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尘往事

阳光的背后是来自夜幕下的孤寂寒冷


1936年,英国考文垂。

菲尔斯特路27号春意阑珊,满园子的月季,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紧紧簇拥着篱笆,由翠生生的叶子托着,几乎揽尽了整条街的风光。

艾莎喜出望外,提出要举办一场月季晚宴,兴致勃勃地喊上租住在此的容藿,一面给同学朋友送请帖,一面将饮料酒水尽数备齐,日子就定在两日后。

到了那天,容藿却无端受了风寒。

倒不严重,只是四肢发软,有些渴睡罢了。日头将斜时,准备已毕,容藿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摊平手绢遮住脸,打算小憩一会儿。

这一憩,就到了黢幕四合。

华灯初上,宾客也渐渐至了。

容藿伸了伸懒腰,欲要找手绢擦脸,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那不过是块清湖绉的手绢,即便丢了,也没什么妨事,只是那上面绣有她的闺名,被人捡去了,总归有些不妥。于是阳台上四下找寻不见,便探出身子,往楼下花园里瞧了一瞧。

果真是被人捡去了。

那是个穿着剪裁有度的墨蓝色西装,头发梳得光亮,身姿颀长挺拔的男子,借着霓虹,正仔细打量上面的小字。举手投足,颜体入画,眉姿一韵如桃花蘸水,薄角一弯便新月勾人。

容藿忘了时候,直到舞曲奏响,方转圜道: “Excuse me,sir.The handkerchief in your hand is mine.”

声色潺潺,穿过大气磅礴的交响乐曲缓缓流淌,霍廷西循声来望。

容藿又是一惊。

霓虹下,只见一双点漆如墨,星辰变换,眨眼即璀璨的眸眼微眯了眯,唇角一勾,覆手将帕子放进了自己口袋,冲着呆愣的她轩眉一扬,清越醇厚的嗓音里溢出一句中文:“这里人头济济,小姐如何肯定,这确是你的呢?”

容藿微怔了怔,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回应,强作镇定地背身过去,款款下楼来了。

她笑得十分礼让:“那绢子的左下绣有簪花‘撷香’,乃我闺中字。先生可验验看。若言语非虚,你我同是中国人,在这异国他乡,烦请劳驾,感激不尽。”

霍廷西当真取来一验,仔细端详了片刻,随之慢条斯礼叠好,物归原主。

容藿点头致意了一下,正见他脚边躺了一个银晃晃的物件儿,细看,是支银色笔杆,上刻有字母“H”,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钢笔。弯腰捡起来,只眨眼工夫,就见那人早已步履如风,同舞池中的艾莎比了个手势,随后隐入璀璨不见了。

目所及处皆花天锦地,她却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宴后,她找艾莎旁敲侧击了。

艾莎昨夜喝的太多,说起一个身姿挺拔,长相俊逸的中国男子,只记得自己除了她,没有别的中国朋友,不过,哥哥倒是请了许多中国同学过来。

容藿与艾莎乃玩得交好的同班同学,与她哥哥却只有点头之交,冒然相问多有不妥,此事便就此作罢。

2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场丧礼上。

彼时,考文垂大、中学校都已放了暑假。容藿原没想回国,但堂哥来信,说小时教他们国文,有些亲缘的老太爷走了。老人家生前最喜研读佛经,教育之恩莫敢忘,容藿便手抄了几沓佛经带回了南京。

然而,才交给了府中听差,不一会儿,就说丢了几沓。

原来,听差手头有事,把佛经先放在了后堂,正巧有位太太不晓得有何用处,只见那簪花格小楷抄的佛经极为淡雅秀丽,一时喜欢,便拿了几沓与人传阅观摩。

容藿去找那位太太。

到的时候,佛经刚好到霍廷西的手里。身边观坐的乃大伯家的堂哥,正热络地同他说着这佛经的落款。说时,眼尾一瞥,见容藿来了,折扇一合,潇洒地招她过去:“小妹,这里看来。”

容藿意外得紧,霍廷西为何在此且不说,可一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堂哥怎与这人交到一处了?

