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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名叫罗里姆的王国。据说,这里的历代国王都拥有超群的智慧和渊博的学识。古往今来,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知道的,没有哪个领域是他们未曾涉足的。因此,这里的人民对国王心悦诚服,相信王室是由神选定的一脉。
前代国王莱尔洛斯在位时,人们就曾亲眼见证过他的才能。自他在继位仪式发表演说开始,他的侃侃而谈就留给王城臣民极为深刻的印象。他们很快将他的父亲——同样伟大的埃努尔王远远抛在脑后。流言传遍各座城市后不久,莱尔洛斯王的巡游车驾也紧跟着来到。不少居民有幸得到莱尔洛斯王的召见,无论是农民、裁缝还是铁匠、磨坊主,在觐见归来后无不惊叹国王对自己活计的丰富知识。“真没想到,王上连我们的行话都一清二楚。”“我本来还想耍点滑头,结果王上竟然直接揭穿了我的把戏。”“要不是天神,我真想象不出他怎么能同时精通这么多的技艺。”他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然而,他们不会察觉,在他们分批进入王上寓所的间隙,一位莱尔洛斯王正匆匆离去,一位莱尔洛斯王正急急赶来。深受爱戴的莱尔洛斯王,其实远远不止一人。
这个秘密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知晓:新王埃特雷比勒、先王最年轻的弟弟阿克雷、国师昂尚泰尔,以及一些先王的替身。莱尔洛斯王老来得子,还没来得及悉心培养就猝然离世。王子埃特雷比勒继位时年仅12岁,在发表继位讲话前,国师昂尚泰尔建议他起用先王司职演说的替身,却遭到年轻国王的拒绝。在登基仪式,这位见识尚浅,却满怀期许的国王以稚嫩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念完讲稿,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者立刻回忆起先王莱尔洛斯演讲家和雄辩家的风采,望着埃特雷比勒瘦弱的身躯,他们的目光隐隐透着担忧。好在先王时期就出任国师的昂尚泰尔出面替他解围,称年轻的国王仓促间还没来得及学习演说的技巧;然而王上天资聪颖,不出三天就能学得有模有样。三天之后,聚集在殿外的臣民们惊奇地发现埃特雷比勒王变得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举手投足间都焕发着先王的英姿,这才稍稍打消疑虑,感慨王室不愧是神选定的血脉。
自那之后,国王埃特雷比勒就不再保有任性的权力。任何军政大事,他都须遵照昂尚泰尔给出的建议;就连想要面见自己的亲叔叔阿克雷公爵,他也得先征得国师的同意。很少有人知道这位面容阴鸷的掌权者本职是一位魔法师,早在莱尔洛斯统治期间,他就接管首席法师的职位,秘密为国王训练替身。所谓替身,其实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以魔法改变形体,顶着国王的面貌,在各自的专业领域给出决断意见,以此维护王上“神选者”的威名。他们的家眷会受到厚待,却再也不能和他们见面,也不知道他们在宫里具体担任什么职位。经过长期训练,他们的口吻褪去原有的粗俗,让收到家信的亲属们感到陌生。
不同的魔法师有不同的手段辨别替身,昂尚泰尔使用的是一根金色的钥匙。在那些沾有魔法气息的替身面前,钥匙会散发出银色的辉光:这便是那些替身不能以假乱真的命门。同样,莱尔洛斯王也曾握有昂尚泰尔的命门,可他离开得太过突然,没来得及将这柄钥匙交给埃特雷比勒。关于这点,昂尚泰尔迟早会发现端倪。这也是阿克雷公爵赶回王城的其中一个原因。故事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阿克雷公爵与新王埃特雷比勒的会面被安排在一间安静的书房。公爵本为这样私密的环境感到高兴,但当他看见昂尚泰尔佝偻的身形出现在王上身后时,就再也提不起兴致。他简要地将巫师在边境作乱的情况报告给国师和新王,便心事重重地侍立在旁。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国师同样面色阴沉。倘若情况属实,他就不得不亲自赶去平叛。他看向单肘支在高大座椅扶手的埃特雷比勒,男孩套着白色丝袜的双腿还碰不到地面,在空中不住地轻晃。也许是感知到他的目光,也许是注意到氛围太过凝重,年轻的国王将头转向他。
“那就劳烦国师替我走一遭啦。”他笑眯眯地发出请求。
“为陛下分忧是我的本分。”昂尚泰尔恭恭敬敬地朝男孩行礼。
“既然国师决定亲自前去平叛,那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公爵立刻也向新王和国师利落地行礼,“请容我先行告退。”
“公爵不辞辛劳地赶来,除了报告巫师的骚动,就没有别的话想要和我说吗?”男孩双手交叠,托在下颌,笑吟吟地望着他的王叔——他出生前的储君。
“情况紧急,早些处理才不会多生祸乱。仅仅为此来趟王城,也是值得的。”阿克雷双眼望着地面,“何况我也挂念着先王和陛下。怎奈边陲事务实在繁多,勉强得以抽身。”
埃特雷比勒王分开双唇,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昂尚泰尔双目低垂,轻轻颔首,于是识趣地保持沉默。
“既是如此,就请公爵在王城稍歇,待我择日随你同去平叛。”国师的声音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国师此去,骚乱必平。不过,如此一来王城空虚,只怕有人别有用心。”阿克雷公爵看向眯起双眼的年轻国王,“请允许我留在王城守卫陛下,静候国师凯旋。”
“也是,”国师注视着微微欠身的阿克雷,沉吟半晌,以皱纹堆出一个勉强的笑,“还是公爵想得周到。”
公爵的脚步逐渐远去,书柜间的暗门里走出又一位埃特雷比勒王。同样微卷的金发,同样湛蓝的眼眸,同样纤弱的身躯;只是他的神色冷峻,举手投足间有些局促不安。
“王上。”与公爵会面的替身从座椅一跃而下,向真正的国王行礼,神色间透出不易察觉的谄媚。国师有意无意地将钥匙在新出现的国王面前晃晃,见到金光闪耀,他也向漂亮的男孩稍稍欠身。
“你做得不错。先退下吧,我和王上有话要说。”昂尚泰尔斜睨一眼背后的替身,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暗门。
“国师要亲自去边疆平叛。”埃特雷比勒将手背在身后,轻点脑袋,示意自己已经听到情况。他的身板挺得笔直,语调平静,面部没有任何表情,谁也看不出他此时的心绪。
“是。请王上随我一同前去。”国师的语气不像在请求,而像在陈述一个他们早已商定好的事实。
“我也要去吗?”男孩转向昂尚泰尔,随即迅速垂目,看向国师映在地面的影。
“可我能知道为什么吗?”年轻的埃特雷比勒立在书柜之后,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因此他的影不在这里。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在他身上汇集,将他淹没在纵横交错的黑影里。
“陛下以为,如果情况真的万分危急,公爵怎么可能抛弃封地,独自奔赴王城?”国师冷笑一声,“更何况魔法已在民间禁止多年。整个国家的巫师都聚在他的封地作乱?哼,哪有这么巧的事。”
“国师的意思是……”男孩的视线随着书架层层向上,直到他看不见那些书脊。
“恕我直言,陛下,先王曾因年事已高,立您这位王叔当过储君。自您降生以后,他就被封到边陲做公爵。我只怕他怀有异心,此番前来,别有所图。”昂尚泰尔望向窗外。贪婪地汲取着阳光,他眼角的皱纹似乎还在蔓延。
“可是如果我和您同去,王城必然空虚。彼时,倘若公爵果真作乱,我们也没有办法阻止……”男孩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在谈论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这就是用得到替身的时候,陛下。我保证,对您,对我,他们都绝对忠诚。”魔法师露出狐狸般的微笑,“此外,我还有一计。”
“听凭国师吩咐。”埃特雷比勒靠在暗门。被高大的书架框住,他的身形愈显瘦弱。
如阿克雷所料,新王果然驾驭不住昂尚泰尔。他已经注意到,今天会见的国王不过是位替身。因为莱尔洛斯王给他的书信里感慨过,埃特雷比勒是被剥夺欢笑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将注定不幸。当他还是储君时,莱尔洛斯也告诉过他,昂尚泰尔缺乏常人应有的情感。在客房里来回踱步,这位强壮的公爵显然心神不宁。他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凶悍。尽管已经步入中年,他还是有些稚气未脱。王室神选的骗局已经持续太久,久到连王室子弟都忘记这是一场骗局。大权绝不能旁落到国师手里,公爵思忖。他有勤王的决心,但谋略并非他的专长。他所能想到的最好安排,就是让国师意外死在征途。
