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日 晴 山
从北到南,从城到山,从他乡到异乡。
没有人想到,一个人可以沦落到无根浮萍的地步。走在山外,觉得难为情;走在山里,觉得陌生。
别了三年的山,像往常的梦中一样。我怎么了?走了十八年的山路,腿脚竟木纳了起来。吸了十八年山间的自在,如今透过一股冰凉。
彷徨,山似乎全变了妆。不,从前从未有妆。山不成山,水不成水。鸟又生了三代,但是巢穴未变,在逆风的方向四面伸张黑枝杈。
但是,友的笑脸似乎没变,但却少了一张,令我惆怅。
易香家的狗,仍冲我不住地摇着尾巴。香,仍是美丽的莞尔一笑,与三年前一样。山是旧山,水是旧水。
母亲亲手做的糍粑,嚼着像天上的人间,劲道与甜。窗外林掩的秋山,仍旧是三年前的味道。
十二点了,灯熄!
秋山,晚安!
*年*月*日 阴 山
我与易香三年未见,再见仍是无间。
我们爬上秋山,相顾无言。天空尽是云追云,像小孩子的涂鸦。
我:香,天还是三年前的蓝?
香:人,云依旧是从前的白。
我:香,山外的天不总是蓝,有灰的,有白的,也有红的。
香:我多想去山外看看啊!可是父亲总不肯,难有办法!
我:你父亲还是老样子吗?
香:老样子!仍是那番嘴脸。我想去山外!
我:山外,总要去一次。尽管天不总是蓝,月亮也不总是白。不过山外又有什么好的呢?
香:三年了,你变了些,可我知道心意仍是照旧。
我:香,山外的三年,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香:人,时日还长。我要回了,不然父亲又该怨我了。
我:好,我会再去寻你。
三年了,香的眼间仍如旧锁,只是念我归来,才舒展一些。我们自小就总在一起,如今也未烦腻。但山外三年的独立生活,令我对未来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不知道在怕什么,可就是心里别扭,但我的心里有她,如秋山上的月。
夜静了。
今夜让灯亮着吧!
晚安!
*年*月*日 雨 家
秋雨连绵起来了,山路又成泥泞,而我闷在家里。
家总归是不应久待的地方。今天和父母又发生了争吵,他们年长的说辞,我青年的辩诘,没人被说服,徒费口舌。唉,三年,似乎一切未曾改变 那我又为何回来?
父亲也许说得对,人生下来就该禁足——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埋于斯。山外只有末路,到处是穷途。
三年前,我唾弃这狭隘,直到我走了三天三夜的山路到了山外。而今,从山外归来,我不再唾弃,报以将信将疑。
母亲仍没有主张,只附和父亲。三年了,母亲为什么仍不为我说句话。我从未质问母亲,生怕她又搬来父亲那套说辞。一个人能做到没有思考吗?母亲的思考只是附和父亲,而从不谈论正误。
唉!秋雨仍在窗前下着,不知道秋山的桂花又落了多少。我多想与香一起去闻桂花,给她说我的烦恼。可桂花还是三年前的桂花吗?
天放晴吧!我可不想待家里第二天,随处逛逛,如不去寻香,那就去访易水。
我还不困,置笔听雨。
安,秋山。
*年*月*日 阴 田
秋山旁的水田,深一脚、浅一脚。许久未见水田,许久未见水牛,许久未见好友水。
我和水走在田脊上,说了些山里的变化。我决然没有想到,水如今与我一般颓唐。我也决然没有想到,秋竟然落脚秋山。
我:水,秋的病医好了吗?
水:人,秋……落脚了。
我:啊!……不是来信说……好些了吗?
水:回光返照罢了!后来没敢告诉你。
我:三年前,她送我下山,又送我一缕头发。在山外,除了思念香,便是你和秋了。
水:对不起,人。我没有说服父亲卖牛救秋,也许那样结果就不同了。
我:水,我知道不怪你。我多该早点回来,也许还能见到秋。
水:秋走的那天,是个雨天,雨水滴得人烦。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我和秋哭个不止。你知道我们兄妹曾多么相好!
