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黄黄的圆月在幽蓝的夜空中晃悠,月色里隐约有些点缀,像万圣节的南瓜,咧着嘴,眨着眼,略带神秘。
元宝穿着个大红的肚兜兜,没心没肺地甩着光着的脚丫,踩在满是落叶的马路牙子上,一蹦一跳地消失在更深的夜里了。
元宝不是妈妈肚子里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他是从一本小人书里掉出来的孩子,那本书也不是这个时代的,是五十年姥姥陪嫁过来的。
元宝认识姥姥,因为姥姥小时候就老是摸着他在书里的小脸,给他扎上小辫儿,涂上两个红嘴巴儿,笑嘻嘻地瞅着他,叫他名字。元宝只认识这一个朋友,虽然这个当时的小女孩总是对他做恶作剧。
现在五十年过去了,元宝找不到当年的小女孩,太寂寞了,就从书里逃出来了。他要找找,那个叫“玲珑”的小女孩去哪了。
这是我姥姥家,我叫宁宁。今天是姥姥去世一周年忌日,妈妈、爸爸和姥爷去给姥姥上坟了,我生病了没去,我在家翻箱倒柜地找姥姥的东西。我,想姥姥了。无意中我看到了一本写着“我的小元宝”的小人书,里面画着一个扎着小辫儿、穿着红兜兜的小人儿,每页都有他不一样的神情。最后一页,元宝哭了,他哭得小人书里的天上下起了大雨,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河里涨满了水,马上就决堤了。书上都是泪水,我不禁拿起书抖了几下。没想到这一抖,元宝不见了,书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看不到元宝,却还是听到了他的哭声,他哇哇地哭着,像个婴儿,像个婴儿在找妈妈。我追着他的哭声跑了出去。在穿过一扇桃花门时,我感到一阵触电,然后元宝的记忆就进入了我的脑海。
我懂了他的语言,有个他的记忆,似乎我就是他了。
元宝是姥姥小时候画出来的小人儿,她一边画一边儿轻生说着,“你是我的小乖乖,我是你的小妈妈”。元宝有了眼睛,他看见这个小女孩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元宝有了一颗心脏,他听到这个小女孩纯真有力的心跳;元宝有了牵挂和欢喜,他一味地依恋着她。她告诉元宝自己叫玲珑,告诉元宝他的身世—“你呀,是块石头变的,你哪有什么心脏啊,你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但是我可以让你做一回人,但只有一个条件,你得听我的。”“你的心太硬了,我给你放点水进去揉一揉,哈,你看,都软和了”。
玲珑每天都给元宝换一身衣服,在这个本子上画下最美的风景。一年四季,春天的江里有鸭子,夏天的湖边垂下杨柳,秋日的黄昏大雁南飞,深冬的雪地里有元宝的小脚印。玲珑一年一年长大了,可元宝一直是那个咿咿呀呀的孩子,玲珑不肯让他长大。她宠着元宝,把他当做小孩子,捧在手心里。
后来,元宝看着玲珑结婚,生子,然后把他连同这厚厚的书,装进了箱子。三十年了,元宝被困在书里和四季的风和日丽里,只能听见模糊的声音,他知道,玲珑不仅长大了,还变老了。他知道,玲珑有个一个女儿,有了一个外孙女,这样又过了十年。
现在,元宝为什么哭了,他听不到一点玲珑的声音了,稚嫩或者苍老,都没有了,他再也忍不了了。
元宝知道玲珑死了的时候,他却没有哭。他就那样光着脚丫子,一蹦一跳地映在南瓜灯似的夜空里,然后消失了。
元宝走着走着长大了,变成一个小伙,又变成一个大叔,最后变成一个老头,我拼命追着那个背影跑,我都快踩上他的影子了,他突然回过头,声音又稚嫩又苍老,他说,“玲珑是座塔,她佑着那时的元宝,她佑着她的家,佑着你,你妈妈,你姥爷,但是我早就长大了,她再也佑不了了,该我去佑她了”。
元宝说的玲珑塔在月亮上面,他说本来他就是来自于那里,是塔里的一块灵石。
我忽然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姥姥就是玲珑塔,我好像只是塔里的一个小童,妈妈也在塔里,元宝也在塔里。爸爸和姥爷也在塔里。
塔永远在那里,它永远玲珑着,塔的飞檐上,挂着铜铃,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无尽的岁月。
每当我望月,就好像望见了一座玲珑塔,我想,那就是几百年后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