这般想着,在霍廷西面前,堂哥对她的字又是一番夸赞。

容藿偷瞄了眼一直微微笑着不作声的霍廷西,脸上有些挂不住地红了一红,扯了扯堂哥的衣裳,叫他在外人面前莫再夸夸其谈,害人笑话。

霍廷西抬眸,看着容藿,一副波澜不惊好似初初相遇的模样与堂哥道:“听你一番话,想必,这位就是容二哥家的‘小清照’了罢?”

容二哥?

容藿又疑窦丛生了。

堂哥拿扇子敲开她的手,微笑着同霍廷西介绍她,扭头,又把她拉到霍廷西对面沙发坐着,宠惯地诘训道:“又说浑话!什么外人内人,这是上海来的远房霍家二叔,也是老太爷的高徒……”

容藿已不计较佛经要不要得回来了,干是这平白冒出来的叔叔,已叫她许多天反应不来。

偏堂哥有些攀权附贵,听闻霍廷西父亲乃上海租界某捕房的老总,母亲又经管着数间茶叶公司,于是,在霍廷西邀请他们来家小坐时,隔天就把容藿硬塞进车里,拖过去了。

容藿气他没节操,到了霍公馆外,赖在车里不肯下去。

堂哥百般游说,焦灼之际,忽有人扣了扣后排另一侧车窗,“坐了那么久的汽车,我倒不知三伏天,这里竟比外面还要舒服些,难怪容大小姐迟迟不肯下车。”

说时,已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身旁突然凹陷,薄荷香味萦绕鼻尖,容藿看着距她仅有毫厘之遥的霍廷西,方才跟堂哥那犟得冲天的脾气,一下子蔫儿了。

瞪了眼堂哥,对着霍廷西垂下了头,低低唤了声二叔。

霍廷西应了声,丝毫不拘谨地将她已经汗湿粘到脸上去的一缕秀发移到耳朵边,温声带着一丝说教意味道:“客至门前,哪有不进家的理?如果实在不喜欢这里,下次不来就是了,何必胶着于此,平白要人看笑话呢?你说是不是?”

容藿辩解:“没有不喜欢……”

霍廷西正对着她,一只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身子前倾,形成半包围之势,“那为何不下车?”

容藿脸上发烫,身子微微后仰,匆忙推开车门,故作潇洒地跳下车:“这不下来了么!”

霍太太一向喜欢女孩子,之前,也曾见过容藿的笔迹,与她有过简短的畅谈,因而对她的到来,极为欢喜。一进门,就捞住她的手,坐下说话。

聊到上学时,霍廷西正好过来喝水。霍太太叫住他,问他在考文垂的住址与巴布莱克中学的距离远近。

霍廷西看了看容藿,与霍太太道:“不远。步行,大概六七分钟左右。”

霍太太喜笑颜开,“你看看,这可比什么菲尔斯特的房子近多了。你与外国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日常习惯都不同,住着肯定多有不便。”说着,将霍廷西拉到容藿身旁坐着,“这是你叔叔,又非是别人,搬到他那去,一来,省了房租,二来,又能相互照顾。有何不好?”

倒不是有何不好,只是……容藿只管笑着,瞥了眼悠闲品茗的霍廷西,答应不是,不答应又不是。

正当时,只听他突然道:“搬过来也好。听你大哥说,你对数学颇为头疼。搬过来,正好有人能辅导你。”

容藿嘴角抽了抽。

这堂哥!又卖她!