我:秋,有说什么吗?
水:……哦,我想起来了,她让我再留一缕头发给你,算是最后的念想。
我:秋埋在哪了?
水:埋在了秋山,我们几个常去玩的地方。
我:秋曾经天真地说“发是我最美丽的所在”。难以想象,那般清灵的生命就此消逝了。
水:唉!是啊,她多爱她的头发啊!
我:是……啊!
我与水告别之后,便来到了秋山,寻到了秋的墓前。我们从前常在这个地方,想山外的世界,记录了与香、秋、水的点滴。而今秋却落脚在这里,木碑上只有一个“秋”字。
不知道秋会转生成什么?还能否与我遇到?我从头上抓下几根发,散在墓前,算是迟来的奠。秋与我、香之间的误会是美丽的,我应该为她落泪。可香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秋的逝去呢?
秋!暂别了!别怪我回来的太晚!因为我从未在山外的“病床”上爬起。
秋,梦里见吧!
安息。
*年*月*日 雨 山
今天香又被她父亲打了,冒雨来找我。
香掉着泪,与我爬上秋山,到山上林子里避雨。这里也曾是我们的天堂,小动物常会冲到你面前,好奇地打量你。今天就要两只避雨的小灰兔,与我俩相隔三四米,我俩也打量了它们很久。
我与香分别靠在一颗古树的两侧,枝叶遮蔽了天,似一把巨大的绿油伞。
我:香,他又打你!
香:他总是这样!
我:你看这秋雨也总是这样!
香:阴雨又是几天了!
我:从前以为世界,都是这般的秋雨,但我山外竟不是如此。为此我曾给你寄过一信,你收到了吗?
香:从未收过这样的信。那样的秋一定不可思议吧!
我:没错!信未到也好,我想亲自告诉你。
香:人,没有你在的三年,我的身边只有暴君的父亲。在梦中多次梦到了死亡,我……
我:香,别说了吧!秋已经走了。
香:让我说完吧!这话我从未对人说过。许多时,我羡慕秋,不用再忍受一丝一毫。但我有时又钟爱活着,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此刻的雀跃。
我:生是很美的!可秋……
香:我没告诉你,是因为觉得应该由水来说。我们都曾如此悲伤过。
我:我去了秋的墓,多么寂寞啊!多么希望多年后我也埋在这里。
香:如果那样,也一定要有我。
我:碑上也只刻一个字。
香: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一切会过去!香,你的头发还疼吗?
香:不疼了!
我:我恨贫穷,带走了生命,又使生命磨难。
香:我从前也恨,但如今……接受了!
我:香……
香:人,你会明白的。
我:我明白!山外的富人也是煎熬。
香:逃不过的。
我:那你想逃吗?
香:我……想!如果不成,就与秋埋在一起。
我:为什么……会不成呢?
我和香都转过身去,面对彼此。叶子上雨滴落在我们脸上,滴在我们的眼睛里,迸射出微笑。
香的生活不易,而我又何曾大笑过呢?
晚饭时,我一言未发,难以面对父母埋怨的眼神。
香,望你今晚睡得安稳。邮差其实从未送过有关秋雨的信,我只是想让你觉得从未孤单。
安!梦好!
*年*月*日 晴 山
秋雨消停了一天,人们紧紧地拥抱太阳。
清早,山里的雾气渐渐褪去,屋里逐渐清晰起来。本来糟糕的心情,随着潮湿的被子,晾晒在光前,一扫而空。
昨晚和父母的别扭,也有些消解。我是该从事些什么,至少于身体而言会麻木些!可我又适合什么呢?夜里想了许多,心想还是应如水牛一般,背朝天,汗雨下。
本以为到了山外,就没有这些难处了,可总不遂人愿。
别忘了今天可是个晴天!我把我的几本书,也晾晒在山前。
本想去寻香,但心想应让她歇歇了,就一个人越过秋山,穿过森林,顺着山路四处逛逛。
太阳暖暖地照在群山之间,稀释着仅有的雾气与丛中未落的露水。有时经过松树下,像是几只杜鹃啼落了露,滴在我脸颊上,清凉!
