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卑未敢忘国忧的陆游

             

              钗头凤·红酥手

                作者:陆游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红泽酥润的手里,捧着盛满黄縢酒的杯子。你如春景,依然美丽如旧,与我却像隔着宫墙的绿柳那般,近就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我的心中满是悔恨,一步踏错终生错,分别几年来,我一直在悲痛中自责。相爱的誓言记忆犹新,可是锦文书信再也难以交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莫哭泣,莫悲伤,莫恨我……

这首词,众所周知,写的是关于陆游与唐婉之间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陆游(1125年—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南宋文学家、史学家、爱国诗人。史料上有的说唐婉是陆游舅舅的女儿,是陆游的表妹,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的又说唐琬的父亲唐闳是浙江绍兴人鸿胪少卿唐翔之子,而陆母则是湖北人唐介的孙女。两地相距遥远,两家虽同姓,却无种族血亲关系。

他们是否是表兄妹,并不重要,重要的事他们的爱情故事。

陆游和唐婉这两个俊男靓女都才华横溢,并且两情相悦,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陆家就以一支精美的家传凤钗作为信物,订下了这门姻事。陆游愉快地娶了心仪的唐婉,唐婉幸福地成为了陆游的妻子。

结婚后,陆游和唐婉更是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男人忘了耕,女人忘了织,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把什么功名利禄、封官进爵,都抛到了脑后。这令陆母十分愤慨,她曾多次斥骂唐婉应该督促陆游积极进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望子成龙是每个父母的心愿,但是这对新婚夫妇仍然沉浸在二人的小世界里,只羡鸳鸯不羡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时代,才华横溢的唐婉好像就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不安分子,红颜祸水。陆母对唐婉大起反感,她去求签偏又得知唐婉命里与自己儿子相克,是个扫把星,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结婚三年了,唐婉的肚子都没有反应。唐婉不能生育,无法给陆家传宗接代,这更坚定了陆母让陆游休掉唐婉的决心。

在那个愚孝的封建社会,违背母命就是大逆不道,何况陆游本来就是一个孝子。所以他不得不忍痛割爱,一纸《放妻书》,把唐婉送回娘家。

但两人实在情深意浓,难舍难分,于是陆游在外面金屋藏娇,精明的陆母亲发现后严令制止,并很快给陆游娶了一位温顺本分的王氏女为妻。数月之后,在父亲的主持下,唐婉嫁给了宽厚重情的赵士程。

赵士程,宋太宗的第五世孙子。他的家庭状况非常好,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的性格也很好,结交了许多文人。并且,他是一个特别重情的人,始终相信他喜欢的姑娘一定会出现的。在没有遇见唐婉之前,他一直勤勤恳恳地处理政务,是一位亲民的好官。

唐婉是个被休的弃妇,并且不能生育,这些赵士程都是清楚的。想方设法说服自己父母,不管他人指指戳戳,宁可自己断后也要娶唐婉。同在一个时代,赵士程的果敢和陆游的愚孝、懦弱比起来,男人多了!

赵士程第一次见到唐婉的时候,是在她的表哥家。

那天,赵士程去拜访好友,也就是唐婉的堂哥,偶遇到了出来散步的唐婉,当即被她的美貌惊呆。他傻傻地站在柱子的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素不相识,如此轻浮!唐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经询问方知,这个美丽的女子是好友的堂妹,因为被休弃才待在娘家的。赵士程突然很心疼唐婉,他想好好地疼爱她、呵护她,让她的脸上充满笑容。他真心想把她娶回来。于是他鼓足了勇气去唐家提亲,唐家所有的人都是同意这一门婚事的,以为赵世程娶唐婉是为妾的。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赵士程这个从来都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居然要娶唐婉为正妻。思想传统的唐婉一开始无法接受自己第二次嫁人,赵士程对她特别尊重,等了她三年。

终于唐婉被赵士程感动了,答应嫁给他。走进了婚房,喝了婚酒的赵士程对自己的妻子说抱歉,让她久等了。没有想到唐婉脱口而出:你当日弃我,今日又怎说来晚了呢?陆务观!

务观是陆游的字!唐婉说后旋即感到失言,十分尴尬。赵士程心胸开阔,不以这话为隙,提起桌上的酒壶,斟了一杯酒敬唐婉,诚挚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在乎你是否嫁过人,甚至不在乎你心里有没有我。我唯一想要的不过是,你在我的身边,能够幸福、开心。“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想给你最美好的未来!”这样的承诺让唐婉曾经冰冷的心如沐春阳,融化、变暖。

