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羽毛。

一尾羽毛

婢女阿苗透过雕花窗的纸缝看着趴在贵妃榻的少女,清丽的容貌,青玉簪子在头上懒懒的挽了个髻,说不上绝顶美丽,下颚却勾勒出动人心弦的轮廓,她极其放松的翻着手里的话本子,看起来就像凡间刚刚及笄的小姑娘,若是外人看到了这幅模样,谁能想到....

阿苗正想着,听见里面略显俏皮的声音传出来,“阿苗,你还要看多久,赶紧把我的白玉翡翠糕送进来...”,阿苗吓得一愣,片刻回过神来,恭恭敬敬的答道,是,天后娘娘。

繁生听到这个称呼,嘴角不经意的笑了笑,从阿苗呈上来的盘子里捻了一小块糕点放进嘴里。她近来无聊,便从月老那弄了些人间的话本子来看,其间神话故事倒是多,只不过“天后娘娘”这四个字一出现嘛,多半没什么好事,不是棒打鸳鸯,就是善妒恶毒,既然话本子里都是要有恶人的,想来她这个深居琉璃宫却地位极高的女子,倒是第一人选了。

繁生今年刚刚三万岁,三万岁在仙界也就是个刚刚长成的小仙子,无奈她是凤凰族血统极其纯正的火凤凰,在她两万五千岁的时候,梧桐神宫里的族长在火羽境里看到了神秘幻象,族中长老们连夜召集商讨,没人知道幻象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那一夜过后,促成了一段姻缘。

两万八千岁的时候,繁生在大红喜帕里睁着鼓溜溜的眼睛,带着一丝茫然,远赴天宫,变成了至高无上的天后娘娘。

那一日,满天的流云七彩斑斓,九十九只凤凰围绕着花轿高声吟唱,喜帕被掀起的那一瞬间,繁生发丝飞舞,但她还是看清了眼前人的脸。那张脸嘴角带着盈盈笑意,眼底却带着一丝淡漠,这位比他大了十五万岁的墨启天帝看起来如此温润如玉,她还以为他必定像她父亲一样,没想到这样年轻....啊,这张脸,这张脸婚前她是见过的。

初知婚期时,繁生想着要嫁给比自己大上几倍的天帝,也不是没有闹过小孩子脾气的,她想着父亲宠她,定会理会她的哀求。可是没想到这一次,父亲只是看着她,无奈的叹了叹气,便拂袖离去了。繁生气不过,躲在梧桐神木的叶密高处偷偷的哭,不巧后面有个声音淡淡的问了句,“你在哭什么?”她回过头来,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站在她身后,容貌俊朗,她问,“你是谁?”

见繁生回过头来,陌生男子竟有一丝恍惚,他的眼底有一丝惊喜与不解,但很快,他掩饰住了情绪,却并不回答繁生的问题,“你有一双这么美丽的眼睛,用来流眼泪岂不可惜?”

“你懂什么,换你要嫁给年纪比你大几倍的人,看你哭不哭”繁生回他道。

听到这话,陌生男子竟笑了笑,三言两语说了说天宫的美丽与自由,繁生听得入迷,对于从小没有出过凤凰谷的她来说,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大的诱惑,想到了这些,嫁给那位天帝,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临走时,那陌生男子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繁生正沉浸在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中,便答了他,“我叫繁生。”
繁生,那男子低低的唤了几声她的名字,说,繁,呵呵,下次见面,我唤你敏敏吧。繁生见他说话莫名其妙,但男子却飘然一下走远了,便没有放在心上。

成婚那一日,掀下喜帕的墨启天帝,朝着繁生伸出手,低低的唤了声,“敏敏”。繁生看向他,原来他就是那日的陌生男子呀,只不过这“敏敏”二字又是从何而来呢?直到成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已熟稔了不少,繁生提起勇气,正准备开口相问时,却见墨启的书案上列了几张宣纸,上面赫然写着“繁生”二字,繁生凑近一看,心下却猛然一震,敏敏,敏敏,“繁”字上头可不就是个“敏”字吗?