多天没有如此自在过了,只有我与群山对坐。“相看两不厌”,日复一日地看,美人会迟暮。三年前,我望群山是一重重阻碍,而今却是一道道关隘。“青山见我应如是”,山与人为一物,自然之中。山外的人实在走的太远,忘记了丛林的根源。
太阳落进了秋山,透出雾色的红光。月上群山,秋夜阑珊,萤火连绵。夜静谧,无人相扰,大清净。
推门入家,父母的灯已熄。我扒一些凉饭入肚,饥肠有一丝暖意。
窗外月下的秋山,不再隐秘。白蒙蒙,像布了一道白纱帐,别有“明月光”“地上霜”的意味。美,别处未必看过,别处未必有过,真可怜!
浮生一日闲,无言对秋山。
久居山外人,秋萤意阑珊。
难得会心有笑,来日见香要与她细说。
灯熄,眠于月光下!
安!
*年*月*日 阴 田
今天去田里寻了水,他又在田里忙了一天。
水:人,我家的牛要卖了!
我:啊!为什么?
水:父亲说要卖牛添人。
我:哦……这样……
水: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从未和香说过!
水:我……也不知道,没敢想过!
我:一个人怎么能撑起这片水田呢!
水:可还有这牛啊!
我:你父亲可不这么想。
水:如果我知道这牛是为我预备的,我一定会卖掉它救秋,你信我吗?
我:我信!可是我们都无能为力。
水:你是幸运的,自小就和香要好,而我只有秋。
我: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的难处,你未必会懂……不说也罢!
水:都有难处。这次我不打算听父亲的。
我:也许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
水:是啊!不过,希望你和香要好。
我:我不知道。先走着吧!
…………
有时,我与水一起劳动。有时,我就坐在一旁。
我们说了很多,琐碎。我知道我们都有变,尤其是不见的这三年。我似乎悲观多了,水似乎务实多了。
水、秋、水牛、女人,扯在一起,绞得我眉头紧。一切都无法回去了,也许我们都要困在这里,挣扎着消失。
好了!今天的悲伤止于此吧!忘记这些,入梦。
明天见。
*年*月*日 雨 家
今天又雨,香未来寻我,而我又少找她的理由,便窝在了家里。
我和父亲尝试换个态度面对彼此,结果仍是不欢而散。
难道父亲与水的父亲串通好了吗?我与香的事情,父亲仍是老态度,不认可!我不明白一个女人的嫁妆就那么重要吗?也许是吧!要不然我还能游手好闲出山?但是母亲的嫁妆似乎未给她带来一丝话语权,这不是可悲吗?
香的家是连水牛都没有,可勤劳不是黄金吗?双手的茧总是为我揩去雨水和泪水,我觉得很不糙而暖。香有自己独立的看法,这才是生命的样子。而且三年不见,眼中仍旧有光。我从前以此层关系为过束缚,而如今却是浩瀚的蓝天,无比自在。
父亲的严辞抗议,我没有报以争吵,而是自行其是。母亲也尝试从中调停,却被视为没有立场。母亲是喜欢香的,每次都是笑着。我想是香的品质,吸引了母亲。
没有谈下去的必要,双方便退场。
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了一个发生在“雪国”的故事,我很喜欢。
梦里希望能去“雪国”看看,是否有那种静穆。
歇了。熄了。
*年*月*日 晴 田
是个晴天,我特地跑到了香家的田里,一起劳作。
香的父亲似乎很高兴,笑着与我说话,但我谈不上乐意。
我与香在田里劳作,笑得刚刚好。我告诉她,上一个晴天,故意没找她,跑到了秋山那边,心情畅快极了。香则告诉我,那天没下田,在家一边绣锦,一边等你,但却落了个空。
我:我本想让你歇歇,就没去扰。
香:不扰的,你来会更静。
我:我明白。前几天我与父亲又吵了,谈到了你。
香:仍旧老态度吗?