3

艾莎将容藿送到贝克街,抱着容藿依依不舍,说是虽然很想她在此过得好,但以后霍先生若要欺负她,还是希望她再搬回去。

容藿瞧了瞧不远处的霍廷西,默默地没有作声。

也许不会搬走了。

这里有一个人,他很好呢。

她这般以为着,但真住进去,看着隔壁那间屋子的主人,忽然觉得自己颇为天真。

早前,霍廷西同她讲,房子里还住有第三个人时,她并未在意。虽然是位男生,但霍廷西这般阳春白雪,想来其挚友亦会不同凡响。孰料,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艾莎口中的“冰激淋Man”,徐邯。

初见他,亦是在那场晚宴上。

霍廷西方走不久,容藿一人对着手绢发呆。这时,忽然有人从后面撞了她一下,那人手里拿着的冰激淋偏巧洒在她身上。

洒的倒是不多,拿手绢一拭就干净了。可徐邯为表歉意,执意要拿走她的手绢,说是清理干净后,再给送来。

容藿原不在意,却经不住他百般坚持,于是便将手绢给了他。

隔日,徐邯以还手绢之由,向艾莎打听她的身份以及涉及一些私隐的事情。容藿无意招他,便连手绢都没要,就让艾莎将他打发了。可兜兜转转,这人竟然住在隔壁,成了她的室友!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

在霍公馆时,霍廷西说什么来着?

正好有人能辅导她?

他一个学经济的,相比于数学专业的徐邯,能帮她辅导什么数学?

果然,第一次数学测试结果下来,霍廷西看着她惨不忍睹的卷面,果断把徐邯推了过来。

事实上,相处久了,单以朋友来看,徐邯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为人仗义,幽默风趣,一表人才。可是……容藿暗自叹了口气,遥遥望了眼为他们准备晚饭的修长背影,默默同徐邯回房补习去了。

结束后,从房间出来,霍廷西正在客厅坐着看报。徐邯去洗漱了,容藿虚脱地倒在沙发上,一阵牛饮。

“有点儿感觉了吗?”霍廷西突然出声。

容藿停住了,杯子拿在手里一阵把玩,“就算没有也是要有的,否则……”

霍廷西抬眸望向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容藿却放下杯子,回房去了。

徐邯给她补了一个学期的数学,期末测试,容藿果真拿了A等。

成绩下来那天,徐邯请看电影。容藿原想拒绝,一看票根名字,发觉是期待许久的一部片子,便同意了。可到了影院,霍廷西却说忽然记起一件事,需要马上回学校。

既然他去不成,容藿登时也没了兴趣。但霍廷西动作太快,不等她开口,便坐上车,扬尘而去。

月至中天,霜花遍地。

容藿是披着月色走回来的。

到了园外,霍廷西依旧穿着之前那身衣裳,正坐在二楼露天阳台上看书。天气很冷,他吝啬于表情,如水的月色淋下来,似乎在脸上凝成一层霜。

容藿捡起一支枯枝,发泄似的,狠敲了顿篱笆桩。霍廷西闻声,往楼下淡淡瞥了一眼,大约嫌她太吵,收好书本进去了。

容藿鼻子冻的通红,一进门,见茶几上有杯热牛奶,呷了一小口,接着喝光了。

霍廷西换了身居家服从房间走出来,一面给自己热不加糖的牛奶,一面问她:“徐邯呢?”

容藿揉了揉冻僵的脸蛋儿,“他说他要静静心,我就先回来了。”

霍廷西默了默,没再说什么。

那晚过后,徐邯成了继艾莎之后,容藿最好的朋友。

年后,大学几个院系间举行联谊晚会,徐邯为了挡桃花,向她借一个晚上,容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礼服是徐邯承包的。

那是从法国巴黎空运过来的高级货,应该没什么问题,可容藿穿出来,霍廷西只看了一眼,当即将报纸一把按在徐邯脸上,叫容藿回房换掉。

容藿狐疑不解,当着他的面转了一个圈。

只见她上身仅有一层蝉翼似的轻纱松松垮垮地吊着,前胸后背皆露着大块儿的嫩肤玉脂,下身是轻薄至透明的长丝袜,连大腿上的朱砂小痣都看的一清二楚,能挡事儿的,只有中间一小块儿,是仿照着玉翎管纤细绵长的叶,做成的淡黄色点染的极短的裙子。