在出征前,昂尚泰尔和阿克雷成了太阳和月亮最忠实的信徒。一位守候着月亮落下,一位等候着太阳醒来。天空辽阔,却很难容得太阳和月亮同时分享。只有闪烁的星星在夜空里均匀地呼吸,好奇地欣赏埃特雷比勒安详的睡颜,跑进他的梦境嬉戏。
“王上,我们该启程了。”昂尚泰尔乘着阴冷的晚风推开房门,吓得梦里的星星坠落到窗台,化为尘埃。
贪睡的男孩粗鲁地翻身,保持缄默。凌厉的风登时钻进他的被褥,鼓成生气的腮,将他托举在半空。劲风在熄灭的纸灯笼里飞蝇般仓皇流窜。
“我醒了,国师,请放我下来。”男孩的语气里没有惊恐,没有恼怒,平静得如同沉默的黎明。
“请快些更衣。”国王跌进柔软的床铺,泄气的被子忠实地落回他的身上。国师手心的火光消失在门后。
国师再次打开门时,看见埃特雷比勒的额头贴在镜面。
“抱歉,我又打瞌睡了。”年轻的国王走向昂尚泰尔,将他的所有目光吸引。
“不必道歉,”国师为男孩披上一件斗篷,“受委屈的是您。”
车驾朝着月亮落下的方向驶去。此时,心事重重的公爵刚刚合上沉重的眼皮。
又是无事的一日,阿克雷睁开双眼。侍立在国王的书桌旁,他无聊得想打哈欠。虽然不想承认,但昂尚泰尔在治国方面的确有卓越的才能。据说国师今天在为出征做准备,因此不会幽魂般缠着新王。注视着埃特雷比勒明媚的神情,阿克雷感到稍稍宽慰。不出三天,王上就能永远摆脱法师的阴霾,他想。
见公爵出神地盯着自己,国王朝他狡黠地一笑,眼神闪躲。阿克雷本想说些什么,可他立刻意识到面前的还是替身,随即收敛起喜悦的神情,默默无言。他望向窗外,在心里诅咒着昂尚泰尔。
也许是他的诅咒真的应验。当公爵从午间的短寐醒转,他安排在行军路途的眼线恰好赶到,为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昂尚泰尔亲自驾车经过他们埋伏的险道,透过小窗,他们看清车里载着的是埃特雷比勒王。他们本不该轻举妄动,可是不知怎的,刺客们布置的一块巨石忽然失去控制,在法师反应过来之前,将御驾连人带马砸落悬崖。
“你看清楚了?确定那是王上?”午睡后的晕眩潮水般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有些站立不稳。他的双手搭着这位死士的肩,重重摇晃,像风浪撕扯着即将倾覆的小舟。
“我看得很清楚,因为王上似乎察觉到埋伏在峭壁的我们。当巨石的阴影裹挟着喧哗冲向他的车驾,他居然面不改色。他冷峻的双眼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公爵,我的余生都将佩戴着这两颗宝石般的眼眸。唯有死亡才能终结这场梦魇。”亲信的眼神发直,面颊如同死人般惨白。
“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公爵粗壮的脖颈再托举不起沉稳的声线。
“没有,昂尚泰尔仅有一辆车驾;至于其他参与行动的人,我已经处理掉了。”他包住的利刃沾满污血。
“……你先下去吧。”公爵本想拉开窗帘透透气,可阳光实在太过刺眼。
埃特雷比勒死了,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个被剥夺欢笑的男孩,他注定不幸的侄儿,他们甚至没有再见过面。为什么国王会出现在昂尚泰尔的车驾,荒唐地为他殉葬?在寂静幽暗的房间来回踱步,阿克雷的心跳早已被打乱。像在骇浪里挣扎的船夫,他亟需抓住木板。昂尚泰尔死了,他骤然看见撕开乌云的闪电。他想起那个被他遗忘多年的梦,就像原初时期遵循本能狂怒的大海。他自己也是王室成员,同样流着神选定的鲜血。他抽出墙角的佩剑,剑鞘像被刺中的仇敌般躺倒。下劈、斜刺、上挑,他将帘布撕得粉碎,眼瞳映着太阳的金光。天空从未如此开阔,他忽然觉得自己必须应和惊涛放声大笑。于是他张开嘴,耳边尽是雷霆的怒号。他以脚尖挑起剑鞘,强劲的手臂一伸,将那正在坠落的皮革稳稳接住。收剑入鞘,他踏过倒在血泊里的亲信,以窃贼般慌乱的脚步赶向书房。
替身放肆地将双脚搭在长桌,双手枕在脑后,整个人懒散地瘫在座椅。听见阿克雷沉重的脚步,他急忙恢复端坐。阿克雷执剑冲进书房时神色阴悒,顺带将房门重重地关闭。替身虽然有些吃惊,可跟随先王多年,他很快恢复镇定。尽管面容稚嫩,华丽的衣装还是能衬出王室独有的气魄。阳光随着他的厉声喝问涌向公爵的面颊,恍惚间,阿克雷觉得自己看见的是莱尔洛斯王。
“昂尚泰尔死了。”犹疑之下,公爵没有多说。
“什么?”替身有些不敢相信。
“昂尚泰尔带着王上出征,死在半途。”公爵拔出利剑,声音冷得像剑刃的寒芒。
“国师死了……”替身气势全无,倒在座椅怔怔地重复,甚至没有追问新王的下落。
“不要声张,带我去见其他替身。”趁他还没有缓过神,阿克雷将剑架在他的脖颈。以男孩的躯体,替身根本无法反抗强壮的公爵。他乖乖地打开暗门,引着公爵走到替身聚集的密室。晦暗的房间只摆着一张圆桌,隐隐能听见滴水的声音。阿克雷公爵的左手紧紧钳住替身的肩,右手执剑,仔细分辨着喘息、心跳,以及脚步的回音。在黑暗里,他觉得已经走了许久,开始疑心替身是否在耍把戏,是否在带他兜圈;自己搭着的还是不是替身的肩……他使尽全身的蛮力,在替身柔弱的肩狠狠一捏。死一般的寂静被撕裂,他听见凄厉到沙哑的尖叫,感到浑身轻松,一阵报复的快意自他的腹腔升腾。
“老实点,快带我去见那些替身。”他的语调凶狠,却没有足够的气息支撑。
“我……我正要召集他们……公爵……大人……啊……好疼……”替身以埃特雷比勒未变声的嗓音呻吟,像纯洁可怜的羔羊。阿克雷一瞬间有些心软。
“别耍花招。”原本屹立的手指倒在替身的肩。
公爵听见布料的摩擦声,听见蛇吐信子的“嘶嘶”声,听见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他搭在替身肩头的手又不自觉地捏紧。随后他看见圆桌中央冒出烈焰;在环形房间的边缘,二十四盏烛火依次亮起。公爵将剑横在身前,谨慎地打量着共十二扇雕刻着太阳、狮子和权杖的石门。伴着雷霆般的回响,石门缓缓升起。长相清秀的男孩们陆续走出深不见底的黑暗,在圆桌旁坐定。腾跃的火焰自底部映着他们的脸,为天真的五官蒙起黑纱般的阴鸷。
“出什么事了,文书,为什么你会带公爵来这里?”发问的替身双眉锁得像雕在盾面的花纹。
被称作文书的替身揉着肩膀,转向阿克雷的眼光带有哀乞。公爵轻扬下颌,示意他坐回自己的座位。
“昂尚泰尔死了……”阿克雷紧紧攥着利剑,盯着火焰,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虚得像烟。
他的话立刻引起燎原之势,替身们开始窃窃私语,神情或惊恐或怀疑。公爵觉得自己像在遭受一场来自地狱的审判。他立在圆桌边缘,以充满疑虑的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侄儿的面孔;明镜一般,他们将同样的目光送还。在某个刹那,公爵甚至荒谬地怀疑自己也是国王的某位替身。十一个人——他轻声数着,好将怪异的念头抛开——正好对应十一扇门,可是他蓦地发现自己面前的座位空着!余光被火焰填满,他分开黏腻的双唇,感到干渴,想要痛饮焰色的美酒。
“这是谁的座位?”他的嗓音嘶哑,淹没在噼啪作响的干柴。
“这是谁的座位——”他大声吼叫,像个发酒疯的醉鬼,震得自己头脑发晕。霎时,所有鬼火般的低语都被他扑灭,替身们齐刷刷地看向他,就像宾客们的宴乐被孩童烦人的哭闹声打断。空荡的密室唯有他幽魂般的回声还在呢喃。
“那正是国师的座位。”空位右首的替身回答。他说话的时候带动胸腔共鸣,声音很有气魄,将公爵的回音驱散。
“而王上坐在圆桌中央。”拄蛇杖的替身补充。
“可是王上已经辞世,和昂尚泰尔一起……”阿克雷的声音冰冷得像尸体,缥缈得像鬼魂,“在征途中意外跌落山崖。”
“真的是意外吗?”身着法袍的替身直视公爵,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您为什么又要用剑挟持文书呢?”质问来自一位身板笔挺的替身。
“你们是昂尚泰尔的人,”阿克雷舔舔淌到唇边的汗液,“我担心你们不配合我。”
替身们面面相觑,一致认为他的答非所问十分苍白无力。
“您需要我们做什么呢?如果要我们扮作您的替身,您首先需要一位魔法师。”脖颈间悬着十字架的替身打破沉默。
“虽然我略懂一些魔法,可变形并非我的专长。”戴尖顶巫师帽的替身迅速接过话茬。
“……罗里姆不能没有国王,我需要你们其中一位来扮演这个角色。然后在某一天将王位禅让予我。”公爵将这句话说得很快,好像生怕他们听清。
“我不明白……”衣装最规整的那位替身严肃地盯着他,“王上辞世,您完全有资格直接继承王位,为什么还要由我们来扮演他?”
