩回忆起很多快乐的往事:爷爷带艾斯本去游乐场坐过山车、一起在花园挖坑种树、艾斯本踢坏了爷爷的郁金香被训斥的场景、车展上看到的漂亮赛车、一起在看一场无聊的电影时呼呼地睡着......
最后爷爷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我忘记对你说再见了,我的小艾斯本!”爷孙俩都哭了,最后艾斯本目送爷爷消失在黑暗中。
似乎很多人在成长中遭遇的第一次撕裂就是亲人的去世,而在心底耿耿于怀好多年的原因,也许就是没有机会跟他们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