婚后,他对唐婉更加体贴。他知道她不喜欢孤独,知道她喜欢出游,他就陪着她走去泛舟,去爬山,甚至背着她上山。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招来多少异样的眼光,而他毫不理会,他只想拼尽全力给她多一点、再多一点的温暖,弥补她在第一次婚姻中受到的伤害。唐婉因为不能生育,吃了很多药,但一直没有效果,她愧疚不安地劝赵士程再娶一个。他却告诉她,无论有没有孩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娶的,他喜欢的就是她,只是她。再无动于衷的心也会被感动,再冰冷的石头也会被焐热,唐婉本是良善女子,怎会不被这份深情感化?他们过着幸福的小日子,一晃就是十年。

陆游和唐婉的爱情似乎早已落下帷幕,不再有任何瓜葛。

陆游继娶王氏以后,继续参加考试,虽然接连生育几个儿子,可依然名落深山。唯一考取的那一次,因为触犯了秦桧而不能如愿。之后几年,陆游一直被打压,毫无出头之日,陆游灰心丧气回到家乡,触景伤情,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落寞骤然涌上心头,不禁黯然神伤。

也许是缘分未了,也许是缘分弄人,就是那么巧!这日,陆游到沈园散心,竟然不期而遇前妻唐婉和赵士程也相偕游园。四目交汇的那一刻……未语泪先流!彼此的心情是怎样的复杂与悲凉,不得而知!赵士程体贴地让唐婉给陆游端来一杯酒,聊表故人相遇的情意。唐婉把盏敬酒的一举手一投足,在陆游看来都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人家夫妻之间的柔情蜜意无不表达出婚后的幸福美满。酒不醉人人自醉,陆游的心里翻江倒海,这一杯酒是要我饮下所有的恩怨情愁吗?我对你恋恋不忘,思之切切,而你那么洒脱地与他人有了新的生活……多年来积攒在陆游心中的思情和哀怨如同潮水般喷涌而出,于是,提笔在粉墙上题下那一阙“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黯然离去。

随后,秦桧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陆游,34岁的陆游奉命出任宁德县立簿,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

第二年春天,唐婉再游沈园,看见陆游题在墙上的词,不禁泪流满面,虽然在心底也怨过,也恨过,但那份刻骨铭心的初爱始终深埋在她的内心深处。陆游声韵凄紧的词中倾诉的眷恋之深,像熊熊烈火扑面而来,瞬间点燃她内心积压的干柴,于是她也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苦苦强撑了十年的心防轰然倒塌,骗天骗地骗不了自己的内心,不堪回首的那段过往终究是缠在心上的一道死结,这样只会被越勒越紧。此后不久,唐婉抑郁成疾,赵士程找了很多名医都没有把她治好,最终香消玉殒,蕙折兰摧。赵士程在唐婉去世后变得阴郁又颓废,整天眼泪不断,还生了一场大病。他没有再娶,几年后,郁郁而终。

陆游当时听闻后唐婉离世的噩耗感伤不已,加上他提议惩治岳飞风波亭惨死的监斩官——高宗宠臣杨存中,触犯龙颜,被贬。便北上参军报国,把剩下的青春和热血,包括对唐婉的愧疚、悔恨都化作豪情和斗志,洒向疆场。

爱情坎坷的陆游,仕途更是起起落落。

当年父亲陆宰奉诏入朝述职,偕母亲唐氏坐船经过淮河时生下他,所以给他取名陆游。陆游的祖父陆佃,师从王安石,精通经学。父亲陆宰是一个通诗文,还是一个藏书家。诗礼簪缨之族,有着浓厚的家学渊源,陆游自幼饱读诗书,是出了名的书痴,12岁时就成了众人口中的神童。柜子里是书,桌子上是书,床上是书,地上是书……他把自己的住房称为书巢,深深迷恋其中。

陆游生长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动荡年代,正值北宋灭亡,南宋北伐没有成功。父亲陆宰非常有节操,具有爱国思想和民族气节,同他交往的也都是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他们经常在陆家谈论国家兴衰的大事。陆游出生的第二年,就发生了大宋历史上最为耻辱的靖康之变,战祸中,他随其父及全家老小流离转徙,四处避难,饱尝了离乱之苦。父亲被罢官后去东阳了投靠当时的民间抗金团体,陆游6岁到9岁便是在山寨度过。父辈们的爱国思想深深地浸透到他的心灵深处,在他幼小的心里埋下了爱国的种子,培植了他“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壮志。山寨三年草寇生涯,陆游从小习得一身好武艺,一手好剑法。

16岁、19岁、29岁,陆游一共参加过三次科举考试。每次考试他都是愤慨激扬地大呼北伐抗金,一点不理会皇帝和秦桧的求和政策。19岁这次科举,陆游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然批复却是:喜论恢复,语触秦桧。29岁第三次科考,主考官陈之茂被陆游的文笔和血性所倾倒,当即点为第一名,但是秦桧对宋高宗说陆游“喜论恢复”,与高宗一向政策不符,最终陆游依旧落榜。