为什么呢?阿克雷公爵愣在原地。十一双左右滑动的眼睛,如同飞蛾翅膀的花纹,扑棱棱地拥向他的面颊。他在领地内是多么威风,就像炽热的火焰。倘若这些恶心的虫豸胆敢扑向他,顷刻就会融化。他当然会接替国王的位置,只是需要给他一些下定决心的时间。与思考飘忽不定的未来相比,其实他更愿意缅怀过去,缅怀莱尔洛斯王在位的时光。当他还像埃特雷比勒这般年轻,青春的忧郁早已填满他的心灵。记忆里,莱尔洛斯王总是会立在他的身前,遮挡住所有刺眼的阳光,因此那道背影也变得如梦幻般模糊不清。他想起王冠之下随风飘荡的长发,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的宝石权杖。只要他的王兄还在,只要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还在,他就永远不需要害怕。
昂尚泰尔,一位看着永远不怀好意的魔法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欺瞒王上,居然侍奉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阿克雷恨透了昂尚泰尔。只要这位国师一出现,王兄必定会匆匆离开他的身边,徒留虚掩的房门,还有渗进缝隙里的脚步声。埃特雷比勒出生后,莱尔洛斯听从昂尚泰尔的建议,将跟随自己学习的阿克雷封到一块富庶的土地。尽管如此,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还是很密切。莱尔洛斯告诉他,王子很像小时候的自己。于是公爵将这句话铭记在心,期待着埃特雷比勒长大后的模样。可是莱尔洛斯的离世太过突然,他的死讯和回信乘着同一驾马车来到。一定,他想,一定是昂尚泰尔的诡计,否则在信里说自己身体健康的王兄,分享着日常趣事的王兄,还计划着带王子来领地巡游的王兄,怎么会离开得这般突然?他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只要想到昂尚泰尔鹰嘴似的鼻尖,他就会对这个念头深信不疑。
埃特雷比勒,年轻的、漂亮的国王。其实阿克雷没有见过莱尔洛斯孩提时的模样,但他发现,国王的容貌和年幼的自己也有几分相像。同样被莱尔洛斯王保护得很好,同样身处昂尚泰尔的阴霾之下,同样软弱,同样无助。看着模糊的虚像,公爵生出妄想,认为自己足够成熟,能够挡在埃特雷比勒身前,就像他曾经注视着王兄模糊不清的背影。然而埃特雷比勒是死在他的手里,他甚至可能见不到国王的尸骸——那个被剥夺欢笑的孩子,那个注定不幸的孩子。他的目光从摇闪的火焰当中收回,从替身们惊诧的眼里,他看见滴着油的蜡烛。他不明白,他的内心不安。所以他该怎么开口,怎么向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替身解释清楚:他需要一位坐上王位的替身,是为成为被保护的,是为成为去保护的。
“如果公爵有难言之隐,我也不是非要知道您的理由。”眉头紧锁的替身面容渐渐舒展开来,“若是您能让我在王位上坐几天,我保证能为王国征伐更多的土地。”
“反对。王国的和平来之不易,我们的国王绝不会是一位向友邦挥刀的嗜血屠夫。”衣装规整的那位立起身来斥责。不过他的疾言厉色并没有发挥太大作用,替身们纷纷开始向公爵自荐。
“先王对一些罪人太过宽容,对一些无心之过又太过苛责。”披法袍的替身摇头,“我不是在责怪先王,只是,王国应该有一套更适配的律法,以约束臣民的行为。”
“烧、杀、抢、掠、淫乐诸罪,皆因信仰缺失。”替身摸着脖颈间的十字架,“公爵,王国需要重塑信仰,无论是对神,还是对王权。”
“错了,教士。”这位替身戴着插有彩羽、大得夸张的帽子,“您将臣民想象得和您一样天真。犯罪的臣民缺失的不是信仰,而是捐给教会的世俗之物。公爵,治国理政离不开白银黄金,而我恰恰擅长将它们从邻邦手里换来。”
“我基本赞同商人的观点。”坐在商人邻座的替身说话有些口音,“其实无论是征伐还是贸易,总离不开我们这些能工巧匠。”
“瞧你说的。”另一位替身激动地起身,嗓门很大,带有奇怪的腔调,“大家最离不开的肯定还是面包和肉,但是那些农夫过得怎么样呢?”
“我们在宫廷里谈论国家大事,岂容你们这些和乡野村夫打交道的家伙插嘴?”讲演者的声音很有气魄,“继位演讲的风波,想必公爵也有所耳闻。正是我的慷慨陈词才让臣民对新王刮目相看。您该知道,国王需要的并非某一领域的专长,而是用人不疑的决心和纵横捭阖的智慧。”
“公爵三思,王室的荣光绝不容外人染指。”负责礼仪的替身立在公爵身边,横眉冷对那些各怀心思的替身。
“礼仪,莫非你想用大义凛然来以退为进?”讲演者语带机锋,神色戏谑。
“并非人人都像你们这般巧言令色,野心膨胀。”礼仪的声音没有讲演者洪亮,气势却不输给他,“至少医生和炼金术士还愿意捍卫王室的血脉。”
“我要声明:我不参与任何权力争斗。对我而言,只要在抛头露面的场合之外能有钻研典籍的安身之所就足够了。”巫师帽下传出的声音懒散。
“而我,会平等地为每一位失败者疗伤——如果这是被允许的。”医生的口吻平淡。
“看来支持您的人不多,礼仪。不过,我也要声明:我想要坐上王位,为的绝不是自己的功名。为公爵分忧,为王国的稳定,才是我的职责所在。”讲演者的说辞冠冕堂皇,得到其他替身的附和。一阵短暂的喧闹过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阿克雷,在沉默里等待他的决断。
公爵的视线在这些一模一样的面孔之间犹疑摇摆。纵使他们打扮得各不相同,在言辞间揭露各自的身份,他还是觉得这些替身就像房间边缘的二十四盏烛火,辉映交错,不分彼此地相互融合,和日光全然没有相似之处。他们琐屑的辩论听得他心烦意乱。不愧是昂尚泰尔训练出的替身,他想。即便跟着莱尔洛斯王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没能摆脱浅薄的俗气。想到隐藏在这般天真的容颜之后,尽是老奸巨猾的灵魂,他就忍不住感到恶心。难道他们意识不到,就算他们真的坐上王位,也不过是他的傀儡?他攥紧剑柄,将剑刃拖在身后。他会找到新的替身,正直的、忠诚的、未经权力玷污的青年,就像他纯洁的侄儿,他想。
剑身剌过地板,他的脚步沉重而缓慢,回音交织成隐隐雷鸣。走到炼金术士身后,利剑停止尖啸。这顶巫师帽让公爵想起昂尚泰尔,于是他决定让鲜血自这里燃烧。但他还没来得及亮出尖刃,就听见远处的暗门传来响动。随即,一阵尘埃般细琐的脚步声向密室逼近。
“抱……抱歉,我迟到了。”来者走到火光之中。身形纤弱,举手投足间透着局促;面容清秀,却没有悔过的神色。尽管这里满是国王的替身,看清来者的面容,公爵还是微微愣神。“哐啷”一声,他的剑跌在地面。礼仪环顾圆桌,每位替身的脸上都带有惊诧。
“王上?”他以试探的口吻询问。
“我不是王上,”男孩的神色没有变化,如沉默的石门般冷峻,“我是王上的替身。”
“这不可能。国师为王上训练的十一位替身都在这里:法官、军务、教士、礼仪、讲演者、文书、医生、炼金术士、商人、工匠和农夫。绝不可能有第十二个替身。”礼仪看向阿克雷,发现这位公爵的神情并不像他们这些替身般惊诧。他心醉神迷的笑容被火光照亮,可以窥见幸福的影。
“我……是王上亲自选定的替身。”他自然地坐在昂尚泰尔的空位,扫过那些和他一模一样的容颜,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公爵的双眼。
“那你的专长是什么呢?”军务狐疑地问。
“我……相比各位,确实没有某一方面的专长;”迟到的男孩没有心虚地低头,“王上选我做替身,只是因为我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所以,你现在的形象并不是魔法的杰作?”炼金术士抬起宽大的帽檐。
“这不可能,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文书忍不住惊叫。
“有办法验证他的话吗?”礼仪走到炼金术士身边耳语。
“至少在我看来,他的身上没有变形魔法的痕迹。不过,也有可能是施法者的手段更高明。”炼金术士摇摇头,“需要国师的金钥匙来判断,可惜……”
“那么,就由你来扮演王上吧。”阿克雷公爵突然发话,打破替身们的秘密讨论。
“可是,他别无所长……”工匠失声叫道。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及时打住话头。
“应该感到高兴,至少我们还有利用价值。”讲演者这样宽慰他,其实也是说给自己。
公爵不再理会他们的闲言碎语。他收剑回鞘,向迟到的男孩恭敬地行礼;随后,握着佩在腰间的剑,护送他离开密室。回到书房,窗外的晚霞已如火焰般绚烂。
“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扮演王上,真的没关系吗?”男孩坐在座椅,看着公爵被映红的脸。
世上的确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公爵想。即便容貌可以伪装,动作、用语习惯可以模仿,可是没人能像不幸的埃特雷比勒一样,连表情都被剥夺。盯着男孩无辜的面容,公爵觉得自己已经推断出事情的始末。肯定,新王也早就对昂尚泰尔心怀不满,不愿随他出征,而是用自己寻得的替身骗过他,却阴差阳错地逃过一劫。他不知道昂尚泰尔死去的消息,还在装模作样。顺带,也是亲眼见证他留守王城的选择,考察昂尚泰尔的谗言是否为真。
王上还活着,他的侄儿还活着;莱尔洛斯王的子嗣将由他守卫。这个想法令他振奋。他杀死的只有昂尚泰尔,一个妄图染指王位的权臣。他的脸颊因激动涨得通红,却漾开在残阳的血色。他的心不必再做风浪里收不回的帆,他的灵魂也不必再遭受幻象的折磨。他带着遏制不住的笑意,冲着他的国王轻轻摇头。
“昂尚泰尔已经死了,您不必再受他的制约。您将会成长为伟大的国王,分享诸王的荣光。”
“国师死了?”男孩捂住嘴,“那么随他同去的王上呢?”
果然,他知道昂尚泰尔携国王同行。阿克雷公爵愈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您的替身,也随他一道不幸罹难。”
男孩沉吟半晌。在公爵看来,这大概是他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伪装。
“好吧,公爵,我承认我是埃特雷比勒;”男孩冲他耸耸肩,音调有些变形,“可您是怎么发现的?”