我:没有办法!
香:那你呢?
我:我,你明白。三年未见,我更笃定了。
香:原来山真的隔不断……
我:实在不行,我就……
香:别为难自己,我没什么的。
我:香,不应瞒你。山外难说快乐,但山里也是如此。
香:从你脸上读到了山外的风与雨,也难怪你回来。
我:但你知道,山里我也待不久。
香:如果可以,山外我是愿去的,但我绝不想拖累你。
我:怎会拖累呢!你从来都是吃得下苦的,倒是我……喜欢逃避。
香:不,人,你很勇敢。敢于出山的人,没一个胆小鬼。
我:香,我答应你,同你一起走。
香:好。
劳作了半天后,我带香越过秋山,坐在群山前。林间的鸟,天上的云,直到傍晚的夕阳。我告诉她,山外难见到这些,几乎没有。她眼里好奇,没这些,有什么呢?我没解释,因为一眼便知。
人一旦去了梦里的地方,那么梦的美好就会支离。山里与山外,无法久待。难道除了两地,再没有别的去处了吗?我迷失了,分不清哪里有乡。
鲁迅先生的“梦与路”,果真如此?
止住吧!费心思,无益!
一切梦里说吧!醒得迟些才好。
*年*月*日 阴 田
突然听说水家的牛卖成了钱,又会换成人。不免想起秋来,泪簌簌落,擦干便来寻水。
水,一个人在田里劳作,没有了牛的身影。我走得很近时,水才发觉我,并匆忙擦干泪招呼我。
水:人……对不起,牛卖了。
我:水,没关系,又不是你所为。
水:其实也难为父亲,实在没有办法。
我:是啊!谁会为此心甘呢!
水:牛会不会换成人,我不知道。
我:山里历来如此!山外虽不常见,但也大抵如此。
水:人,我为此总会想起秋,最对不起她!
我:秋会明白的,她也希望你能更好。
水:可我活得并不好。
我:可谁又活得好呢!水,秋定会为你祝福的。
水:而今的笑是很难的。人,你见过山外,也如此吗?
我:大抵如此!孩子总以苦为乐,成人则不然。
水:是啊!
我:应该告诉秋吗?
水:是该告诉她。
劳作完,我与水越过秋山,来到秋的墓前。
“秋”字比上回清晰了,我想定是水这几日描的红。
水坐在墓前,缓缓地说:
“秋,你走快一年了。没你,我过得很不开心。一个人做着两个人的活,但我还是空虚。”
“而这些天,你知道,人回来了,总是给我安慰。人,来看过你了,你一定笑了吧!但我不该瞒你,生活仍未如人意,原谅我说了真相!父亲为了添人,把牛卖了。父亲也是无能为力,是我对不起你,望你肯原谅我的无奈。”
“今天我与人一起看你,望你心放宽些。”
水说得很动容,我在一旁暗自神伤。
秋在下面过得好吗?总会有寂寞吧?上面的人又何尝不是呢!
秋,夜又深了,请你安歇。
*年*月*日 晴 山
这几日总是大晴,秋天要过去了吗?
清早,邮差有一信来,山外人催我秋完即回。秋天那么快结束?
我决计与香再去山里逛逛,算是做个告别。这一次,我与香的话不多,大多流连山水之间。
秋天的雨水,浸透了万物。山间的绿更加浓郁,黄土更加松软,连空气也清新多了。
其实,今天的心思都放在了香的身上。在山外,我更多得是无力,可香该怎么度日呢?我未敢开口,就听到香的疑问。
香:人,你有些痛苦?
我:香……山外也行没有太多舒适。
香:我能想到,但我乐意随你。况且我有一双手,可以维持自己。
我:这我不怕,只是……
香:不要太为我担心,承受过那么多,肩膀会变坚韧。
我:山外没有太多山水,我花了许久才习惯。
香:看了二十年,虽未厌倦,但可告别。
我:是啊!山光悦人性。
香:人,别那么悲观!我们本应不断受挫的。
我:对,应如牛般劳作。
香:看,多美好的时光,像从前一样,游荡在山里,肆无忌惮地笑。你还记得咱们故意躲秋和水的时候吗?