霍廷西胡乱扯开视线,依旧板着脸,“你是去给人挡桃花的,不是招桃花的。”

于是,会场上,容藿以一件十分保守古旧的西湖色印花缎长裙出现在会场上时,果然既丢了徐大公子的脸,又赶走了桃花,本人亦洁身自好。

事后,容藿同徐邯道歉。

当着霍廷西的面,徐邯多少忌惮些,只道是他若也有一个容藿似的侄女,他只会比某浑蛋更变态。

某浑蛋云淡风轻地瞥他一眼:“抱歉,我一向护短。”

4

白云苍狗。

暑假,容藿没有回去,却不想,错过这次,竟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家里的信是在十月份中断的。最后一封,堂哥说南京不安全,大伯准备带着一家人往南去。可许久过去了,容藿没等来书信,却等来一把被火烧落大半扇骨的折扇,以及遭遇日军轰炸的消息。

那扇子霍廷西认得,是容藿堂哥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把,上面临摹的乃明代唐寅《落霞孤鹜图》,背面有题的四句小诗,皆出自容藿之手。如今,只剩一句小诗、一个落款还能看得清楚。

容藿盯了它半晌,忽然丢掉它,不住地否认:“不是他的,不是,一定不是……”

说时,站起了身,迈着虚浮的步子就要下楼。

徐邯跟上去,只见她踉跄着走到院外,迷茫又无助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先向南走,又回来向东行……看到徐邯过来,忽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奔至他面前,一面拼命地咽泪,一面勉力镇定,不停地追问回家的路。

月光出奇的亮,她脸上每一处都闪闪发着光。

徐邯鼻子涩了涩,却不知如何回答。

容藿再也忍不住了,背过身去,坐在空无一人的马路边,双手抱膝埋首大哭起来。

阴云蔽月,徐邯脚都冻得没有知觉了,她依旧哭得厉害,身子缩成刺猬抱团的模样,浑身颤抖着。他想将她抱回去,正要伸手,霍廷西突然出现,按住了他的动作。

徐邯愣了愣,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他向来护短,于是搓了搓手,让到了一边。

霍廷西拿大衣包住她,抱孩子似的温柔,一手护着背,一手穿进她腿弯,微微用力,便将小小的一团收入怀中。容藿很识趣地揽住他的颈子,脸埋在他颈肩,热滚滚的泪直往他衣领里掉。

听着她的抽噎,霍廷西喉间一涩,“又说傻话。什么没有家了,我家不是你家吗?”

说着,他将她送回房间,准备去给她倒热水,一转身,徐邯已端着水杯走了进来。霍廷西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徐邯的肩,退出去关上了门。

长夜漫漫,徐邯在房间守了一整晚。

阶前点滴,亦有人听到天明。

南京沦陷后,容藿再也回不去了。

徐邯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那段日子多亏了他,她还能不时晒着太阳笑出声。

对比之下,霍廷西却像个透明人,手里永远拿着一本书,或者一份报纸,永远跟在他们身后。因而许多时候,都是徐邯在闹,容藿在笑,而他,远远观望着,听着,作为徐邯口中的笑料,陪衬着。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容藿与考文垂大学失之交臂,适逢艾莎舅舅家有两位小朋友想学中文和画画,便去做了家教。

徐邯与霍廷西也毕业了,原都要选择留校任教的,但这时,徐家飞来横祸,徐邯匆匆赶回了上海。随后寄来的信件上,他说他接手了父亲在银行的工作,或许以后不会再来考文垂了。

虽然未谈何故,但上海陷落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容藿多少还是猜到一些。

霍廷西回信的时候,她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兴致不高,约莫触情伤情,又想起了以前的事。直到文具袋里的钢笔滑落到地上——咚地一声,容藿回过神来,怕他看穿,便看着信笺莞尔笑道:“字真好看。”

她并非虚言。他的笔下,一边铁画银钩,游云惊龙,一边灵动飘逸,鸾飘凤泊,确实令人惊叹。

霍廷西倒不谦虚:“你要不要学?”