“先王曾告诉过我,您的面庞不会被世间的喜乐所困扰。”注视着埃特雷比勒没有表情的面孔,公爵的笑容慢慢凝固。
“您可以说得直接一些,这是一个诅咒,”男孩抬头望向残阳,“不过奇怪的是,昂尚泰尔似乎从没有意识到这点,我的替身们在扮演时还是被允许使用表情。”
“在臣民看来,国王会不会笑没有那么重要,”公爵托腮思考,“重要的是他们相信您就是由神选定的。因此昂尚泰尔只着眼于完美的国王形象,而有意抹去您的特点。”
“也有可能,封印表情是连魔法都做不到的事吧。”男孩悬在空中的双脚交叠,眼睛亮闪闪的,似是有晶莹的泪珠在滚动。
“然而,魔法的上限远远超乎你们的想象。”昂尚泰尔挥动宽大的袖袍,卷走巫师们自地狱召唤出的烈火;接着扬起手臂,将那些游蛇般的火焰凝聚成巨龙的模样。咆哮的火龙扇动翅膀,挥舞利爪,吮尽巫师们焰色的血,掠过化为焦土的枝叶,飞向天边,消散成嶙峋的云,陷入长眠。
“所以,阿克雷公爵所言非虚,边境的确有巫师骚乱。”埃特雷比勒自烧焦的树桩后转出,他第一次见到昂尚泰尔使用这种规模的魔法。
国师摇摇头:“虽然他们使用的确实是禁忌魔法,可是,布置法阵的材料都是民间搜集不到的。”
“那您的意思是,这些巫师也是阿克雷公爵安排的?”男孩有些不敢相信。
“想来,身处王城的他已经识破替身的秘密。”国师望着若隐若现的月亮,没有正面回答国王。
“让我们去给他一个惊喜。”昂尚泰尔伸出双手,摊开在身前。
“我们必须这样赶路吗……”即便埃特雷比勒面无表情,国师也能看得出他不太情愿。
“这样最方便。”身形佝偻的老者将男孩抱在怀里,鞋尖轻巧地一点,与飞鸟比肩。
男孩印象里,自己很少和谁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就连父亲也没有。然而躺在昂尚泰尔怀里,他也感受不到半点幸福。国师的身体冰冷而干瘪,与那些枯木无异。
“是吗,我还以为您的魔法有远超我想象的上限呢。”男孩仰着脑袋,看见国师脖颈间蛇鳞般粗糙的皮肤,“您就不能变辆车驾出来吗?”
“虽然运用的范畴错误,但这句话我非常喜欢。”昂尚泰尔的声音没有多余的情感,“‘如无必要,勿增实体。’不要忘记,我们的死讯可能已经传遍整座王城。”
“说到这个,你居然是请我来陪你当诱饵。”男孩攥住斗篷的兜帽,“刚才你对付那些法师的时候,就不考虑先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吗?万一我真的死了,你该怎么收场呢?”
“作为王国首席魔法师,我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国师感到怀里的男孩在颤抖,以为他心有余悸,“您是在瑟瑟发抖吗?哼,您大概不知道,先王从不知道什么叫作畏惧。”
“您要向他学习的还有很多……”昂尚泰尔没有理会埃特雷比勒的反应,望着轮廓愈发清晰的月亮,他陷进沉沉的回忆。
很少有人知道,莱尔洛斯王继位后不久,也遭遇过巫师的动乱。在臣民印象里,这不过是异教徒又一次徒劳的反扑,初出茅庐的昂尚泰尔很轻松地就将他们击溃。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年轻的国师上任之前,教廷的败报是怎样接连不断地送进王宫,光鲜的莱尔洛斯变得怎样憔悴。那些逃窜多年的巫师誓要颠覆王权,让魔法将整座王国焚为焦土。他们复仇的决心如同自地狱召唤出的怪物般扭曲可憎,据说在莱尔洛斯王死前一夜,他还曾看到这些非人之物在宫殿堂而皇之地游荡。当他最终不堪内心的恐惧,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怪啸时,蓦地发现这不过是场梦魇,而昂尚泰尔已经赶到他身边。
梦魇。这个字眼让昂尚泰尔感到陌生,他所熟悉的是安眠。彼时他还是条穴居在岩洞内熟睡的巨龙,在法阵之后,他听不见人类的喧闹。他之所以醒转,是因为疼痛。他睁眼看见一位金发青年左手执剑,右手高举着他的鳞片。他望向那连龙都能焚化的火焰法阵,不明白莱尔洛斯究竟是怎样溜进他的巢穴。
“也许是命运的选择吧。”莱尔洛斯站在山崖,偏过脑袋,冲他神秘地一笑。山崖边的月光耀眼,泼洒在莱尔洛斯松针般茂密的眼睫。龙第一次将人类的表情看得这么仔细。山崖边的清风放荡,掀起莱尔洛斯鲜艳的长袍,掩映着他套在衬衣外的束腰。龙也是第一次感到浑身颤栗。
“所以,你是想让我守护你的王国?”龙抬起趴在地面的脑袋,直视月亮。
“你们龙是天生的魔法师。”莱尔洛斯将琥珀般透明的鳞片贴在眼前,看向巨龙硕大的身躯,“我说,你现在这副模样太过招摇,会把臣民吓坏的。”
龙扭头俯瞰他,忽地扇动翅膀,卷起一阵狂风。莱尔洛斯再睁开眼,只见一位黑衣黑发的男子立在他跟前。
“这样会很奇怪吗?”龙化身的男子抚摸着自己的面颊,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对自己的形象感到新奇而陌生。他扯起嘴角,想要还给莱尔洛斯一个灿烂的笑。
“我说,你还是不笑的时候比较好看。”莱尔洛斯搭着男子的肩,将他带到溪水边。自此,昂尚泰尔总是阴沉着脸。
“你偶尔还是该笑一笑的。”从噩梦中惊醒,莱尔洛斯看向同样老态龙钟的昂尚泰尔。
“人类生活这么无趣,我想笑也笑不出来。”国师叹道,“我做龙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笑脸,也不知道什么是梦魇。和那些火山一样,我欲存在便会安眠,我欲毁灭必生灾变。”
“别责怪我,昂尚泰尔,”莱尔洛斯王仰躺着,望向天花板,“可是我还离不开你,埃特雷比勒还太年轻。也许等到二十年后,等到他能够独当一面,龙鳞就会交还与你。”
“怪我自己大意,竟让您窃取能杀死我的逆鳞。”国师摇着脑袋,“四十年了,我还是没想明白您是怎么破开火焰法阵的。”
“我告诉过你,这是命运的选择。”王上的声音藏有笑意,“我对魔法一窍不通。当我孤注一掷,历经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发现传说里的巨龙真的存在,我是多么欣喜。然而,当我在洞穴之外寻觅整个昼夜,却没有发现绕开法阵的通道,我又有多么绝望……于是我开始哭泣。泪水漂浮着,渐渐汇聚在法阵周围,竟将火焰熄灭。”
“真没想到,人类的泪水还有这种作用。”国师有些将信将疑。
“扮演这么多年人类,你也应该明白,有很多人是看不透的,有很多事情都是意想不到的。”莱尔洛斯的语焉不详里藏有浓浓的倦意,“先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昂尚泰尔的确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和莱尔洛斯谈话。四十年间,他逐渐明白国王在人类世界的分量:他接过首席法师的职位,为莱尔洛斯训练替身;随王南征北战,处理军政要事;与王巡游领地,结好邻邦……他亲眼见证完美国王的诞生,这完美国王也离不开他的亲手塑造。他追随岁月的脚步,将自己的形象变得和莱尔洛斯的年龄匹配。虽然在他的脑海,浮现的总是莱尔洛斯在山崖边的微笑,月光下映在溪水里的倒影。他曾提出要用魔法帮助莱尔洛斯青春永驻,却遭到国王的拒绝。
他也确实看不透莱尔洛斯,国王清澈的眼里藏有太多秘密。即便在打造替身时,他的目光细致地游走过莱尔洛斯的每一寸躯体,他还是不能理解莱尔洛斯的思绪。譬如,这位国王为什么对钥匙这般执着?他嘱咐昂尚泰尔将鉴别替身的魔法石锻造为钥匙的形状。同样,据他所说,昂尚泰尔的龙鳞也被打磨成一根钥匙;若是巨龙不听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钥匙插进他的心脏。或者,莱尔洛斯对民间故事也十分痴迷。在昂尚泰尔看来,他连自己的工作都快忙不过来,怎么还会有心思去窥探别人的生活?那些吟游诗人歌唱时,若不是莱尔洛斯硬拉着他,他宁愿立刻离席去与那些大臣扯皮。还有那些矫揉造作的戏剧台词,什么“男人心里总要装着一个女人”……看着阿克雷专注的神情,他有时会怀疑自己。
阿克雷,一个看着就不甚聪明的男孩。作为莱尔洛斯的胞弟,他的容貌自然和哥哥有些相近。可是昂尚泰尔却始终不怎么喜欢他,认为他的五官散发着无可救药的愚蠢气质。和莱尔洛斯相差近二十岁,他们的感情反倒好得出奇。有段时间,莱尔洛斯几乎天天将阿克雷带在身边;而昂尚泰尔因为需要处理国事,需要寸步不离地监管替身,侍奉在国王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讨厌阿克雷,讨厌这个跟在莱尔洛斯身边的影子。想到要在国王离世后辅佐这个四肢健壮的男子,他就感到一阵难受。那段时间,他总是在王宫内东张西望,试图找出莱尔洛斯藏匿他鳞片的位置。他打定主意,要在莱尔洛斯离世后回到洞穴安眠。鳞片间令他难受的气息萦绕在宫殿,但他始终寻觅不到。好在不久后埃特雷比勒降生。他劝莱尔洛斯将阿克雷封到边疆做公爵,王上点头,于是他内心的不安大大减少。他的国王,那映在溪水飘忽不定的倒影,始终会在他的身边。
他看向怀中熟睡的男孩,兜帽自男孩小小的脑袋滑落。埃特雷比勒,年轻的、漂亮的国王。其实,昂尚泰尔也没有见过莱尔洛斯孩提时的模样,但他记得,年轻的国王是怎样流泪的。人类真是奇怪,两三滴水,就能将意气风发的男子融化得软弱无助。所以,当他看见埃特雷比勒在演讲台双腿发软,舌头卡在语流之间,他怎么忍心弃他独自面对传言?当他得知阿克雷回到王城,内心再度生出不安。他决心将他除去,为王位,也是为他自己。
国师像只不祥的乌鸦般落在殿前,藏匿进房屋间的阴影。男孩的眼睫茂密,如被霜覆的松针。昂尚泰尔挥动衣袖,化月光为玉液,滴在埃特雷比勒的面颊,轻轻将他唤醒。
“我们的死讯似乎还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昂尚泰尔的气声像在讲睡前故事,“或者他在有意隐瞒。不管怎么样,刺杀我们的行径就足以将他拿下。”
埃特雷比勒抬头看向他阴鸷的面容,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脱去斗篷,整整衣裳,引着昂尚泰尔走进宫殿。
彼时男仆刚从书房端出餐盘。尽管王上和公爵都在极力掩饰,他还是不小心看见他们的泪痕。他们大概是在谈论先王。男仆走出房间时装作若无其事。想起先王,他的内心没有泛起太多波澜。对他而言,国王是谁,都不会过多地影响他的工作。况且相比先王,新王的规矩还要更少。他穿过狭长的走廊,望向窗外,感觉今晚的月色朦胧。也许是风吹起的白纱迷住他的视线,他晃晃脑袋,想起某位年轻的女仆,还有竖琴,还有烈酒。正当他想轻轻哼唱时,长廊的暗处里忽然闪出两道身影。他低头,侧身让出通道。待到那两人走进月光,他先看清国师的脸;随后他的视线移向国师身前,蓦地发现那是王上的脸。他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餐盘散落在地毯。
“怎么?”国师的声音冰冷而充满威严,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燃起火焰。
“大概是国师的面色太过阴沉。”男孩先看向国师,再转向男仆,摆摆手示意宽恕,随后继续走向书房。
书房里,阿克雷公爵还在回忆莱尔洛斯。自黄昏开始,他就向男孩讲述起先王的许多事迹。见男孩泪流不止,他还以为侄儿和他一样思念先王。不知不觉,他已讲到深夜。
“早些休息吧,王上,我们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将内心的情感尽数吐露,公爵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毕竟昂尚泰尔已经死了……”他起身,望着男孩小心地以鞋尖试探地面,挪动着离开高大的座椅。他得意地自言自语,将这句话当作顺口的童谣。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打开。月光透过窗,将昂尚泰尔的脸映得如同鬼魅般惨白。阿克雷揉揉困倦的眼,以为自己再度看见幻觉。
“您不该杀死那个男仆。”稚嫩的声音从走廊传来,随后,埃特雷比勒出现在门框,立在国师身旁。
“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昂尚泰尔没有看他,而是盯着阿克雷公爵,“窃取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人只有死路一条。”
“你说得对,”阿克雷握紧腰间的佩剑,“那你为什么还徘徊在人间,迟迟不肯下地狱去呢?”
