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之间

悲喜之间

      文/上下来去


9月30日

平常日里,接送孩子们上学,就是我的工作。明天十一长假,孩子们放假,我也放假了。今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是难得的好天气。午后,大孙女,她爸上班顺道送走了,二孙女离上课的时间还早,我告诉二孙女:今儿提前动身,绕道沿河路,看看公园那边有没有好看的,明天放假了,去玩。孙子在一旁乐了,嚷嚷着也要去。去就去吧,反正送完了他二姐,紧接着就送他。

公园的景色还是很迷人的,因为以前多次来过,沿途的景色,并没有引起孩子们太大的兴致。突然,车上的俩孩子同时喊起来:爷爷,爷爷,快看!我顺着孩子们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离沿河路不远的地方,果然又有了新景观。是一把巨大的水壶,悬在半空,上有“天壶”二字,壶把朝上,壶嘴呈四十五度角朝下,壶嘴流出的水,源源不断,水花四溅。旁边的游人惊奇道:这壶是怎么支撑的,这壶里的水,没见水源,怎么永远也流不完呢?孙子见了,要下车。我赶紧劝孩子:先去上学,明天再来玩儿,和大姐姐,姑姑家大哥哥、小妹妹,还有老爷爷一块儿来。

触景生情,一首打油诗油然而生:天降甘露,聚合入壶,常斟广饮,万民得福。孙子听了问:爷爷,你说的是什么?我回答说:爷爷刚才说的,你这幼儿园的孩子不可能懂,你大姐懂,她是初二的学生。孙子又问:哪,姑姑家的大哥哥懂吗?当然懂,他都是初三的学生了。二孙女说:爷爷,你再说一遍,我也懂,我都上二年级了。我又说了一遍。爷爷,你说慢点儿。我于是放慢了语速,我说一句,二孙女重复一遍,反反复复,很快就到了校门口。

下午,放学后,二孙女一出校门口,就迫不及待的说:爷爷,我背那首儿歌你听。哪首儿歌?就是你中午说的天壶。于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二孙女完整的,流利的背了《天壶》。二孙女的记忆力,我早有见识。那是她上幼儿园时,我和她一起逛公园里的十二生肖园,我先指了指鼠的石刻像问:我们家有属鼠的吗?二孙女点点头。我问:都有谁?二孙女答:有老爷爷、有奶奶、有大姑奶奶。我又问:他们三个人年龄不同,为什么都属鼠?二孙女回答:他们都是鼠年生的,老爷爷最大,奶奶比老爷爷小两个十二岁,大姑奶奶又比奶奶小一个十二岁。……说来说去,当我指着狗狗的石刻像时,她摇头,我告诉她,我们家唯有老奶奶属狗狗,她立即问我:爷爷,我怎么只见老爷爷,没见过老奶奶?我告诉她:你老奶奶早就去世了,她去世时,还没有你,你爸你妈也只有两岁。二孙女听了郑重的点了点头。春节大家庭聚会,当说起我母亲时,二孙女脱口而出:老奶奶属狗狗!大家颇为惊奇,问她怎么知道的,她指了指我,爷爷告诉的,我才想起这档子事儿。

从学校接上放学的孩子,我和孩子们顺路去了父亲家,听孩子们争着喊老爷爷,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我又和父亲说起天壶,父亲也觉着奇怪。我告诉他:所有的玄机应该都在壶嘴流出的水流中,这水流中隐藏着进水管,这进水管同时兼做整个水壶的支撑。不信,明天靠近,在水流中摸一下便知。

从父亲家出来,送孩子们回家,到了他们家楼下,孩子们站在楼梯口,回身向我挥挥手:爷爷,别忘了明天去看天壶,叫上老爷爷一块儿!想着了,忘不了。

明天,我们对明天充满期待。


10月1日

今天是国庆节。清晨的一个电话,使我们之前对今天节日的种种期待化为泡影。电话中传来不幸的消息,本族的一位小婶去世了。为什么称小婶,因为她年龄并不大,论辈分是长辈,她的丧事得参加。

