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于连那个年龄的时候,我没有看过《红与黑》这本书。然而,没有看过并不等于对它不知晓。名著所造成的影响,在过去的岁月里或多或少的让我知道——此书的作者是谁,此书主要写了什么,此书的主人公是那个。
然而,那都是简而又简的了解——斯丹达尔、小人物的个人奋斗史、于连。
因为没有先前的阅读,我无法辨别年轻时与我现在知天命时对小说的阅读会产生怎样不同的感受,会对小说及主人公作出怎样不同的评价;我只能说,现时的我在读完了《红与黑》以后,对于小说的表现手法,对于小说的人物刻画,对于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描写以及小说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都是赞赏不已的,对于书中主人公于连是欣赏的、钦佩的、同情的、遗憾的、倾羡的……
这一切驱使着我对作者、对书籍、对于连作更深的了解。
毫无异议的评判是:
——作者斯丹达尔是法国和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他主张严格按照现实本来的面貌进行创作,崇尚写“真实,严酷的真实”。他善于描写政治斗争及社会问题,注重塑造典型人物。在刻画人物性格方面重视细腻的心理分析,强调环境与性格的关系。在风格上,他力求写得明白易懂,表达准确,文字简练,在法国及欧洲现实主义文学发展中具有首创意义。
——小说《红与黑》通过主人公于连·索莱尔一生的个人奋斗经历,描绘了广阔的社会画面,反映了波旁王朝时期复辟与反复辟的斗争。
但是,对于主人公于连的所作所为和生活经历,或许就难以找到统一的评判答案了。
在有些人的眼里:于连是个悲剧性的人物;
在有些人的眼里:于连是个极其阴险、虚伪的恶人;
在有些人的眼里:于连是个采用不光彩的手段靠着女人往上爬的小人;
在有些人的眼里:于连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
……
总之,众说纷纭,然而无论有多少种说法,我们能看到、听到的几乎都是对于连批判的、鞭挞的、斥责的,甚至还有讥讽、嘲笑、蔑视的。
而在我,在过去所获得的印象中,于连是一个社会小人物,可是他不甘心命运的安排,一心想挤入上流社会,正当他以为自己爬上了高位,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时,最终却遭到的还是被捉弄与遗弃。
那么,在认真读过了《红与黑》以后,我对于连的认识有了什么变化呢?
于连,一个出生于汝拉山区的穷下乡人,一个孱弱腼腆的平民青年,他想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努力奋斗,从而改变自己受欺凌、遭蔑视的地位和命运。如果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他想抛却“苟且的眼前”,去往那“诗和远方”。为了实现自己的这一目标——我们暂且按有些人说的那样——为了实现这一巨大的野心,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他仅凭自己拥有的丰富知识和卓越的才能是远远不够的,社会一边在批判于连的作为,一边却又在不断地教会他应该怎么去做,包括采用那些虚伪、作假、违心、耍计谋、靠女人等等不光彩的手段。但是,于连最终还是没有违背他内心善良的本性,没有放弃他最后的防线,即他的尊严。
于连的悲剧性命运不是因他的错造成的,而是社会的不公造就的。于连相貌英俊,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勤奋读书,聪明、能干、善良、敏感……似乎人类的许多优秀品质都集于他一身,但是,从社会角度来看,于连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没有出生在一个地位显赫、富贵荣华的贵族家庭,而是出生在一个穷山区的木匠家里……因而,他自身的那些优秀品质非但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快乐与幸福,反而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在我看来还是他想“发迹”、“往上爬”、“飞黄腾达”,乃至“犯罪”的根源。试想,于连如果是一个粗犷、无知、木讷的乡下人,他还会有此种种野心吗?如果我们再大胆地假设他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或许他就会成为社会公认的“好人”。
因此,于连是不幸的,他的不幸源于他的出生,而他的聪颖、好学、才情、能干、善良、敏感……更加深了他不幸的程度。