我:记得!秋找不到我,哭了很久。咱们在树后,笑个不停。现在想想,倒有些对不住秋。
香:是啊!不过,秋哭的时候真美。
我:可是再也没有了!
香:人……
香与我说了许多往事,我们在林子里笑一会、沉默会。
日子近了,我要准备去山外了。
再回来,再说吧!
秋山,晚安!
*年*月*日 晴 家
在家的最后几天,与父亲又起争执。
本来以为这次回,便再也不出山。可一到山里,便已改了打算。山水的荣枯,人世的僵与变,令我无法忍受。而山外又多是不属我的喧嚣,仍是无穷的寂寞。难道从前的宁静与美好,只在梦中吗?
父:人,你走了三年,从未问你收获。我抑制我的偏见,但总是无疾而返。
我:父,你我都没有错!只是站位不同。
父:我与你爷爷也曾如此冲突过,我也曾到过山外,但只去了一次。
我:年轻人总如此!三年收获,最大莫过于山里山外皆相同。
父:我曾这般告诉过你,你不信!
我:只有经历过才显得真实,不然只是无尽的想象。我不想日后叹息裹足不前,这才是大悲哀。
父:这点上,我与你相似。但我的前车之鉴,不给你一丝教训吗?
我:我意识到山里山外没大不同,因此更需要从中获得生命的全部。
父:我无话可说!无人可审判你的深受,可何必又去挣扎呢?
我:我的心情没有主宰!
父:人,你太倔强。
我:挣扎是人之常态,何必要躲避呢?
父:你走吧!
我:再过几天就走。
旧事重提,不欢而散。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回来?没有人知道!
我的心境如死水,不起波澜。我又收拾行李,不挥手出山。
秋山,安!
*年*月*日 晴 山
我与香走了,在山间露宿。
此刻,香对着星发呆,我对着她发愣。
今天本打算与水告别,但听说水去了隔壁寨子。水终于还是听从了,我也悲也喜。望水能遇到美好,一定要快乐。我给水留了一信:
“水,我与香走了,回来未知。秋也会以为今天是好事,不必为我们担心。走了,记得我们。水,望你从容!”
我与香越秋山,拜在了秋的坟前,又对秋说了几句。
我:秋,我们走了,不用送了。
香:秋,别担心,我能照顾好他。
我:下次来,也许迟些,但总会来的。
香:安好!祝福我们吧!
之后,向山外走,走了十里的山路。
我与香视为旅行,雕琢彼此。香仍是坚韧,总笑着。令我觉得充实安慰。秋山越去越远,我们相偎向前。
群星之下,香很平和。多希望时间停止,永远定格此刻。但却流水不止,夜色渐浓。
我们彼此守夜,前半夜与后半夜 我与香。
群星,闭上眼歇吧!我再等等!
安!香!
*年*月*日 阴 洞
明天就到山外了,我们加快了脚步。
从山外再往北走,便是车程。这几天,我与香翻了三座山,我比第一次来时轻松多了。两人的真心笑着,总比一人的沉默好熬,在寂寞的山间走出了一条风景线。
越往外走,绿色便减几分,渐露出山的本质。
我对于山外几乎没了幻想,但绝不应敲碎香的梦。不过香总能读懂我。
我:香,你怎么沉默了。
香:别担心,我看看山水。
我:我脸上定是写了些什么!
香: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与山外的感受。
我:难说!山外只待一次为宜,山里只离一次就难再回。希望你不是如此。
香:会差不多吧?一旦踏上去途,脚步就难停下,也无法欣赏风景。人,别太悲观,一切是会变的。
我:是啊!与你一起,应会不同起来。
香:伴你左右。
我:好!