“口舌之争没有意义,公爵,但你在征途埋伏刺客,意欲行刺我和王上,这是洗不脱的罪名。”昂尚泰尔看着走到公爵身边的另一位男孩,微微皱眉。
“我诛杀觊觎王位的权臣,何罪之有?至于你身边的这位王上,只怕是个替身而已。现在你带着替身前来,意欲何为?”阿克雷的视线移向国师身边的男孩,男孩面色冷峻,明镜般光滑的肌肤将他怀疑的目光送还。霎时,公爵的态度不再那么笃定。
两位一模一样的埃特雷比勒遥遥对视着。同样的金色卷发,同样的华丽衣装;同样,他们的神色都不会显露出惊讶。
“好,好,阿克雷,事到如今你还想反咬一口。”国师将金钥匙自贴身衣物取出,“看着吧,看看究竟谁才是替身。”
他将金钥匙在身边的男孩面前晃晃,太阳般的金光丝毫不减。他看向公爵,那个健壮的男人冒出冷汗,摇着脑袋,眼睛盯着自己身边的男孩,连连后退。他轻蔑地一笑,将金钥匙垂到另一位国王身前。奇怪的是,月光的银辉也没有将金光吞噬。
“怎么回事?”国师看看面前的男孩,再转向立在门框的男孩,两张一模一样的冷峻面容让他第一次感到慌张,最后,他将视线锁定在阿克雷公爵。
公爵想起男孩的话:他和国王长得一模一样,因此被选中做替身。也许他没有说谎,这个世界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真的会有面容完全一致的两人。可是,他现在不能确定,面前两位没有表情的国王,谁才是真正的埃特雷比勒。他看见昂尚泰尔投向自己的目光,忽地明白这件事也在国师的意料之外。他盯着昂尚泰尔阴鸷的脸,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内心的信念变得坚定。至少,在诛杀昂尚泰尔之前,他都得相信自己身边的国王是真的。
“阿克雷,你是先王最疼爱的弟弟,如果你一辈子待在封地,我也不想为难你。”昂尚泰尔没想到,阿克雷身边的男孩不是他的魔法替身。也许这就是阿克雷的后手:培养自己的傀儡替身以假乱真。他看见阿克雷眼里闪烁的光芒,忽地怀疑自己身边的国王才是替身。不过,谁真谁假,他总有办法查明;当务之急,是解决图谋不轨的阿克雷。他握紧右手,凭空抓住一根法杖。
“可惜,我不会允许王室的血脉遭到污染。”阿克雷双手握剑,剑锋对准昂尚泰尔。
“谋逆的人是你。”昂尚泰尔举起法杖,“月光。”
缕缕月光化作根根利箭,冲破玻璃,射向公爵。阿克雷伏低身体,就地翻滚,钻过桌底藏进阴影。
“王上若是害怕,可以先行离开。”国师轻轻挥手,拂开射向门框的箭矢。立在门口的埃特雷比勒早已消失在他身后;躲进阴影的国王正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那个埃特雷比勒抬头看向他,惊讶的双眸闪着泪花。他微微愣神。这时,潜伏在阴影的阿克雷借助书架腾跃而起,手执利剑朝他劈来。这一击势大力沉,昂尚泰尔立刻撇开男孩,双手举起法杖。
“坚固。”木制的法杖没有被利剑斩断,但昂尚泰尔的双臂被震得发麻,法杖脱手,半跪在地。
“王上,召集禁军,围杀昂尚泰尔。”公爵自半空敏捷地翻身,落在门口,冲着长廊里还未跑远的国王呼喊。随即,他立刻刺向身后还未拾起法杖的昂尚泰尔。
“狂风。”公爵的剑尖正要刺到昂尚泰尔的后背,骤然看见他的法袍翻起。他感到自己的身躯被挤进窗框的风托起,重重地砸在门边的墙壁。书柜裂成无数碎片,挟着玻璃渣割伤他的皮肤。他感到呼吸困难。良久风止,剑自他手里跌落,他也摔进一片狼藉。
“阿克雷,今晚的闹剧就到此为止吧。”昂尚泰尔走到他身前,右掌遥遥虚握,法杖便回到他手中。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阿克雷伤痕累累的脸。杖尖,游蛇般的火焰开始聚集,觊觎着公爵的血。
“我说,公爵真的是国师的对手吗?按您的说法,国师可是王国首席魔法师呢。”男孩趴在城堡顶部,抓住另一个男孩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他仰躺在房顶,望着洁净的明月。
“这个不用担心。”后来的男孩趴在屋檐,气喘吁吁了好一会儿才躺到同伴身边,默数着夜幕间的寥寥星辰。
“怎么会不担心呢?如果公爵根本不是国师的对手,您的计划不就白费了吗?”男孩坐起,探向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换个表情,拉乌克,给我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埃特雷比勒也坐起,将冰凉的双手覆在同伴滚烫的面颊,指尖摩挲在他的泪痕。被唤作拉乌克的男孩望着国王的眼眸,挺直身板,笑颜如绿草掩映间的雏菊。
“真漂亮。”埃特雷比勒捧着他的脸,双眼迷离而贪婪,想要将他的笑颜印在脑海。
“我现在就该是这样的表情,可惜我做不出来,你也看不见。”年轻的国王轻轻叹息。
“没关系,我的心感受得到。”拉乌克的指攀在国王冰凉的手背。
“我相信你,拉乌克;正如你也该相信我。”埃特雷比勒的双手自同伴的面颊滑落,在两人的胸膛间交叠,“所以现在,和我一起祈祷。”
拉乌克学着国王的姿势,跪坐在房檐,脑袋低垂。他的双掌交叠,包住埃特雷比勒祈祷紧握的双手。
“我们祈祷什么呢?”拉乌克合起双眼,感到埃特雷比勒的额抵着他的额。他们柔软的金发相互交错,刺得彼此的皮肤痒酥酥的。
“祈祷我的判断没有错,阿克雷就是制住昂尚泰尔的那把钥匙。”
总觉得缺点什么。昂尚泰尔注视着眼前肆虐的火龙,内心的不安并没有消除,反而如同越蹿越高的火苗。他听着噼啪作响的燃烧声,想起安眠,想起梦魇。他那时是因为什么而醒转?是疼痛,他想起来,是莱尔洛斯窃取了他肋间的逆鳞,而后疼痛催他咆哮。那么,被烈焰啃啮噬咬,为什么阿克雷没有尖叫?
下意识地,他往后倒飞,想要立在窗框,将整个房间看得更清楚些。就在同时,阿克雷的利剑斩断龙足,直朝他的心脏刺来。这剑来得比他预想得更凶猛、更迅捷,他正想侧身避让,白刃已经刺穿他的肩窝,将他钉在窗框边的石墙。疼痛。昂尚泰尔低吼,他的法杖跌落。
“我的火焰魔法对你不起作用。”昂尚泰尔盯着从火光里走出的公爵,喘着粗气。他的右手虚握,想要拾起法杖。衣衫褴褛的健壮男子将它一脚踏住,踩断。
“我也很奇怪,昂尚泰尔。在领地的时候,我曾和那些宫廷法师练习过,那时我就发现元素魔法根本杀不死我,甚至伤不了我分毫。”他握住剑柄,猛地一搅,疼得昂尚泰尔厉声尖叫。欣赏着昂尚泰尔痛苦的表情,他的目光满是嗜血的得意和残忍。
“你知道吗,昂尚泰尔,在我去往领地前,王兄曾亲手将这柄剑郑重地交给我。那时我就知道,今后它迟早会派上大用场。”望向剑身,公爵的目光又变得温柔,“他终究还是向着自家人的,国师,恕我无礼……”
阿克雷抽出利剑,对准昂尚泰尔的头颅砍去。
“事情结束之后,你真的不打算留在宫里吗?”埃特雷比勒没有看向拉乌克,他正盯着燃在宫殿的火焰。
“如果您准许让我遵循自己的意志,我还是更愿意去王国各地走一走。”拉乌克转向国王,他的半边脸颊遥遥地映着火光,笑容看起来很温暖。
“可是,你也可以乘着我的车驾,和我一起去王国各地巡游啊。”埃特雷比勒还是没有将脑袋转向他的同伴。
“和国王一起出现,臣民们就不会展露出他们真正的生活。”拉乌克低下脑袋,“这样我还怎么能够取材,写出真正杰出的戏剧呢?”