容藿“啊”了一声。

霍廷西扣了扣她脑门,“我知道你写得一手好簪花,但你那松塌塌、软绵绵的硬笔字,我亦是见过的,浑不见半分铮骨,简直丑瞎。练字有练字的好处,虽然显效缓慢甚微,但可比发呆实在多了。”

容藿默默白了一眼,“好,好的吧……”

霍廷西满意地笑了笑,“你若练得好,那支钢笔便真的归你了。”

容藿不解:“什么?”

霍廷西将钢笔从地上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在容藿身上蹭了蹭,然后放回她手中的文具袋中,笑而不语,低头继续写信。

容藿忽然闹了个大红脸。

真是只顾着发呆了,他找她借笔时,居然忘了,初见时捡的那支笔还偷偷保存在她这里。

她故作嫌弃:“都旧了……”

霍廷西一副老学究的样子:“见字如面,钢笔有时候就代表着人,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自然是旧的好。”

容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到底听了他的话,跟着他练了一年多的字。

八月的时候,容藿要带两个小鬼外出写生,霍廷西难得心情不错,赶着周末,亲自载着他们来了乡下。

那是一座种满了向日葵的农场。

正值八月,日头正好,花开正盛,目所及处,皆是金灿灿的光景,明媚又阳光,行在其间,不禁心旷神怡,陶醉其中。

容藿带他们去写生了,霍廷西呆在农场主的小木屋中给他们准备午餐。中午,两个小鬼平安回来了。容藿崴了脚,下午,便一直同霍廷西留在小木屋里。

日将西去,木屋外的向日葵亦跟着向西斜了斜。

容藿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做思考状:“向日葵为何会一直追着太阳呢?”

声音不大,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霍廷西望向黑烟弥漫的远方,没有作声。

容藿忽地想起来,霍公馆和贝克街的园子里都种了许多,便回头问他:“你很喜欢向日葵?”

霍廷西对上她的眸子,“原来不懂它,后来懂得时候,既喜欢又怜惜的。”

“为什么?”

霍廷西看着她,欲言又止,忽然陡转了话题:“我要走了。”

5

1939年冬,霍廷西回到了上海。

他没说何故。容藿只以为是霍先生被解除职务,抱病在家之故。可待她养好了脚伤回去,却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时光容易,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对于霍廷西做了新政府的高官,成为日本人的走狗这件事,霍先生气得卧床不起,霍太太要与他断绝母子关系,而容藿——

“南京事变之后,我早已遍体鳞伤什么都不怕了。可没想到,会是你在我身上又扎下一刀。”反复追问之后,只得到一个答案的她心灰意冷。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离去。

霍太太有心绞痛的旧症,近来频繁发作,身子愈发地不好。加之,霍先生尤卧病在床,霍廷西时常早出晚归,偌大个霍公馆,能担事的,只有她。

好在,霍先生与霍太太一般住在主楼,她搬去照顾他们,见不到住在南楼的霍廷西及其身边的狗腿子,眼前反而落了个干净。

然而,徐邯生日晚会上,不想他会不请自来。

徐邯因为家人之难,早已与投靠新政府的霍廷西形同陌路。此番他作为不速之客,还带了位有着日本军方背景的女歌星为女伴,一进门,两人便剑拔弩张。

可霍廷西似乎意不在此,留下礼物,道了几句贺词,让女歌星献唱了歌曲,便拥着她错过容藿的肩,离开了。

容藿僵持了一瞬,忽觉得胸口有些闷,端了杯酒兀自去了阳台。

有人跟了过来。

是徐邯。

他陪着她吹了吹风,忽然道:“之前,你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是不是他?”