…………
香总是可以说服我的悲伤,暂时性的豁免。
山、水、香,也许这是我的向往,而其余琐碎,一概不涉。这似乎与“桃花源”如出一辙,可望而不可即。
山洞里,一枝孤烛,明明暗暗,驱逐着蚊虫。
月光稀得厉害。
日记,我将留给香,她最近喜欢翻到天亮,敷衍夜色。
明见!安!
*年*月*日 阴 城
来城已几天,香仍兴奋地望东望西,替她高兴。
但香有些水土不服,饭量渐少了,脸色泛白,替她担心。我也曾有过,但很快便好了,望她也是。
今天收水一信,时间落的是我们离山的那天,想是当晚写的。
“人,香。十分抱歉,未能送行!想你知道我为何事所误。如有可能 本欲同行,但已决然不行!”
“留言收到了,也许你们并未原谅我,我也难恕自己。灯前总见秋的身影,挥之不去。人,我十分痛苦,望得你信!”
我从来没怪水,因为知水的无奈。而今,水遭受前所未有的难,场面难堪,我也想写字寄他,安慰受伤的灵魂。
秋天过去了,城市转冷,其余未变。冬天,令我留恋秋天。
香应睡熟了,我不愿搅她,总守在沙发上。秋已斥责过我,但我仍是如此!
安!香!
*年*月*日 阴 园
周末,与香来园中逛。
冬天已经明显,叶子掉光了,空气存有淡薄的霾味,令人难以忍受。
香的难受似乎减了几分,想是缓了过来,替她高兴。
牵手走过林道,脚下叶子沙沙作响,像踩碎了秋天。
香:人,没有生机,却活力不减。
我:看去凄凉,也胜活泼。
香:总该多来此多走动,倒比大厦有趣。
我:三年前,我也如此。这样,你便更能读懂我了。
香:我知道,你的内心在脚下。
我:是啊!碎裂成肥,明年发芽。
香:难为你,为我担心。我手脚本可自立,但无奈又生病。
我:没关系的。你在,我便知足。却也怪我,引出了这病。
香:不碍得,这不好起来了吗?不过,这里似乎太过空虚!
我:空虚,像是山外的必需品!山里何尝不是呢?
香:对,幸好你我不是最甚者!
我:知足了!
园里人少,也没吵闹,两人走走刚好。
香晚饭吃了多些,像要大好,令我也敞开了肚腹。
水,许久没信来了。不知他怎么样了?
香,睡得安稳!
晚安!山外的光!
梦好!
*年*月*日 阴 城
阴大于晴,略似山里秋天。
名利场,满腹的乌瘴气。有人惯了,有人难捱,有人沉默。我于中取得杯薪,了却果腹。
白天漫长,一呼一吸,喘不来气。一听到归家的号,似狡兔脱窟,长舒两口,跳跃向家。
我不解一群人,本以格子间开,又何必聚众相扰?而其中不似劳作,多是玩笑——呼啸而来、轻浮而去。
若一人端坐,一事一情,倒不寂寞。可“蚊声”一起,便搅得人心乱,心思别去。一屋之中,我也有两友,但从不业外攀谈。
家中虽只两人,但充实有余。黄昏,夕阳与我晚归,而香生火煮米。难为香,山外仍是厨娘。
将名利场说于香,与我共笑。但我仍担心香的身体,前几日又拿了药,似乎又复发了。请再多待几天,岁末便回山,病也许就好了。
香睡去,独我一人坐灯前。
没方向,仍找不到方向……为何徘徊山里山外间,仍是空虚。可两者之外,还有别处?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心为形役,形为身累,事为非带,非为是生……
深夜的灯未全灭,一灯望去应是一人,无困倦之意,与我相像?难数!
无睡意,但也倒下吧!终归要倒下!等天明!
*年*月*日 霾 家
周末遇上雾霾,算是倒霉。
有一信来,来自父亲,阅后大惊。
“人,你走两月有余。我思前想后,决定免除于你的压力,让你飞”
“从前,我难为你,多半出自私心。我未与人说过我出山的经历,故事漫长,但可结语为‘四处碰壁,无地自容’。看你重走我的路,本欲将你困在山里,免你杂念,倒也清闲。但谁知‘有父必有其子’。”
“你飞吧!落脚时,我也不再过问,只望你好运。”
父亲的字迹潦草扭捏,失了硬度,却有温度。不禁间,泪下,父子冰释前嫌。
似乎,我在走父亲的旧路,而山里是归宿。可父亲让我飞,这到底为何?难道前路有终点吗?