“如果你想要取材,我可以让那些吟游诗人天天进宫给你歌唱,让那些剧团天天在宫里为你演戏。”国王捡起一块碎石,狠狠地丢向天空,任它落到他看不见的远方。
“可是……”拉乌克的视线循着那颗石块,最后还是落回埃特雷比勒的侧脸。
“好啦,不用解释。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会再挽留你。”国王侧身躺倒,只舍得给同伴看他的背影。拉乌克还想解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如果你想我了——如果你会想我的话——只要看向明镜,收敛起表情就行;可我想你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埃特雷比勒蜷起身体,可他不会哭泣。拉乌克跪坐在他身后,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听着星星燃烧的声音,他们猜不透彼此的思绪。
拉乌克和埃特雷比勒的第一次见面,就在此刻被火焰吞噬的书房。那个午后,昂尚泰尔领着替身出行,将国王独自留在高大的书架间。彼时,拉乌克还是新来的童仆,对宫里的规矩懵懵懂懂,对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国王充满好奇。正巧,那天他被安排侍奉在国王身边。当他端着茶点,低着脑袋走进书房时,年轻的国王正埋首在书页间,没工夫看他一眼。他对国王的书感到好奇,仗着侍立在旁的职责,他站到国王身后,将视线移向那些他半懂不懂的文字。
“怎么,你识字吗?”他全神贯注地拼读着那些文字,没有注意到国王已经回头。国王的神色冷峻,他不敢细看,吓得急忙跪地求饶。
“好啦,不用这样,我没有生气。”国王从座椅跃下,将拉乌克扶起,“别低着头,抬起脑袋看我,然后给我一个微笑。”
国王的语调温柔,像是在哄小孩。他冰冷的手掌抚过拉乌克卷曲的金发。男孩终于慢慢抬起脑袋,露出他练习过无数次的笑颜。可他的笑很快凝固在面颊,因为他发现,眼前的国王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国王看到他的容颜,居然没有一丝惊讶的神情。他果断地撇开男孩,攀回座椅。
“为什么穿成这样?”国王的视线重新落在纸页,不再看他,“让我猜猜你是哪位,农夫还是工匠?”
“不是的,王上,我是新进宫的童仆。”拉乌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实话实说。
“童仆?”听到这个陌生的身份,国王再度将视线移向男孩。拉乌克恭敬地点头,脑袋低垂,不敢看他没有表情的面孔。的确,男孩的举手投足间充斥的局促不安,是那些替身们装不出来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父亲是做什么的?不许思考,立刻回答。”国王将书合起,转身盯着他的面容,手指在书桌轻敲。
“禀……禀陛下,我叫拉乌克,本住在王城西边的小镇。父亲曾是一位剧团演员,后来回到家乡做农民,不久前病逝。家里穷苦,只能送我进宫。”男孩将右手贴在左胸,微微欠身,回答时声音清亮,吐字清晰。
“拉乌克,拉乌克……”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若有所思,国王再度跃下座椅,牵起他的左手,领他跑过长长的走廊,转进一所房间,将门紧紧关闭。
“我们长得很像,”国王拉着男孩立到镜前,揪起他的脸蛋,“简直是一模一样——如果你没有戴面具之类的东西。”
“你该不会是来刺杀我的吧?”年轻的国王又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双手在男孩的身体乱摸。拉乌克本揉着被捏疼的面颊,眼泛泪花;此刻又被躯体传来的异样感惹得不自觉地发笑。听到这种猜想,他觉得该跪地求饶;国王却像洞见到他的心绪,将手托在他的肋间。
“你还能笑,真好。”国王望向镜里的男孩。听到这话,拉乌克也将视线投向国王的虚像,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一时不明白国王的心思,慌忙收敛起笑容。
“不,我很喜欢你的笑,”国王的双眼离开镜面,看向拉乌克,“你能露出那种惊喜的神色吗?”
拉乌克咧开嘴,眉毛微微挑起,双眼含笑,就像给国王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太美妙了,拉乌克,我现在就该是这样的表情,可惜我没办法做给你看。”国王冒昧地抱住拉乌克。相比起冷峻的面色,他的怀抱要温暖许多。男孩将脑袋枕在国王的肩——他已经很久没被这样拥入怀里。
“王上,您为什么会……失去表情?”拉乌克的语调充满试探。他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冒昧,但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父王只说,这可能是一种诅咒。但他不知道诅咒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怎么破解。就连昂尚泰尔对此都束手无策。”国王松开怀抱,专注地欣赏着拉乌克的脸,捕捉着他五官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诅咒吗?我还以为这是故事里才会有的词。”拉乌克轻轻皱眉,眼睛越过国王,望向远处的墙壁,显然对这个词很熟悉。
“你对故事很感兴趣?”埃特雷比勒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书。拉乌克这才注意到,这所气派的房间是国王的寝宫。
“嗯。我父亲曾是剧团的演员,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有的是真实的,有的是虚构的,但,它们都让我心驰神往。”拉乌克的眼神亮晶晶的,像国王梦里的星星。
“所以,你也想像你父亲那样,成为剧团的演员?”国王将书递给男孩。男孩郑重地点点头,迫不及待,但还是动作轻柔地翻开书页。
“你喜欢你父亲的职业,真好。”国王走到窗边,仰头望着太阳喃喃自语。太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可实际上,父亲和母亲都不希望我做演员,因为很难过活。他们倒觉得进宫当差要体面得多。”他的眼睛在文字间穿梭,嘴里的话也不知不觉变多,“可我一直在偷偷练习自己的表情、台词和动作,干活的时候练,睡觉之前也练,在人多的地方就低着脑袋练……等到哪天家里不用我再操心,我就可以跟着一家剧团去巡演。我会写出一部属于自己的戏剧,到那时,整个王国的臣民都会为我鼓掌……”
拉乌克兴奋地从书页间抬起脑袋,看见国王立在宽阔的窗边,白茫茫的日光覆在他纤弱的身躯。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就像看见刚进宫时茫然无措的自己。他走到国王身后,将书还给他。
“抱歉,陛下,现在我认识的字还不是很多。”看着面无表情的国王,他怀疑自己的想法听起来太过天真。
“我相信你能够成为卓越的演员。”国王的语调温柔,“到那时,你的戏剧会在王城首演,而我会在戏台边为你喝彩。”
“谢谢!”男孩抬起脑袋,眼眸折射出迷人的光彩,像昂尚泰尔魔杖顶端的水晶球。
“但是在这之前,请你留在我的身边。”国王将手搭在拉乌克的肩,“让我多看看你灵动的表情,让我多看看这些不能摘走的花朵。”
“好……好的,王上。”男孩感觉国王的眼神比太阳还要灼热。他很久没有被这么注视过,下意识地将脑袋扭开。
“不必称我为王上,也不必称我为陛下。请如我呼唤你这般呼唤我,拉乌克,我的名字是埃特雷比勒。”埃特雷比勒以双手托住男孩的面颊,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也请你多看看我,拉乌克,因为我想让你扮演我。你明白吗,你第一个要扮演的角色会是我。”
“你刚才为什么在流泪呢,拉乌克?”躺着的男孩声音有些微微走调。
“因为公爵说,您已经和国师一道遇难……”跪坐的男孩声音很轻,像刚从梦里醒转那般含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
“其实,我还蛮怀念刚才在书房里对峙的场景的。”躺着的男孩感叹,“你能猜到为什么吗,拉乌克?”
“我大概能明白……”另一位男孩的声音如晚风般轻柔,“在朦胧的月光下,公爵和国师都分不清我们谁是国王,只有我们能够认出彼此。就像那类俏皮话:埃特雷比勒的对面是拉乌克,拉乌克的对面是埃特雷比勒。”
“没错,只有我们能够认出彼此。”躺着的男孩望向远处的火光,“可对他们来说,我们谁做国王都没什么区别。”
“阴影。”阿克雷刚将剑从昂尚泰尔的肩窝抽出,国师就遁入映在墙面的影子。顺着火焰游走,他幽灵般出现在公爵身后。公爵这时方才止住剑势,没来得及防备,被一记猛击打倒在墙边。昂尚泰尔的力道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阿克雷感觉后背疼得要命。他躺在地面挣扎,没有办法起身。
“自家人?阿克雷,如果先王真的将你当作自家人,又怎么会舍得将你封到边陲,又怎么会不告诉你制住我的秘密呢?”昂尚泰尔摇着脑袋,眼神轻蔑,看公爵像在看用作燃料的柴堆。他右手一攫,握公爵的利剑在手,眼里闪着寒芒;抚过剑刃,他的指尖渗出血液。
“是把好剑。先王的确用这把剑伤过我,但也仅此而已。”他将剑丢还给阿克雷,剑尖直直地插进地板。
“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帮帮公爵?”趴在暗门边,目睹全程的替身们开始商议。
“帮公爵?我们可是国师的人。”军务皱着眉头。在他看来,这是不用多想的问题。
“况且这里没有人是国师的对手。”商人躲在工匠背后,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可公爵是王室血脉,国师这样做有违臣道。”礼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说起来,刚才我们想做国王的念头,要是被国师知道的话,不会被清算吧?”讲演者显得忧心忡忡。
“怕什么,公爵没有机会供出我们的。”律法趴在门边,双眼被火光侵占。
“何况做了多年替身,我们还有不少利用价值。”商人补充,顺带后退两步。
“那你们觉得,王上会是什么态度?”农夫蹲坐在阶梯。
“国师的态度就是王上的态度。”文书回答得很干脆,其他人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王上怎么回来了?”律法看见国王跑进火海,站在国师和公爵之间。
“那不是王上,是礼仪。”讲演者惊呼,“他想做什么?”