杯中酒晃了一晃。

“那看来是了。”他自顾道,眸眼循着她的视线,眺了眺已经远去的车子,含笑嘲弄,“真是天意弄人。我以为你中意的是你的同学,却没想到,会是一心一意撮合你和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故去的兄弟。真该庆幸我察觉的太晚,没把你推给他……”

容藿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话至此,她不打算再聊下去,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即便辣的她浑身战栗,几乎要呛出眼泪来。

一杯聊敬往事,此后坦荡都从心。

他说的对,那个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6

霍廷西说暴乱频繁,未经他允许,不许她出门。

容藿在上海除了徐邯没有相熟的外人,用不着频繁出门,便默认了他的行径。可后来,在旧报纸上看到“76号在银行制造血案”一栏,陡然慌了。

她让一直服侍她的婵姐儿去了趟徐公馆,回来,说他好像出差了。

出差?

容藿眼睛直跳。

她出不去,只能去找他。

霍廷西尚未回来,她便一直在他的房间等着。期间,有丫头进来洒扫,她偶然往抽屉里瞥了一眼,心里蓦地一寒。

她拿出来,那是块沾有大片血迹的清湖绉手绢,左下绣着簪花“撷香”,正是徐邯说要留作纪念的那块。

可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容藿去问霍廷西了,却换来长久的沉默。

“他还活着吗?”她全身颤抖着,平复了半晌,终于从齿间抠出几个字。

依旧是沉默。

“那他因何而死?”

霍廷西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声,声线带着些沙哑:“牺牲。”

牺牲?

容藿愣了愣,想起带血的帕子,想起所看到的报纸,忽然凄凄一笑,泪流满面,“又是你们的杰作吧?”

又是长久的沉默。

她深吸了口气,勉强止住眼泪,“霍廷西,我从没想过要恨你,真的,即便你们作恶多端,恶迹累累,在此之前,我没有真的恨过你……”

那天,据回忆,外面下了好大的雨,瓢泼一样的雨,似乎能冲刷掉一切的样子。

可婵姐儿分明记得,容小姐从少爷那浑浑噩噩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支寒光四射带着血的匕首。见到她,眼睛疲惫地抬都抬不起来,只一个劲儿地抱着她哭。

哭够了,翌日,便订了飞往英国的机票。

走时,太阳花开烂漫,霍廷西正参加一场记者会,是婵姐儿与身子渐康的霍太太送的她。

霍太太问她还回来吗?

容藿埋首在她颈间,忽地抽噎起来。

她也不知道。

回来能去哪呢?

最初,是霍廷西将她从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的悬崖救出来,最后,又是他将她推进另一片茕茕孑立,身无长物的深渊。而自始至终,她这个漂泊者——

她是喜欢过那个人的。从他最初的一瞥,到他为新政府效力……明知道他只把她当亲人,明知道他们之间相隔了血海深仇,她还是把心丢了。

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吗?一边想要他不得好死,一边矛盾又自责地偷偷喜欢,一如徐邯所言:“我心不由我”——真的是半分都不由己。可是,再喜欢又能如何?他到底将她给予他的都耗尽了。

银瓶乍破,覆水难收。如今,除了祝他一句青云直上,声名狼藉,扶摇千里,前功尽弃外,再无其他。

霍太太抚了抚她的背,说不回来也好。过段日子,她与霍先生也打算移民去美国,若有时间,很是欢迎她过去。

容藿眨了眨眼,不想再谈,准备走了,婵姐儿又匆忙喊住她:“少爷的车来了!”

容藿顿住了步子。

是他的车没错,人却不是他。

陈秘书说他受霍长官之托,来给她送东西。容藿打开礼品盒瞧了一眼,正是那晚,她还给他的那支刻有字母“H”的派克钢笔。

“我若不接受呢?”

