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梦见自己从一座孤岛上醒来。
岛的中央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里怪木丛生，直刺云霄，手腕粗细的藤条珠帘般垂下来，带笑脸的猴子在其间攀跃腾挪，不时发出诡异的叫声。
我对这片未知的区域怀着深深的恐惧，迟迟不敢踏进半步。
后来，狂风骤雨一路追赶，把我逼进了森林。
我心惊胆战，一点点声响都让我慌不择路，森林里渐渐起了迷雾，我彻底迷失在里面。
空气湿漉漉，黏糊糊，我很快浑身湿透，冷冰冰的衣服紧贴着肌肤，浑身止不住哆嗦。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从何处传来，我不敢停下来，又不知往何处去，深一脚浅一脚，无头苍蝇一样乱走乱撞。
危险随时会来，但不知何时会来。终于，在我再一次摔倒的时候，一头成人体型的蜘蛛从高耸的树木下落下，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了我一口。
但是我没有死，不知何时出现的猴群，把我救了下来。那群带着笑脸的猴子，欢舞着，叫嚣着，扭着我胳膊，把我扔进了一片热气腾腾的湖水里。
我不知是喜还是悲，只觉得身上没那么冷了。猴群没有散去，围着湖水呶呶不休。我想喊两声给自己壮壮胆，又不知道喊些什么，但是我知道，无论喊什么，它们都会回以笑脸。
它们的笑脸看起来麻木又僵硬，但有着莫名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模仿。
整个身体沉浸在湖水里，只露出头部，暖流在我身边流转，形成了一个漩涡。
我突然很想做个笑脸，嘴角用力扯向耳根，围观的猴子大声叫嚣，兴奋极了。
不对，这好像是个阴谋！
我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一切为时已晚。
2
我醒来了。
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群带笑脸的猴子，有一只离我很近，毛茸茸的胸脯上有一小块不起眼的疤。
嘴角扯得生疼，却收不回来，我感觉自己在假笑。
我为什么在假笑？
我想问自己，话一出口变成了奇怪的叫声。我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巴，柔软的皮毛刺挠了我的鼻子，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吃惊地看向自己的躯体，除了手脚掌，统统覆盖了一层厚实的毛皮。
不，这不可能！
我爬到了湖边，身体轻盈得不像话。清澈的湖水里倒映着一个猴子，带着笑脸。那张脸笑容可掬，嘴角死死地扯向耳根。
我想哭，但是做不到。
3
我尝试过轻生。生而为人，岂能甘心变成一只猴子？
多次跳入那片热气腾腾的湖水，可是任我在水中如何扑腾，最后都会浮上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藤条挽出一个环，脑袋伸进去吊着，可是荡秋千一般晃悠了七天，呼吸依然畅快，连饥饿感都没有。
爬到最高的一棵树上纵身一跃，可是出于猴子的下意识，每次都会忍不住抓住藤条，在森林间腾挪，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变成了玩耍。
我感到十分沮丧，尽管笑得阳光灿烂。
其他猴子从未有过一次阻拦，任由我百般闹腾，一张张笑脸麻木而僵硬，与初见时如出一辙。
我想起了遇到的那只巨大蜘蛛，它的血盆大口应该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离开猴群，独自前往森林深处，希望能找到那只蜘蛛。不知晃荡了多久，终于在森林一隅，见到了正在蛛网上睡觉的蜘蛛。
4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善良的蜘蛛先生，求求你大发慈悲，吃了我吧。
我尝试着和蜘蛛沟通，但只能发出吱吱的叫声。
蜘蛛巨型的身躯一动不动，威严而恐怖，八只丑陋的爪子一个都没抬一下。
“吱吱吱，吱吱吱”
我是说真的，骗你是猴子。
蜘蛛依然不为所动，大概是因为没有听懂我的猴语。
我决定用行动表明诚意。
我趴到那张巨大的蜘蛛网上，粘液粘住了我的毛发，微微一动就会扯得皮肉生疼。我完全不做挣扎，只等蜘蛛来一口吃掉我。
蜘蛛果然动了，爬到我的面前，用蛛丝把我裹成一个蚕茧。一阵与地面的摩擦过后，扑通一声，我被重新扔到了湖水里。蜘蛛丝做成的蚕茧很快融化，湖水熟悉的温度再次包裹我的全身。
蜘蛛不吃我。
这是一只没有梦想的蜘蛛，我想。
5
我认命了，生而为人，能屈能伸，猴生未必不能精彩。
森林里怪木丛生，直刺云霄，手腕粗细的藤条珠帘般垂下来，我们在其间攀跃腾挪，不时发出诡异的叫声。
我很快适应了猴群的生活，每天日出攀缘，日中玩耍，日落而息。我翻来覆去地数，一遍又一遍，算我在内，一共四十五只猴子。
当猴的日子简单而快活，除了有点无聊。
这一天，一个女人流落到这座孤岛上。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对这座森林似曾相识的恐惧。
一阵疾风骤雨把她驱赶到了森林深处，我一路尾随，试图用叫声催促她离开，但是适得其反。她尖叫一声，胡乱抓起一块石子砸向我，逃向了森林的更深处。
迷雾降临了，我开始惴惴不安，曾经的一幕幕仿佛在眼前浮现。
不，我要阻止她，不能让她和自己一样。
6
尖叫声凄厉，紧接着是低声的呜咽。