“国师,阿克雷公爵纵有千错万错,您也不该直接杀死他。”礼仪拦在阿克雷身前,“将他交给我处置吧,我会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还有比死亡更重的刑罚么?”昂尚泰尔偏着脑袋,不知有没有察觉。
“王上,是您带禁军来了吗?昂尚泰尔他……”阿克雷公爵抓住剑柄,支撑着起身,勉强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
“别再抱有幻想,阿克雷。”国师打断他的话,“为了避免事态扩大,今早我就以出征为名将禁军调到城外驻扎;宫殿被我以月光为引,蒙起一层障眼的轻纱;至于宫里的其他大臣和奴仆,此刻应该正在做着同一场梦。”
“真亏你做得出来……”阿克雷垂着脑袋,凄声笑起来,“王上,他可是在拿您的安危做赌注,换取他本人的生路。”
“有我在,王上就不会有危险。”国师的声音冰冷而傲慢,他转向礼仪,“王上,他在行军途中埋伏刺客,可是您亲眼所见。”
“我想诛杀的唯有你一人,是你偷偷带走王上,意欲将他陷入险境。”公爵厉声斥责。
“这样看来,公爵是否怀有二心,仍然有待商榷。”礼仪看向昂尚泰尔,摆出息事宁人的姿态,“直接诛杀,总是太过轻率……”
望着礼仪的神色,昂尚泰尔想起刚才立在阿克雷身边的国王。也许眼前的这位就是阿克雷培养的傀儡替身,否则为什么执意为他担保?他思索着,没有关注公爵的动向。等他看见火焰里闪过银光,已经来不及反应。
阿克雷的剑没有刺向他,而是架在国王的脖颈前。
“你疯了,阿克雷。”礼仪第一次看见无所不能的国师眼里流露出惊讶。
“好,你是忠臣,昂尚泰尔,可我信不过你。就算背负所有骂名,我也要毁了你。用你的命来换王上的命,昂尚泰尔,证明你是忠臣。”蓬乱的卷发下,阿克雷的眼里满是疯狂。
“我呢,有很多替身,你应该也见过他们。他们跟随父王多年,每一位都有所专长。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谁都比我更适合当国王。”埃特雷比勒抓住拉乌克垂在大腿的手掌,“不论国王是谁,他们都可以扮演替身;唯有你,是独属于我的替身。”
拉乌克低下头,不敢看埃特雷比勒太过明亮的双眼。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裤袜。
“不过,我也明白,你不会甘愿只当我的替身。虽然住在宫里,待在我的身边,你将安逸而富足地度过一生;可那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埃特雷比勒握紧拉乌克的手,轻捏他手背柔嫩的皮肤。
“您……您不生我的气啦?”拉乌克激动地对上埃特雷比勒的视线,反握住国王冰凉的手,放肆地搂住他的脖颈。
“当然。因为我也不想做国王,不想活在完美的莱尔洛斯王的阴影之下……可是,现在我明白,这是我摆脱不掉的职责。”他轻轻拍着拉乌克的后背,拍着他自己很难摸到的部位。
随着狂笑,血液渗出阿克雷面颊迸裂的伤痕。赤色的火焰遥望他凹陷的眼窝,徒留深渊般的阴影,如同恶魔的印记。虽然昂尚泰尔早就看出他无可救药的愚蠢,却也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般疯狂的举动。可以确定的是,莱尔洛斯没有将他的秘密告诉阿克雷公爵,否则公爵就不会徒劳地妄图以新王的命来换他的命。他之所以还留在宫里,最忌惮的是那片能够杀死他的逆鳞;除此之外,他其实也有些怀念莱尔洛斯。望着新王的眼,他总是可以想起莱尔洛斯在溪水里的倒影。虚名对他而言毫无用处。他当然可以显出本相,轻易地将阿克雷捏作齑粉;即便整座王国的军队与他为敌,他也能毫不费力地喷吐出火焰为他们送葬。可是,事态若是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还怎么能够留在新王身边,留在那个迷茫无助的小莱尔洛斯身边,亲手将他栽培成完美的国王?侍奉新王越久,他就觉得新王的瑕疵越多,因此他怎么舍得轻轻扇动翅膀飞走,留新王一筹莫展地哭泣?他甚至没有办法痛痛快快地哭泣。望着被公爵箍住的男孩,望着他恐惧而痛苦的脸,国师明白过来。
“你不敢杀死他,阿克雷,否则你将失去筹码。”谁也看不出国师的情绪。
“你又想拿他的命作为赌注吗,昂尚泰尔?”公爵的剑指向国师,“献出你的性命,否则我将取走他的命。”
“你取不了。”昂尚泰尔轻轻叹息。他想起那些被送往绞刑架的恶徒,他记得这样血红的双眼。阿克雷的手颤抖不止,替身的脖颈开始渗出血液。
“月光。”听到昂尚泰尔的咒语,阿克雷猛地挥剑向后,左手仍箍在国王的颈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受骗,因为窗外的月光没有凝成箭矢,唯有惨白的明月凝视着他。然而,月华满溢出他的视野,那些洒在地板的白光开始上涨——或是他在下沉,他分不清——如霜般冰凉,如水般轻浮,包裹住他裸露的肢体,舔舐着他的伤口。月光没过他的胸膛,环住他的脖颈,他感到窒息,像醉酒般疏狂。他张开双臂,放开利剑,想要强迫似水的月光依偎在他怀里,却不知自己早已陷进明月的怀抱。
礼仪挣扎着爬出月泽,像自海啸中生还的渔夫般魂不附体。
“现在,你也不必再为他辩护,替身。”昂尚泰尔看向陷进月光,只在地板上露出脑袋的阿克雷。他的神色幸福,隐隐能看出莱尔洛斯的轮廓。国师挥动衣袖,驱散那些幻象。清醒过来的公爵再度目露凶光。
“先挖心,再斩首,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他看向那张疯狂的脸,那里不会再有畏惧。
“国师……”礼仪起身,走到昂尚泰尔身前。
“阿克雷罪恶滔天,你难道还指望我宽恕他么?就算将他交到王上手里,也不会有别的结局。”昂尚泰尔从他身边走过。
“我不是为他求情,国师。”礼仪转过身,对着昂尚泰尔的背影,“请您先解除我身上的变形魔法,我还有话想和您说。”
昂尚泰尔停住脚步,先看向陷在月沼的阿克雷。公爵没有挣扎,只是朝他怒目而视,不发一言。他料定阿克雷逃不出自己的掌控,转身时带动衣袖挥舞。漂亮的男孩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立刻朝他跪下。
“国师,虽然我是王的替身,但也遍览历代王室礼仪,对忠君爱国的精神深信不疑。先王曾经请我为公爵讲述礼制,教他王室的荣耀与威严。如今看来,是我教导无方。公爵今日作乱,我自觉有失;却也不忍看见王室子弟被处极刑。倘若国师念我有恩,就请满足我的心愿,先取走我的性命。”礼仪跪地叩首,昂尚泰尔看不清他的神情。
人类,真是很难看透的生物,昂尚泰尔想。四十年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类。起初他以为,人类都该像莱尔洛斯那样,慷慨而充满美感;后来跟在莱尔洛斯身边,他见识到许多卑劣、苟且、表里不一。在战场,他会好奇,是什么支撑着人类将彼此视作仇敌;他也会好奇,那些吟游诗人挂在嘴边的“爱”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关于最后一个问题,莱尔洛斯曾笑着告诉他,被自己窃走鳞片的感觉是“恨”,而“爱”则是“恨”的对立面。那么,爱该是很可怕的情感,他想。不过后来他明白这是误会,这误会源自莱尔洛斯对他的误会。也许这次,又是他将礼仪的意思误解,因为生命是很宝贵的。
“公爵的叛乱和你无关。”他盯着礼仪。
“请国师赐我一死。”长发花白的老者不为所动。
“我保证你不会受到牵连。”昂尚泰尔盯着他的白须白袍,没有发现一丝杂色。
“我请求一死。”他只念叨这一句。
真不明白,昂尚泰尔想。他也不明白王室为什么要培养替身。在他看来,即便国王并非无所不能,只要有足够的力量,臣民也会向他们屈服。这是应该被抛弃的虚名。但莱尔洛斯还是热衷于将自己打扮成完美的君王,名声甚至超过历代诸王。很多事情,他不理解,可他能看到成效,因此他愿意去做。正如他不知道食物是怎样消除饥饿的,但只要那种难受的感觉能被驱散,他就不必细究。可是唯独这种徒劳的事情令他感到困惑。如果说阿克雷挟持国王的行径还在他尚能理解的“疯狂”范畴之内,那么礼仪的一心求死就是他根本不会想到的事情。
如果莱尔洛斯再长寿些,大概也会成为这副充满威仪的执拗形象吧。昂尚泰尔从暗门附近引来一本书籍。张开封皮,它如蝴蝶般飞翔,飘飘悠悠,扑在礼仪的脸,随后将他的整个脑袋包裹;如同鱼产卵般,那些散落的纸页倾泻而出,雪花般漫天飞舞,化作刀片,却为他的胡须沾染火焰的颜色。
躲在暗门边的替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昂尚泰尔没有去看礼仪,他径直走向阿克雷公爵,攫住他粗壮的脖子,将他从月沼中拎起。盯着他宽阔的胸脯,昂尚泰尔似乎隐隐能看见跃动的心脏。
“国师毕竟陪伴了您这么久,您不会感到难过吗?”并肩坐在屋檐,看着远处渐渐熄灭的火焰,拉乌克转向身边的埃特雷比勒。
“你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他,所以不会知道。他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就像骑士身穿的铠甲那般冰冷。无论是谁,只要披挂铠甲,都能得到它的庇护。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他比我父亲更适合成为国王。父王还有情感这项缺陷,而他的所有决定都以效益来计算。
“这种人会很危险,因为所有人在他看来不过是趁手的工具;这种人也最适合活在回忆里,模糊的记忆会将他面颊的皱纹抹去,将他身边的棱角抹平。我当然会怀念他。也许是在像这样的夜晚,在我忙得焦头烂额,希望有人来替我分担时,我会感到难过,就如同臣民们怀念先王那样。”埃特雷比勒轻晃双腿,不用像在国师面前那般局促、沉默。
“那阿克雷公爵呢,他可是您的亲叔叔啊。”拉乌克看着埃特雷比勒没有表情的脸,隐隐感到有些害怕。
“阿克雷……听说正好是在我出生的那年,他被封到边陲当公爵。因此,我和他根本就没有见过面。他这次来王城,我还挺意外的。但我忽然想到,阿克雷公爵应该就是制住昂尚泰尔的那把钥匙。”讲到这里,埃特雷比勒打住话头,转向拉乌克。拉乌克摇摇头,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把脑袋低下来一点,看着我,脸像我这样稍稍偏过去些,对。现在,露出讳莫如深的自信笑容。”埃特雷比勒指挥着拉乌克,男孩照他的指示,摆出他该有的表情。