直至孝宗上任,赏识陆游的文采,称他“力学有闻、言论剀切”,御赐他进士出身,任镇江府通判。然而张浚一战失利,孝宗即动摇求和,罢免张浚。陆游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罪,被罢回乡。

陆游34岁正式步入仕途,36岁担任京官,积极主张抗金,屡遭主和派排斥。39岁被赶出京城,42岁被罢官,他依然没有灰心丧气,身上的倔强并未减退,写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并用傲然不屈的梅花,比喻自己虽终生坎坷却坚贞不屈。

《卜算子·咏梅》

驿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在家乡闲居四年之后,四川宣抚使的主战派将领王炎邀陆游入川,幕府襄赞军务。“诗酒陆放翁”意气风发、身着戎装,驰骋于陕南南郑前线,考察地形、了解敌情,接触战士和民众、协助抗金大将王炎制定了抗金北伐的战略战术和进军计划。但孝宗又忽将王炎调回临安,陆游也改授成都安抚使参议官。上马定乾坤,光复河山的愿望再度落空。

斗志昂扬的军务幕僚生活虽不足一年,据陕西汉中地方文化研究者杨兆荣先生考证,近50岁的陆游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曾亲手打死过两只老虎,打虎之地都在秦岭南麓一带。“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陆游在汉中嶓冢山麓南沮水边雪夜刺虎,史实已经被学界证实过。陆游在《十月二十六日夜梦行南郑道中既觉恍然揽笔作》描写了这次打虎的经历:

我时在幕府,来往无晨暮。

夜宿沔阳驿,朝饭长木铺。

雪中痛饮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兔。

耽耽北山虎,食人不知数。

孤儿寡妇雠不报,日落风生行旅惧。

我闻投袂起,大呼闻百步。

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

从骑三十皆秦人,面青气夺空相顾。

国家未发度辽师,落魄人间傍行路。

陆游当时喝醉了,想到国土沦丧,北伐不成,心中郁闷,于是带着30几个人就上山打猎。山中的孤儿寡母说有老虎吃人,大家都不敢在山中行走了,陆游决心为乡民除去这一祸害。他们寻到老虎,陆游直冲上前去一戈就把老虎刺死,同行的30几个人吓得脸都青了。陆游的壮举震惊了军营,众士激动不已。

  陆游的满腔热血和澎湃文词,在军旅中像冲锋的号声,鼓舞着南宋将士的军心,其中“位卑未敢忘忧国”一句成为千古名句。暮年的陆游,每每回忆起在汉中持戈领军、雪夜射虎、骑马猎熊等情景,都是豪情凌云,激动满腹,并以此为荣,沾沾自喜地留下很多关于刺虎的诗。他在《怀昔》中这样写道: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三山杜门作歌》其三中写道: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闻角。

然而,几十年的风雨生涯,光复河山的梦想一再落空,半生蹉跎,陆游依然无法排遣心中的那份眷恋。

63岁那年,友人送来一对菊花枕,当年和唐婉采菊花做菊枕的往事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菊枕诗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66岁再回沈园,当年写《钗头凤》的那面墙在风吹雨淋中已经破了半壁。站在这里,好像唐婉就在面前,她幽怨地凝视着他,相对无言。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首禅龛一炷香。

75岁时,陆游再次来到沈园,此时唐婉已经离开人世四十多年了,物是人非,往日甜蜜恩爱的时光却历历在目。他泪流满面,情不自已,写下了最深婉动人的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81岁,风烛残年的陆游仍竭力支持权贵韩侘胄的伐金之战。但这次轻率的北伐很快便失败了,陆游又一次受到各方面的攻击。郁闷之中他又梦到沈园: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

墨痕犹锁壁间尘。

82岁时,得知朝廷下诏伐金,他依然兴奋,“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一直到这个年纪,他仍然心系收复故土的大业,自称“老夫壮气横九州”,“老马”还想奔赴疆场,这颗伟大的爱国之心和豪情,读来让人唏嘘。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多少个风雨萧萧的夜晚,都梦见自己骑着身披铁甲的战马,跨过冰封的河流,出征北方疆场。85岁辞世前,仍念念不忘恢复中原,然而一生无法得到赏识与重用。他怀着无限遗恨和悲愤,写下一首传诵千古的名诗《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读书三万卷,学剑四十年”,“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陆游是中国历史上最高产的诗人,流传下来的诗歌达九千多首。他一生以爱国著称,又以诗酒自许。著名爱国学者梁启超赞誉陆游:亘古男儿一放翁!

岁月如沙漏,感情寸寸成灰,宦海浮浮沉沉,刻入心脉的便是永远。铁马是她,冰河还是她!他爱了她一辈子,却害了她一辈子;他一生只爱一个人,却伤她最深……陆游怀着一生壮志未酬的遗恨,一生情债难还的忏悔,在黄土地下执着地等待着“北定中原”的捷报,他坚信祖国会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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