繁生,繁生是梧桐谷血统纯正的火凤凰,是父亲宠爱的女儿,是天宫至高无上的天后,而敏敏,却是墨启一个人的敏敏,原来,原来,他竟对自己存了这般心思么?

成婚之后两人倒是相安无事,天帝处理三界事务十分繁忙,繁生也学习着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后,相处的时日倒也不多。想来虽然墨启是天帝,但是繁生始终是她的妻,对繁生也是照拂有加。他喜爱繁生的眼睛,总是抚摸着繁生的眼角说,“敏敏,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语气宠溺而带着一丝依赖,而繁生,自从洞察了“敏敏”二字的来历,便也对墨启多存了一份心思,想着两人已成夫妻,自己也不能辜负了他。

日子长了,天帝天后感情融洽,相爱甜蜜,在天宫广传为佳话。

直到繁生三万岁的三百年前,两人却史无前例的大吵了一架,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繁生那段时日迷上了去瑶池仙境喂锦鲤,常常出没瑶池仙境流连忘返,却不想误了蟠桃园的摘蟠桃节气,忘了差人前去采摘,一千年一结果的那些蟠桃便生生腐烂在了蟠桃园里。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是繁生成为天后以来,蟠桃园的第一次收成,那蟠桃有增长仙元的功效,此事一出,众仙俏生生盼了一千年的蟠桃盛宴却不得不取消了,但千年对于仙界来说实在也算不得什么长时间,因是年幼刚上任的天后娘娘犯了错,众仙却也不去追究了。

可是墨启天帝却是大发了一通脾气,指责繁生的失职,耽误天宫盛宴,让她反省自己的过错。繁生已然知自己错了,却不想受到这一通怒火,年少心性也上来了,两人好好的吵了一通。

“繁生!”墨启天帝一声怒吼,繁生却愣住了,这是墨启第一次叫她繁生,想来是真的恼了。繁生安静下来,墨启却指着她说,“你就在琉璃宫中思过,朕搬去东海水镜,什么时候你反省了,朕再搬回来!”说完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墨启天帝的小仙倌动作也是迅速,不到一天便将三界事务的文件、信物,乃至天帝常用的笔墨纸砚都搬去了东海水镜,自此天帝便长居东海水镜了。

起初繁生还有些着急,却又不敢去东海水镜寻找,一是墨启说明了她要在琉璃宫思过,二是自己将他气走,一见面说不定更加生气。也罢,东海是龙族之地,生活着龙族和鲛族,而墨启本身便是一只五爪金身应龙,幼年便在东海长大,五万岁后才接到天宫,回到熟悉的地方,或许心情能好些。

却不想,三百年就这么一晃而过了。每天早上,日昴仙倌将每日的三界相关事务送到东海水镜给天帝处理,傍晚再由织霞仙子将处理结果带回天宫颁布,日日如此,三百年间,天帝竟不曾回过天宫一次。再者魔界的蠢蠢欲动更是让墨启的事务繁重了一倍,偶尔小仙倌回天宫拿古书时,也总是带来天帝日日公务缠身的消息。

繁生有些害怕,也许墨启是真的生气了,但是时日一久,她更加不敢去东海找墨启了。却又想着,终究墨启是天帝,自己是天后,他总是要回来天宫主持大局的,两千年来,墨启也不曾生过她的气,以往每次她做了不符合天后身份的事,墨启也总是看着她眼睛,说“你让朕拿你怎么办才好呀,敏敏”,那语气里爱意分明,这次...等他的气消了,事务不再那么繁忙,他会回来的。

如此,繁生在琉璃宫翻着凡间咒骂“天后娘娘”的话本子,又过了五百年。

直到有一天,阿苗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直直的冲到她的榻前,叫喊着,“天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繁生从话本子里抬起头来,看着她一脸的泪痕,喝到,“什么事情,你这么大呼小叫的...”

“天帝他....天帝他....”