我将信给香读了,她很高兴。
香:我可以大方去你家了。
我:准备接受父亲的赞美吧!
香:别瞎说!
我:你不愿意去吗?
香:我……病好……就去。
我:一定会好的。
香:那还再出来吗?
我:不出了,织布耕田。
香:我耕你织。
我:都依你!
香:咳……咳……咳
我:怎么了?
香:还是胸闷。
我:过几天再去看看大夫。
香:行。
与父亲冰释前嫌,等了许多年。没想到这么突然,但终归来了。
岁末归家,应与父亲促膝长谈,听听“前车”的故事。
香在一旁催我了,便不多写了。
父,安!
*年*月*日 晴 场
晴天霹雳,难以招架。双手仍在颤微,心在痛。
收一陌生来信,山里寄出,署名“春”。
“人,你好,我名春!水,失足落水,至今未得。虽难言,但心中总有数……”
其余文字,无力再看,合信长叹,以为不然,应是谣传。
我们自小便习水性,怎会失足溺水?想来不通、不通,难以置信。但春又何必骗我!
我推演几番,觉应该水感情不合,意气用事,远游几天,应是无恙。不过,结论几天后便会有了。
我一人合信,只对香说是平常之事,并无其它。香不能再受风吹草动了,我生怕再生枝节。再过几日就回山了,香会好起来的。
说服香睡去,一个人又展开了信细读,细思唯恐。
默思!祈祷!如愿!
*年*日*月 雨 院
香住院了,情况不好,都怪我!
深夜,香稍稍睡去。我才拿出纸笔,记下一天。
我清早便不安地厉害,香的脸色也惨得厉害。本欲请假,却被她拒绝。
名利场中,香的一通电话,我顿时失了魂,跌宕回家。
我恐惧极了,医院的一切令我透不过气,似乎躺着的是我。香,时而昏,时而醒,仍未进食。
大夫与我谈过,没有责怪,只是多次提到“死”,让我无地自容。
香,我多么情愿躺着得是我,不仅出于内疚,也是我对生命的无望。如果悲剧发生,我无法原谅自己。秋的生命,与我已有关联,而香与我捆绑,应同生同灭。
望你脸的苍白,年青的生命没了颜色,而我是个刽子手,不应再存活。你的手,第一次没有了余温,是暖不温的冰凉。香,对不起,总说送你欢乐,却夺了你的一切。
凌晨零点,你的手动了,眼眶里闪烁着悲伤。我没拦,你从衣里拿出一张纸条,皱皱巴巴。
我展开纸条,才发现是你亲笔的遗书。
“人,别怕!我快要走了,与你无关,母亲也是此时走的。”
“我故意瞒你家族病史,是不想你难过。人,你要好好生活,我会陪在你的身边。这个冬天,我将永远铭记,人间值得。你要坚强!”
泪浸皱书信,我强睁开眼!
“人,请将我火化吧!与秋葬一起,不算孤单,记得常去看我们!与你同在。”
香,你不会走的,我会拼尽全力为你守夜!
凌晨2:22,你在梦里唤我。
凌晨3:33,你在梦里说“水走了”。
凌晨4:44,你的手一动不动。
……
这则日记越过了黑夜,失去了一个太阳!
*年*月*日 晴 山
三天三夜,我又回到了山间。
秋山下,秋的墓旁新添了水的坟,碑上只有“水”字。
我用手刨出了一个坟,将香的骨灰埋葬,碑上我只写“香”字。又紧邻着,立了一个碑,只写“人”字。
母亲告我,父亲去世了,那是他的最后一封信。
春告我,水是自杀。
尘归尘,土归土。
我在秋山下落脚,日夜为人、香、秋、水守着。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