“霍长官说,或许此后不会再见了。”

容藿微微一怔,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

怎么……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7

容藿走后的第三个月,国际新闻:“1940年11月14日,德军对考文垂进行了长达十一个小时的轰炸,考文垂被夷为平地……”

霍廷西听闻,当即联系了考文垂方面。

可是他的人没找到容藿,只找到了幸存下来的艾莎。

她说,容藿确实又搬回了菲尔斯特路。不过那天,她去给两个小鬼上课,无意将一支钢笔落在那里,便又回去取。之后,就是连续的轰炸。

那两个小鬼家位于生产飞机部件的工厂附近,是德军轰炸的主要目标。事后,有救援队赶去,却只挖出无数具难以辨认的焦尸。

电报内容送到了霍公馆。

婵姐儿看到了,瞬间泪盈于睫,懵了一天,一直到深夜霍廷西回来,这才记起给他做饭。

饭做的很淡,几乎是清汤寡水。饭桌上,霍廷西只尝了一口,便皱了眉头,抬眸,正要询问,却发现她双肩抖得厉害,一张脸几乎要埋进碗里去。

“出什么事了?”

婵姐儿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睁着一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眸子,将攥得皱巴巴的信给了他。

霍廷西握着筷子的手莫名一颤。

他接过来,脸色很快惨白一片,漆黑的眸子闪了闪,缓缓搁下筷子,极力呈现地若无其事:“太淡了,还是重新做一顿吧。”

随之起身,一步步上了楼梯。

婵姐儿重新做了一桌,他却再没下来。

二楼的灯一夜未亮。

霍廷西坐在房间里,四周静谧如水,黑暗包裹,悲伤侵袭,有风吹进来,面上忽然一凉,他碰了碰,一片湿润。

房子漏雨了吧?

否则他怎会“泪流满面”?左臂的伤口又怎会疼得如此厉害呢?

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它甚至会蔓延,通过血液,越过肩膀,直达胸口。他抓紧了沙发,指甲几乎要嵌进去……这是一种濒临死亡的痛觉,可他,却不能出声,不能求救,一丝痛楚都不能外露,只能忍着,一直忍到破晓,天真正亮的时候。

漫长的煎熬过去,旭日东升。

霍廷西准时走下楼梯,脊背挺直,照旧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8

霍廷西时常会梦见徐邯。

梦里,身重四枪的徐邯拿枪指着他,控诉他没有信守承诺,没有尽到他的责任,于是,又还给他四枪。

这样的梦,折磨了他三余年。

一直到1944年春分。

霍廷西到香港出差,婵姐儿请他捎带几本电影杂志。返机途中闲来无事翻了翻,无意在上面阅到一篇白话连载小说。

霍廷西大致扫了一眼,却忽然怔住了。

几乎是一目十行看完了,心里疑云密布。他不晓得这位名为“金陵祭”的作者是谁,但这一章回的情节及对话,怎会与他和容藿所经历的如此重合?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生出诞罔不经的念头来,虽然不切实际得很,可在飞机落地之后,还是一意孤行地返回香港,去找了那位作者。

没料想,那个荒诞的念头会是真的。

然而,她还是她,却又不是她。

那位一直守在她身旁的李先生说,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除了自己的名字,一切都忘了。

关于小说的创作,据她说,那只是一场梦后,她觉得故事不错,为了替中**队提供微薄资助,而用来获取稿费的。

至于经历,他是在考文垂遇到她的。

他们被埋在同一片废墟下。奄奄垂绝时,是他救了她,此后,便一直照顾着她。身子渐好时,他曾在遇见她的地方找过她的家人,但那里空无一人,只剩废墟。他陪她等了一年。一年后,他带她回到了香港。

“所以,你们……”霍廷西看着他,视线却早已越过他,落在花园里,给向日葵新苗浇水的容藿身上。

李先生笑得含蓄,幸福溢于言表,“是的。很抱歉,之前不知撷香还有美国的朋友,所以未曾告知你,日子就定在今年八月份。”

八月……转瞬之间。

霍廷西心中发涩,面上依旧笑的得体,“劳驾,我想与她单独谈谈。”

李先生望着笑得十分灿烂的容藿,向他点头致意后,先离开了。

霍廷西随她走进书房,眉眼间,已能看出她对他的疏离。

“你很喜欢向日葵?”