繁生听到了她说起墨启,又似乎吞吞吐吐有什么不肯说的,顿时面色一霜,依旧清丽的容颜说出了的话却带了几分冷意,“有什么事你且说,干什么这幅样子...”

阿苗悄悄抬起头看了看繁生,见她面色虽冷,表情却并无变动,于是重新低下头,擦了擦眼泪说,“天帝...天帝...他回天宫了....只是手上还牵了个鲛族的小丫头...天帝回来天宫便召集群仙...说是...说是要将天帝之位禅让于胞弟墨碧仙君....他要去不周山退隐修行...”

一段话说完了,阿苗没听到天后娘娘有任何反应,猛地一抬头,眼前哪里还有天后娘娘的影子,一团火红色早已朝着天宫快速窜去了...

牵了个鲛族的小丫头...
禅位...
退隐...
每一个词都足以让繁生心中塌陷一次,不过几百年尔尔,她不去东海请他回来,难道这天就要变了么?繁生发丝飘扬,一路快速的冲向天宫,但是临近天宫,她却意外的冷静了下来。事情还没弄清楚,她不能这么鲁莽的冲进去...想罢,她便隐了身形,化作一尾羽毛,轻飘飘的飞了进去。

白玉砌成的銮殿上,墨启站在玉榻前,眉目如画,一如几百年前的模样,仿佛自己与他从未分开过。一转眼眸却发现,他右手果然牵了一个小姑娘,那姑娘似乎有些不安,只低着头盯着墨启的衣袖,繁生飘得近些看了看那姑娘,眉目间竟与自己有些相似,尤其是眼睛,竟像了七八分。繁生心里有些放松,大抵是因为这姑娘与自己相似,而墨启又还在生自己的气,所以才带了她回来吧。

大殿里的仙君们都在窃窃私语,早是一片嘈杂的模样。繁生依稀听到有很多人在说话...

“听说,天帝陛下牵的这个小姑娘,与天帝幼年就是相识呢。”
“你听谁胡说的,那姑娘不过也就三四万岁,仙根尚浅,哪里来的与天帝陛下幼年就有相识”
“这你就不知道了,鲛族家族一万年可向东海神石祈求一族人转世,这个小姑娘前生因救胞弟仙逝了,鲛族念其心善,向东海神石求了她回来”
“就是就是,听说这个小姑娘的前世灵识才刚刚苏醒不久,也就八百来年吧”
“八百年,想必是小姑娘的灵识刚刚苏醒,天帝陛下就感知到了吧!那搬去东海水镜一事...”
“可别说了,那小姑娘前世便与天帝陛下熟稔,她的祖父便是天帝陛下幼年的太师呢”
“鲛族落泪成珠,听闻前世那小姑娘是个爱哭鬼,天帝陛下更是日日常伴左右...”
“这种事迹应是不可信的吧,只不过能让天帝陛下为了她禅位,也真不是个简单姑娘,你们谁知道她是何名讳啊?”
“这.....”
“却是不知了,只是进殿似乎听见天帝陛下唤了她一声,敏敏”

繁生不知道自己如何从这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了这些,只听到“敏敏”二字时,她猛的朝墨启所在的方向看去,他的神情依旧漠然,嘴巴似乎开开合合的在说些什么,等繁生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来,他似乎依旧说到了尾声。

“......魔界事务我亦日夜兼程处理完毕,至此将天帝之位禅让于墨碧仙君。我将终身隐居不周山,镇守女娲娘娘遗地。我意已决。”

只见墨启说罢,低头看了看右侧的女子,眼里尽是缱绻柔意,他轻轻拉了拉女子的手,说道,“敏敏,我们走吧!”

离开天宫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天帝的墨启似乎朝着繁生所在的方向看了看,他的表情终究是隐忍的动了动,好似看到了繁生,又好似没有看见。
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左右,不过是一尾羽毛罢了。谁也不会在意。

(谨以此文,送给每个在故事里被写成心理扭曲“老妖婆”的天后娘娘!虽然没给个好结局,但是手动比heart)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土匪小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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