“很好,拉乌克,你真是卓越的演员。你知道吗,父王和昂尚泰尔曾经说起过,阿克雷正好是在父王继位的那年出生的,而国师也正是在这年进宫,接替首席法师的职位。‘阿克雷’这个名字,还是父王给他起的。在某种他所熟知的语言里,有‘一把钥匙’的意思,只是阴阳词性有些不对。不过,父王最喜欢的一句台词是‘男人心里总要装着一个女人’。”
事情已经尽在掌控。昂尚泰尔感到冷静许多,燃在书房边缘的魔法火焰也渐渐熄灭。在他和明月之间,是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目露凶光的阿克雷公爵。冷静下来之后,昂尚泰尔才察觉到在自己内心深处悄悄作祟的不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不安的感觉,几乎都要忘记自己的生命处于王室的威胁之下,而习惯这种忙碌的生活。仅仅四十年,他就已经忘记安眠是多么舒适,在林间飞翔又是多么自由。再过十年,他想,虽然不及他的父王那般完美,但那时埃特雷比勒也能独当一面。遵照他父王的许诺,他会将那致命的逆鳞还给自己。到时他就可以回到巢穴继续安眠。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阿克雷?”他掐住阿克雷脖颈的手稍稍松开。这是他四十年来遇到过最大的麻烦,不过,也只是让他的肩窝有些疼痛而已。
其实从昂尚泰尔走进书房的那刻起,阿克雷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曾心怀侥幸,认为王兄赠予自己的宝剑是击杀昂尚泰尔的秘密;可是昂尚泰尔比他想象的要强大许多。他也是刚认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昂尚泰尔。他的过去、他的情感、他的想法……但他却莫名对他心怀恨意。真是奇怪,他为什么会恨他完全不了解的人?当他还在领地的时候,是受人尊敬的公爵。那时他可曾想过,自己会在某个月光明亮的夜劫持王上?他不像王兄那般聪明,能看透许多事情的本质。他太过依靠本能。在月光编织的幻象里,他再度看见莱尔洛斯王的身影。他的王兄,曾挡在他身前的王兄,消散在昂尚泰尔飘扬的衣袖。
一切都结束了,他落进昂尚泰尔的手里,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瞪着昂尚泰尔,祈祷他疯狂的双眼能成为昂尚泰尔的梦魇。也许被这双眼注视着,阴鸷的国师就不敢对王位生出妄念,他想,和莱尔洛斯重逢时,也许王兄还会夸赞他的勇气。
无意间瞥向阿克雷的双眼,昂尚泰尔心中的不安几乎达到顶点。他不害怕,只是感到很不舒服。无论是那些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还是强盗,哪一个都没有公爵这般疯狂的双眼。他缓缓抬起右手,爱人般抚过公爵的胸膛,摸索着心脏的位置。
“国师完了。”拄着蛇杖的替身摇摇脑袋。
昂尚泰尔还是第一次抓住人类的心脏。据说人的情感就是由这热腾腾、黏糊糊的小东西主导的,比任何魔法还要奇妙。尖啸着的阿克雷被他丢到一旁。沐浴在月华里,那颗心脏像枚充满诱惑的果实,还在轻轻跃动、挣扎。真可怕,昂尚泰尔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如同逐渐在夜色里蔓延的血腥气息。他高举那颗仍在抽搐的心脏,就像观察宝石的成色。终于,他发现藏匿在果实间的奇异光彩。凑近些,再凑近些。就像那夜,他和莱尔洛斯趴在溪水边,望向彼此眼眸的倒影。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鼻息一重,他们的倒影就会破碎。可他凑得越近,他的呼吸就不能遏制地愈发急促。“砰——”那颗心脏怪叫一声,碎裂成几瓣。那点奇异的光芒猝然飞向昂尚泰尔的右眼,根本来不及闪躲。
就像他将利爪插进阿克雷的胸膛,那把由鳞片打磨成的钥匙也贯穿他的眼瞳。他疼得厉声尖啸。他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源于何处,为什么他总也找不到被莱尔洛斯藏起的鳞片。就像莱尔洛斯说的,他看不透的东西有太多太多。不过,他还有足够的力气,在死前将宫殿搅成一片废墟。可他忘不掉莱尔洛斯月光下的笑容。然而,对莱尔洛斯来说,他大概只是件趁手的工具。想到这里,他的魔力再不受自己控制,身躯开始膨胀,逐渐显出巨龙的本相。他没有再甩动尾巴,没有再喷吐火焰,只是静静地倒在月光下,等候死亡的召唤。
替身们忙不迭地逃进暗门,形体逐渐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以防你们不知道:阿克雷公爵出生时心脏不好。先王交给我一柄色彩奇异的钥匙,信誓旦旦地让我埋进公爵的心间。我不敢相信,因为没有人是能在挖出心脏之后还活着的;但先王说这是魔法。”拄着蛇杖的医生有些骄傲,“那时我就猜测国师大人是条龙,据说龙的鳞片能够让人起死回生。”
“可是,我们之后该怎么办呢?”农民愁眉苦脸地叫道。
“国师死了,还会有其他的魔法师,我们当然还是能做替身。”军务胸有成竹。
“即便做不成替身,凭我们的才能,也能在宫里当官。”商人补充。
“我还蛮怀念王上的身体的,那能让我想起做吟游诗人的岁月。”文书感慨。
“可惜,礼仪死了……”讲演者提起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于是大家都开始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随着魔法的消失,宫里的仆人最先惊觉;随后,王城的军民也望见宫殿间横卧的巨龙。夜晚变得像白天般喧闹起来。
“那么我呢,您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像对国师和公爵那样,只将我当作工具吗?”拉乌克将半边身体都偏向埃特雷比勒。
“你当然不是工具,拉乌克,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的朋友……”埃特雷比勒也将身体转过来,捧着拉乌克的脸,让他看向自己的双眼。但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远处传来的异响。他们看见一条巨龙凭空倒在宫殿中间。
“我猜那就是昂尚泰尔。”埃特雷比勒露出得意的神色。他看向拉乌克,欣赏着他的张目结舌。
“您刚才说什么?”拉乌克抓住他的手。
“我说……我猜那就是昂尚泰尔。”国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比自己还要激动。
“不,是前面那句。”拉乌克的手在轻轻摇晃。
“前面那句……”国王微微皱眉,显出思索的神态,“啊,你是我的朋友。”
“请您将想说的继续说完,可以吗?”拉乌克的神色急切。
“当然。我从来没有将你当作工具,拉乌克。尽管我在你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能通过你看见我未曾拥有的表情,但你绝不是工具。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会是我最好的朋友……”埃特雷比勒捧着拉乌克的脸,认真地对他说。说到最后,他的面颊反倒浮现出羞赧的神色,将头微微扭向一边。
“我相信您,埃特雷比勒。”拉乌克也捧住埃特雷比勒的脸,“现在,透过您的表情,我也可以看到您的真心。”
“我一直都是真心。”埃特雷比勒不满地嘟喃,但他很快明白拉乌克的意思。
“你是说,我有表情了?”埃特雷比勒捧住自己的脸,拉乌克识趣地想将手抽走,却被埃特雷比勒紧紧握住。
“可惜我现在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拉乌克,快让我看看我现在是什么表情。”埃特雷比勒充满期待地看向同伴。
“您现在的表情傻乎乎的。”拉乌克朝国王做了个鬼脸,两个人笑作一团。
“走吧,我们回宫去。”埃特雷比勒拉起同伴。
“嗯。”拉乌克点点头,“您先往下爬,我在上面拉着您。”
国王没有多想。站到窗台,他招呼拉乌克:“别害怕,我会托着你的。”
听着埃特雷比勒欣喜的语调,拉乌克开始后退,直到立在屋脊。
“我该走了,埃特雷比勒。”他的眉间沁出月光般的忧伤。然而埃特雷比勒现在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变得缥缈。
“可是为什么?事情刚刚结束,我还没来得及赏赐你,为什么急着要走?随我回宫,拉乌克。我不会命令你,但这是朋友的请求:陪我回宫,拉乌克。”他的语调急切。将手搭在屋檐,他想再度攀到屋顶,当面劝阻他的朋友——用他能够映出真心的表情。
“不,不行。随你回去,我怕我就会舍不得离开。再见,埃特雷比勒,现在你知道该如何想念我了——如果你将我的表情印在你的脑海——再见,埃特雷比勒,如果我的演技足够好,我识字足够快,我会回到王城的。再见,埃特雷比勒。”拉乌克的声音越来越远。
等到埃特雷比勒爬到屋顶,那里只剩冷冷的月光,映着他瘦弱的影。不过,现在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让自己的脸被悲伤随意地揉皱。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月光,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幻梦、一本故事书里虚构出的情节。
以拉乌克现在的水平,根本写不出戏剧;但他也许会先将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坐在屋顶,朝着拉乌克消失的方向,朝着月亮的方向,埃特雷比勒开始模仿起那些讲故事的老头的口吻。那些星星,就像拉乌克听故事时亮晶晶的眼睛。风从他的背后吹来,将他的声音、将拉乌克的声音送向远方: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名叫罗里姆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