但是,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不管他是达官贵人,还是穷苦百姓,甚至贱为囚徒,没有人不追求幸福的。对于不幸的于连,更是迫切地想追求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他的幸福观首先是把社会的或他人的标准来作为自己获得幸福的标准,即追求所谓的社会成功和他人承认,不再受到欺凌和蔑视。因此,他拒绝了爱丽莎的婚姻请求,放弃了富凯合作赚钱的机会。可是,对于于连这样一个地位低下的人来说,要获得“社会成功”和“他人承认”谈何容易!且不说社会势力和外在的种种压力,就其于连自己本身来说,也使他阻碍重重:
因为他善良的本性,所以使他的伪装总是露出马脚,使他的计划总是漏洞百出,使他的做作总是泄露真情,使他的虚伪总是无所适从,使他的趋奉总是引起怀疑……这无不因为他的警觉、他的虚伪、他的伪装、他的心计、他的防范措施与他内心的呼唤产生冲突和矛盾。从而也使他不断地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的深渊。
因此,无论于连在奋斗过程中如何成功,如何步步高升,他依然无法品尝到片刻的甜蜜与幸福,即便是有了“快乐”,那也不是什么“幸福”,只是来之于“骄傲”的快乐罢了。
那么,在于连的追求与奋斗中,到底什么才能让于连感受到幸福呢?他所追求的“成功”、“发迹”、“飞黄腾达”,他想当一个将军或者一个主教,他羡慕有钱人的“幸福”,是不是意味着他视钱如命、贪婪享受呢?如果我们注意阅读那些细节便不难发现,于连对升迁的“欣喜若狂”,对当了轻骑兵中尉、有了骑士封号的“喜出望外”,都不是单单因为有了金钱、有了享受,而是因为获得了荣誉、平等、自由,获得了社会成功和他人承认。所以,我想,于连的幸福感不是来之于金钱、地位,那些只是表象,真正的幸福感来之于自尊心的满足和能力的实现,甚至,能够“自由地读书”也会给他带来幸福的感觉。因而,他的幸福感应该是精神多于物质的。我想,这一点也是斯丹达尔注重人物的细微的心理描写的原因之一吧。
说到于连的奋斗史,似乎离不开他与书中两个女人的情爱史,因为就故事情节而言,于连的成功是以同两个女人的恋情为标志的,最后也是在这两个女人的爱情中走向死亡的。在维里埃,在市长德•莱纳先生家里,他对德•莱纳夫人的诱惑,是出于对市长的报复,而这种报复所想得到的便是自尊心的满足与心理的平衡。然而,于连的内心毕竟是善良的,所以始于报复的诱惑到最后成了真诚的爱恋。在巴黎,在德•拉莫尔候爵家里,他苦用心计对德•拉莫尔小姐的征服,是将爱情作为获得成功的手段和阶梯。然而,于连的内心毕竟是善良的,所以在藏有心计的爱情中总忍不住要动真情。直到最后,在死亡临近的时候,他才明白了社会的成功并不等于幸福时刻的到来,因此,他与德•莱纳夫人的“自然爱恋”战胜了他与德•拉莫尔小姐的“功利之恋”,他离开了德•拉莫尔小姐,重又投入德•莱纳夫人的怀抱。
在狱中,于连对德•莱纳夫人说到:“你要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只爱你一个人。”当德•莱纳夫人提到德•拉莫尔小姐时,于连说:“它只表面上真实,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的情人……”当谈到死亡时,于连又说:“难道我们不能甜甜蜜蜜地共同过上两个月吗?两个月,那是许多天呀。我永远不会这样幸福的!”狱中,于连在拥抱德•莱纳夫人时,感到一种“全新的幸福”。
与其说斯丹达尔所描述的是于连的奋斗史,倒不如说他描述了于连的成长史:为了摆脱受欺凌、受蔑视的地位,他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左冲右突,想寻求到一条“幸福之路”。但是,在入狱之前,虽然于连不断获得成功,节节胜利,可就是感受不到“幸福”,那是因为
在作者的眼里他已经误入歧途,被迷雾迷住了双眼,因此在描写上也往往流露出嘲讽的口气,带有一种批判性。
而在狱中的于连终于将自己从社会角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死亡终于让他卸去了往日的一切伪装与面具,恢复了一个真实的、美好的自我。这些描写正是作者想看到的,想展示在读者面前的,也是作者所欣赏的人生之态,带有赞赏意味的。
斯丹达尔信奉“平凡的幸福”。在他看来,“人们能够获得的幸福乃是一种免除一切后顾之忧的状态。”,他说过:“一个人的幸福不取决于智者眼中的事物的表象,而取决于他自己眼中的事物的表象。”于连之前的努力,正是基于以“智者的眼睛”看待事物,所以自己永远感受不到幸福;而他在狱中,在死亡的面前,幡然醒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所以有了他近乎自杀的法庭自述,并拒绝上诉,认识到在维里埃、在韦吉尔与德•莱纳夫人一起散步、一起度过的日子是“幸福”的,安静地生活在汝拉山区的那些日子是“幸福”的,在赴刑的那一天,他“浑身充满了勇气”,“仿佛久在海上颠簸的水手登上陆地散步一样。”
于连奋斗了他那短暂的一生,终于在死亡来临之前走向了幸福,成了斯丹达尔眼中的“少数幸福的人”。这时的于连,难道还是作者所批判的么?不!应该是赞赏的、倾羡的,也是渴望的,甚至是热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