既然假日游园的承诺无法兑现,招呼还是要打的。孩子们的反应是失望,无奈地嘘了一声。我又赶到父亲那里,其实,父亲对今天的游园也很期待,当听我说今天不能去时,他追问了一句:你,你今天还有事儿?我只得告诉他:你那个小老弟家的,走了。事出突然,父亲一时不解:上哪走?我又告诉他:走了,就不回来啦,归西啦。在年迈的父亲面前,我不愿说出那个不吉利的“死”字。这回儿,父亲听懂了,脸上没了笑容,愕然。我怕吓着他,赶紧问:你没事儿吧?父亲缓缓地摇了摇头,过了会儿,又朝外摆了摆手,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我忐忑不安地走出了父亲的家门。小婶的丧事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我怕打扰老人,父亲那边就没再过去,反正父亲家里总有人陪伴,今天应该是二妹在,有事她会打电话的。


10月2日

一大早,去了父亲家,听完二妹的话,我忐忑不安的心,更加忐忑。情况比我想像的要严重,昨天,父亲竟去了小婶丧礼现场,当时父亲在外围,人多我没看到。父亲回家后,晚饭没吃,不说话,眼里有泪花。我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好像有异样,于是带他去了卫生室。卫生室的人给量了体温,37.7度,稍高;又测了血压,147/92,也偏高,考虑到是高龄,这个数还可以,给了点感冒药,嘱咐多喝白开水。整整一天,除了吃药,喝水,饭吃的少,神情黯然。


10月3日

今天,父亲的体温正常,叫他吃药,他吃;叫他喝水,他喝;叫他吃饭,勉强吃点。就是不说话。神情有些恍惚。


10月4日

已经三四天了,父亲的状况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何以至此?是因为刚刚过去的那个丧礼吗?肯定是。那就是说,他们兄弟情深,一百多年前他们是一家,其实不见得。父亲和他小老弟论辈份是兄弟,论年龄相差三十岁,根本就不是一代人。他们之间的事可以追溯的更远。那时,有一个孩子,几岁丧父,随母另嫁去了他乡。几年后回来,找到父亲,号淘大哭:哥,我要回来,我在那活不下去,接下来就是一串无法活下去的凄惨的故事。可回来又谈何容易,光盖房、娶媳妇这两项就不知难倒了多少人,何况还有其他种种、种种……当年父亲为了那一声哥,一声哭有了自己的承诺,并为这承诺付出了太多,最终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父亲不是一个贪图回报的人,他也没有得到回报。有一种人,他在危难时得到了救助,他在困难时得到了接济,他是多么希望这种救助和接济永远继续下去,一旦中断,就是问题。父亲一定是触景生情,又记起了当年他和母亲一同经历的种种操劳,种种艰辛。一个小自己三十多岁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10月5日

不能再等了,这就去医院。我边说边看着父亲,父亲点点头。父亲虽然不说话,但我的话他听得见。我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叫他把车开过来,开到大门口。弟弟妹妹赶紧收拾东西,我扶起父亲,往日不需要别人帮助的父亲,此刻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我赶紧蹲下身子,父亲顺从地趴在我身上。

我们兄妹几个连同我的儿子,推着父亲,楼上楼下地跑,折腾了一上午,终于住进了四楼的心内科普通病房。我们几个人围着父亲的病床,看吊瓶里的液体,一点一滴地滴落,慢慢的输入父亲的静脉血管。听医生说,逐渐的各种检查结果都会出来,明天再做个CT,看看老爷子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不过,这么大岁数了,要有多种思想准备。


10月6日

今天,給父亲做了CT检查,结果是脑白质病变,是一种老年性病变。颅内未发现出血和梗堵。医生说,别着急,治治看吧。我提出父亲几天来一直不说话,实际症状似乎比设备查出的结果严重。医生说,是呀,明天准备再做个磁共振,看有没有新发现。还准备请专家会诊。


10月7日

今天父亲做了磁共振,并请专家做了会诊。医生建议,送父亲去重症监护室,做进一步观察治疗。进监护室需家属签字。签字前医生让我看了协议条款,大意是指病人出现危急状况,病人家属授权医生采取有关应急措施。我问医生:留在外面的普通病房,假如遇到类似的情况,会不会也会采取相同的应急措施?医生说:会的,治疗方案是一样的,没有区别。我又问:病人家属可以陪护吗?医生说:不行,监护室有专人护理,外人是不能进监护室的,包括病人家属。