我循着声音手脚并用，很快看到那个巨型蜘蛛张着血盆大口，女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我厉声叫着，抓起一个坚硬的石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蜘蛛。
猴群随后赶到，蜘蛛落荒而逃，女人的身体被一片血泊覆盖，腹部汩汩如泉涌。
带笑脸的猴群欢舞着，叫嚣着，扭着女人的胳膊，把她扔进了那片热气腾腾的湖水。
鲜血一进湖水就淡了，奄奄一息的女人眼皮阖动，脸色开始红润起来。
这下我看明白了，猴群是在用湖水救她，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女人的嘴角开始抽动，一点一点向两边上扬。
天呐，她可真美！
可是我却不敢再看下去了，发出两声诡异的呼喊。
我比谁都清楚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可怜的女人会活下来，但她很快会不想活下去。
7
自己经历从人变成猴和看别人从人变成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后者的绝望更具毁灭性。
如果非要找出一丝慰藉，那就是知道了这群带笑脸的猴群，当初把我变成猴子只是为了救我，而不是怀着恶意。
我甚至大胆猜测，这群带着笑脸的猴子并非生而为猴，只是单纯为了活下去，不得已而为之。
从女人变成母猴，她后来几乎把我之前的行径完全重复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跳湖，用藤条拴在脖子里荡秋千，从最高的树顶跳下来最后变成林间嬉戏。
我仿佛用第三视角又看了一遍自己的过去。
后来她也去找了那头蜘蛛，然后被气冲冲的蜘蛛扔回湖里。那一刻我有些明白蜘蛛为何生气了。
如果我是那头蜘蛛，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可口的人来变成浑身覆满毛发的猴子，我应该会更生气。
可是没有办法，这片湖水是森林里的圣水，带笑脸的猴子是森林里的精灵，但凡经过沐浴而成猴子，森林不可能伤其性命。
这是我最新的观察结论，不信你看，现在是三十二只猴子了，这个数字不会减少。
所以，反抗是徒劳的，认命是最后的归途。
这一点，大家都一样。
8
但是我想变得不一样，想做一只与众不同的猴子，至少不能冷漠待猴，要对得起这张笑脸。
我发誓这是真心话，可是其他猴子都在笑。
以老带新，队伍都是这样发展的，我真得只是为了整个猴群，不是为了泡那只母猴，可是那只母猴也在笑。
这不重要，自己知道就好。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依旧带她去最高的那棵树上看日出日落，带她穿越重重迷雾看云卷云舒，带她乘坐亲手制作的秋千，荡到最近发现的树屋。
是的，我们最后在一起了，应该是猴群里的第一对猴子情侣，但是我当初真得没想泡她。
猴群在笑，我也是。
她最终适应了猴群的生活，每天日出攀缘，日中玩耍，日落而息。翻来覆去地数，一遍又一遍，算我在内，一共四十五只猴子。
四十五只猴子？
不对吧！应该是四十六才对，正好是人类染色体的数目。
可是无论数多少遍，都是四十五，这个数字让我抓耳挠腮。
少的那只去哪了？
9
少的那只我认识，那是我变成猴子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只猴子，胸口有细小的疤。
我想找到它，不是因为我多在乎它，而是这个变数，激发了我对猴生的热情。
个体的力量是小的，可是猴群并不理解我的寻觅，更不会和我一起找。
我再次想到了那只蜘蛛。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蜘蛛先生，你有看到一只猴子吗？它长着一张笑脸。
那只巨大的蜘蛛趴在蜘蛛网上一动不动，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
这是一只没有礼貌的蜘蛛，我想。
它要么张牙舞爪，要么一潭死水。
森林很大，我带自己的猴子女友走遍了每寸土地。
不知过了多久，最终我在岛屿边缘的一块空地上，看到了那只猴子。
我们走向前去，它已经奄奄一息。
可是在这片土地上，猴子是不会死的，只有人才会死。
他胸前的伤疤更加明显了，一身皮毛几乎脱落殆尽，麻木而僵硬的笑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男性人类的脸。
10
他变成了人，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我之前大胆的猜测，但是我并不开心，尽管带着笑脸。
他在哭，哭得很开心。
我在笑，笑得很难受。
那一刻，我重新想起了自己曾经是人，想不起自己何时成为了猴子。
是从湖水里醒来的时候，还是我放弃变回人的那一刻？
他死了，脸上挂着微笑，指甲里残留着猴皮碎屑。
我看着身边的母猴，她眼里有深深的恐惧。
是做一只永生的猴子，还是做回一个短暂的人类？
是永远带着麻木的笑脸，还是任性放肆地大哭一回？
我伸出手，摸向身上的疤痕。
11
我醒了，但是头疼欲裂，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的内容记不清了。
一出门，阳光正好，街上的人行色匆匆。
书上说，美好的一天从微笑开始。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街角的玻璃橱窗上倒映出一张笑脸。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只猴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