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来没见过他女人，据说在这里又生了一两个孩子，孩子小要时时照看。从那之后，夏大爷跟爷爷奶奶的缘分就结下了。他虽然是个外地人，尤其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按说鸾村人是容不下的。但是他人不错。人也勤快，经常到茶馆来给奶奶帮帮忙。大娘大爷的，叫的特别亲热。爷爷奶奶看他人不错也勤快，慢慢也就接受了他。每到集结束的时候，如果有其他做生意的留点没卖完的东西，奶奶也常会接济一下他。
伯伯们常有意见，这么一个外地人，你干嘛对他这么好。奶奶说，人嘛，总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对我们来说这些小东西不算什么值钱的，对他们来说，可能就能解决一家子一个集的口粮。
所以在集上夏大爷几乎就相当于半个儿子。爷爷奶奶这边有啥跑腿的，他比亲儿子跑得还快，有时候爷爷奶奶给人调和，他也能帮着说几句话，但是不管他再难，他从来不偷东西。也不会到处诉苦。
有时候家里有些不穿了的衣服，也会接济一下他。直到爷爷去世后，忘记是哪一年了，只记得有一天晚上下大雨，我晚上都是陪着奶奶睡，给奶奶暖脚的，已经半夜了，突然听着窗外边有人在用力敲，雨很大，又睡得沉，刚开始都没听到，还是我机灵，听得前院窗户又一阵猛敲，把奶奶叫醒了，那时候爸妈都不在家，就我们祖孙俩，大半夜听到这阵仗，心里发毛，我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声，奶奶揣了跟棍子就去开门了，打开门才发现，原来是夏大爷，而且不止他一个人。奶奶看他全身上下全淋透了，赶紧把他叫进门来，跟着一起进来的是他的两个孩子，还有老婆，老婆怀里还抱着个小的，老婆跟两个大孩子一人套了一个化肥袋子，也早都湿透了，一家人冻的瑟瑟发抖，怀里的那个哭的都没啥力气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他的老婆孩子，夏大爷说，到处都在严抓计划生育，他住的那里也不安全了，昨天下面村子里去了好多人让他交罚款，交不上，明天过去拆门板。
就他那个房子，还用拆门板，除了门板不晃，哪哪都晃，这是要逼死他一家。所以趁着下雨，收拾了一包东西就跑出来了。
其实那时候我们村抓的更厉害，我妈刚生了小妹，出了月子就躲姥姥家去了，而且白天计生办的人也刚来过，听到这个情况，他们知道这里也不便久留。
奶奶给他们做了碗面条，烧了锅开水，又找了几身替换衣服给他们换下来那身湿漉漉的旧衣服，夏大娘千恩万谢，就差磕头了，俩孩子饿的狼吞虎咽，好像很久没吃饱饭了一样。
奶奶看着怪可怜的，“没办法，不是大娘不留你们，鸾村是大村，计划生育到处都在抓，越是大村越严。”
“我知道，鸾村肯定呆不住，我们准备明天一早坐最早的车走，有个亲戚在山西，我们投奔那边看看，只是这深更半夜的，又下大雨，我们实在也没地方去了。”
奶奶从床头枕头里面翻出来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打开，裹着几张大额的钱，一百的，五十的，十块的都有，奶奶把大额的数了数，大约百十来块钱，都塞夏大爷手里了。
“这是你兄弟出门前给我留下的点钱，我一个老妈子，在家里也用不了，你带着路上用吧，穷家富路。别让孩子们饿着。”
百十来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比当年从小偷那抢回来了多多了，这回夏大爷跟夏大娘是真的坐不住了，扑通就跪下了，哭的嗷嗷的，
“大娘，你别这么对我，我这一走，山高路远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你这么帮我，我可能连回报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大的孩子吃完了面条看着爸妈都跪下了。也跟着跪下哭。
奶奶扶起他们，“我也没指望你报答，就是发生在我跟前了，我不能眼看着三个孩子这么受苦，这一路这么远，没点盘缠，你们还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熬到地方。”
“没事，我们都想好了。我们都有嘴有手有脚，要饭也能要到地方，又不是没要过。”夏大爷还嘴硬，夏大娘已经不说话了，是的他们非常需要这笔钱。
奶奶看出了他们的想法，直接把钱塞到了夏大娘的衣服口袋里，夏大娘没再拒绝，她抓着奶奶的手，哭的说不出话，“大娘，如果这辈子没机会报答您，我们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好好孝敬您的。”一边不住的磕头。
这阵仗把奶奶也快弄哭了。
“好了，撤别哭了，面条都坨了，赶紧吃点垫垫肚子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再后来的事，我也忘记了，依稀记得奶奶一夜没睡，陪着夏大爷和夏大娘聊了一宿，天亮前又给他们烙了点饼，他们也没顾上在家吃。揣到口袋里就走了。
从那之后，很多年我都没再见过他们，直到我上了初中，大约都有小十年了。一天中午回家吃饭，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陌生的自行车。爸爸在客厅跟人聊天，老妈在做饭，我开门进去，见是夏大爷，过去这么多年了，几乎快从记忆里把这个人忘记了，没想到，他突然找上门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搬离了河边那套老房子，茶馆也早就不开了，而且奶奶也已经过世两三年了，
桌子上放着皱巴巴的几张大团结，一看就知道跟老爸争让过，老爸拗不过算是收下了。我一下就明白了，夏大爷这是来还钱了，只是再没机会见到当年借他钱的人了。
大爷看着我一阵长吁短叹，“看看这几年光忙活了，没感觉时间过得快，你看看孩子眨眼都是大姑娘了，大娘也不在了。”说这又开始抹眼泪。
虽说才十来年，夏大爷已经苍老的不成样子了，头发长长的，胡子也没刮，人很瘦，比年轻时候更瘦，眼角和嘴角笑起来都是深深浅浅的皱纹。旁边还站着一个不大的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正好奇的东张西望，“这是当初走的时候那个小弟弟吗？”我问。
“不…不是，”夏大爷有些吞吞吐吐，“当初那个，那天晚上淋了雨发烧了，后来还没到地方，就没了…这是后来又生的小四儿。”
听夏大爷说完，我也沉默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找了几本图画书，叫他来看，那小孩很局促，躲在夏大爷身后，不动弹。
“他没上过学，看不懂。”夏大爷讪笑着解释。
“八九岁了，不是该上学了？”爸爸在旁边问。
夏大爷叹一口气，“像我们这样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的，孩子去哪读书啊？能吃饱饿不着就行，这就是命，你看你有文化，孩子也都有文化学习好，像我这样的，有时候就后悔，生这么多孩子干嘛？现在盼着他们早点长大了，早点出去挣钱就行了…”夏大爷的声音越说越小。
爸爸不再插话了，屋里谁都不说话，陷入长期的沉默。只有墙上的石英表咔嚓咔嚓得走着…
后来我吃了饭早早就去上学了，后来听说老妈又收拾了吃的穿的，给夏大爷带走了，据说他没回来定居，那次好像是专程回来还钱的，后来去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从那一次，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