听了医生的最后这句话,我犹豫了。知父莫如子。我的父亲,在这之前,生活完全自理。父亲生病后,我们照顾他大小便,尚且有羞怯之情,面对监护室完全陌生的护理员,他会非常难为情的。监护室这一完全封闭的地方,它自然会屏蔽掉生活中的某些声音,但有些东西它是屏蔽不了的,反而会加强。因为住进去的,都是危重病人,他们忍耐不住的挣扎,痛苦的呻吟,意识完全清醒的父亲看得见,也听得见。这些对父亲无疑是一种折磨。我担心父亲会受不了,我们也受不了。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仪器,闪烁着红红绿绿的眼睛,发出的“滴滴”、“嘟嘟”的叫声,无不在敲打着病人脆弱的神经。医生见我迟疑不觉的样子,便问:心疼钱吗?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医生又问:哪是因为什么?我说:对不起,我还没想好,容我再想想,想好了我去找你。嘴上虽然这样说,自己心里却在想:父亲,不孝儿男不孝了,这是在赌啊。

就这样,父亲仍然留在普通病房,接受治疗。医生们也加大了治疗的力度。两只药泵,一只“滴滴”,一只“嘟嘟”,昼夜不停地推注着药液。我们这些不肖儿女们,围坐在父亲的周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10月8日

多少天来,父亲一直在和攻击他的病魔做抗争,我们做儿女的,也在痛苦中备受煎熬。自从父亲患病后,我的睡眠形同虚设。趁着弟弟妹妹们都在父亲身边,我抽身来到走廊上,坐在冰凉的铁椅子上,妄图疏理一下纷乱的思绪。突然,有一个想法涌上心头,我拿起了手机。电话中,我要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带上他们的孩子,到医院里来。前几天没让孩子们来,是怕烦着父亲。我想这是我的不对。父亲是最喜欢这些孩子的。父亲这几天,虽然不说话,但眼睛一直朝门口张望,象是在盼望着谁来,我想他等待的一定是孩子们。孩子们能给父亲带来欢乐。中医说,父亲中邪,邪气攻心;西医说,父亲受了刺激,他的的确确在丧礼上受到了悲伤的刺激。父亲现在需要欢乐,需要欢乐来驱除入侵的邪气,需要欢乐来中和心中的悲伤。果然,一看到孩子们,父亲象是换了一个人。满脸的凝重不再凝重,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笑得两行热泪流过脸颊。我们怕父亲大悲之后的大喜过于强烈,只好适可而止,让孩子们在他身边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父亲目送着孩子们离开病房,脸上的肌肉完全放松 ,神情中透出了不舍的依恋,还有获得了满足的惬意。今夜吊瓶早就滴完,微量泵也已推尽。父亲安静的睡去。一觉醒来,他睁开睡眼,我赶紧凑过去。他下意识的用一只手遮了遮眼,另一只手指着天花板,清晰地说了两个字:灯光。灯光!灯光!灯光!我的心为灯光两个字为之一颤,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随后,便是一片惊叹:老爷子开口说话了。我失语多日的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十分清晰地说了两个字:灯光。我问他:你要关灯睡觉?他点了点头,又十分清楚的“嗯”了一声。

我又是一夜未眠。今夜失眠,不是因为焦虑,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兴奋。虽然兴奋中还有一些酸楚,还有几分忐忑,但更多的是期盼。


10月9日

早上的太阳已经爬上东边的小山,霞光映红了父亲的病房。大妹已经为父亲买来早饭,正准备叫醒还在熟睡中的父亲。我告诉大妹:我要下楼去转转。

在楼下,我欣赏着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正慢慢离开山尖。手机响了,手机里传来了大妹快乐的声音:大哥,你快来,咱大醒了,咱大大会说话了!我赶紧问:咱大怎么说的?大妹说:咱大大睁开眼,我问他,醒了,他说醒了,我又问,作梦了吗,他说没作梦,咱大又问我,你大哥上哪啦,说话跟原来一样了。“格登”一下,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返身向楼上跑去,电梯还没下来,我登上步行梯。此时此刻,我才知道,什么叫脚下生风,什么叫身轻如燕;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当年的杜甫,为什么把喜与狂联系在一起;此时此刻,我才懂的,为什么当年进入解放区的人,第一感受是,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病房的门开着,我又看见了父亲明亮的眼睛,灿烂的笑脸。天地间,一曲气势磅礴的欢乐颂响起,天地万物,包括药泵那滴滴滴的响声,都是欢乐的音符,参与其中。

2018年10月12日子夜,写于父亲病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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