她站在窗前,一想到眼前绿色到了八月就会金黄铺满,就笑得眉眼弯弯,“是很喜欢呢。”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洒在她瞳孔,灿若繁星。

霍廷西看得痴了,直到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又忽然敛住,极为认真地看着她:“你喜欢他吗?”

她被他的认真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只见双颊泛着红,眼里笑意无边。

他知道了。

却不知该笑,还是该难过。

转过身去,忽见桌上平摊的书本上放着一支笔,银色笔杆,刻着字母。下面压着的,是满满的笔记,每一个字,都铁画银钩,傲骨铮铮,像极了他的。

霍廷西情不自禁连书带笔一同拿起来,却被她止住。

她向他道歉,说在她支离破碎的记忆中,那支笔是她极重要的一个人送的,她很珍惜。

霍廷西涩笑了笑,收回了手。

那天,他是带着请柬离开的。

他说八月的婚礼,他会准时前来,无论如何。

可他到底要食言了。

回到上海的第二个月,组织上层叛变,霍廷西当天即被抓去了76号。连他曾经救过的,亲邀他来此,在日本本科留学时的师兄周先生,都救不了他。

他被拷问了近三个月,直到奄奄一息时,开裂的唇终于缓缓启开。审讯员凑过来,只听他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从1936年到今天,他骗了多少人,瞒了多少事。

他撒了谎,在徐邯有事要离开,让他代自己去搭讪阳台上小憩的姑娘时,他曾对她一见倾心。

他骗了容藿,明明是远得不能再远的远亲,他却说自始至终,只把她当亲人。

他利用徐邯,明知道他与日本人不共戴天,生日那晚,却还是选择以那种方式与组织传递消息。

而他也害了徐邯。在他窃取情报身中两枪,奄奄待毙时,是他从他那拿走了情报,当着日本人的面,给他补了两枪。

……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真的对不起……”

情报处处长走到他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已微弱到了极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朝他的胸口举起了枪:“上下级一场,霍长官,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晴天霹雳。

他口中一甜,缓缓笑了。

眼前,日头正好,目所及处皆黄灿灿一片。

耳边有人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向日葵?”

他张了张口,没力气了。

真好。

向日葵对太阳,一个黄泉,一个碧落,也是只能遥遥望着,一生追随,至死沉默。

今天是八月九日,新婚快乐。

9

她是香港回归后的第二天走的。

生前最珍贵的钢笔一直存放于她的妆奁中。多年后,李先生为她整理最后的遗作,偶然碰倒了奁盒。钢笔滑出,笔杆松落,连带着里面的东西也微微露出头来。用镊子从笔杆内壁上小心取出,这才发现是一块极薄极小,写有文字的绸子。

那是一个地址。

在家人的帮助下,他在上海的一个老弄堂里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间修钢笔的百年铺子,管事的是个年轻人,听了他们的来意,给了他们一个扁长的檀木盒子,说是他家老太爷替人保管的,从1940年开始,一直在等人来取。

如今,物归原主。

李先生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小心撕开,竟足足有十余页。可惜,时年太久,又曾被水泡过,都潮成一片了。唯有最后一页,因只有寥寥数字,内容与笔迹尚能看得清楚。

只见上面用与容藿极其相像的笔迹写道:

“……以无声,以沉默,爱你如初如故,无悔矣。

1940年8月4日,向日葵花开烂漫时,霍廷西留笔。”

——清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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