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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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分手吧。”木子看见唐呈言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准备起身离开餐桌,突然开口道。

唐呈言似是一愣,像是听到什么玩笑话,调侃的话溜到喉头,又被木子严肃的,犹疑的目光逼了回去,他手里握着丝绒精包的小盒差点儿滑落到地上,他的表情凝滞片刻,似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驴头不对马嘴地做出回应,“我涨工资了。”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有了某种底气,抬头看着木子的眼睛,那是他七年里百看不厌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升职了。”

木子的脸上没有太惊讶的神情,倒是流露出几分苍白的喜悦,“真的吗,这么快,是升到你一直想去的职位了吗?”

“是。”唐呈言点点头,不知道是回应前半句还是后半句,“或许有时间可以去看看房,看趋势,过些时候房价估计要涨。”唐呈言的眼睛紧紧盯着木子的脸,生怕错过什么,说这话时他的音量微微提了几分,整个人镇定下来,他轻轻摩擦着手里的盒子,轻轻舒了一口气。

“呈言,你知道我们还没结婚吧。”木子看到唐呈言放松下来的样子,微微偏开了对视的目光。

唐呈言的心跳了一下,看着木子状似闪避的样子,像是害羞,知道那个隆重的时刻已经到了,他捏着盒子的手微微发汗,心脏砰砰直跳,他斟酌着词句慢慢开口,“我知道,我知道,所以——”

“所以我不是你的妻子,作为女朋友,相对而言,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你的工资。”木子打断他,“不过你升职这件事.我衷心为你开心。”木子说完这句话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某种解脱,“你到了新岗位,应该会更忙吧。”

唐呈言提起的手微微僵硬,似乎到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形势。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木子的声音微微发抖,不知是不是引起了共振,唐呈言的心脏也一抽一抽疼痛起来,“我们不知觉中舍掉了持续了七年的共用早餐,又结束了一直以来的晚安吻,我想不到我们的感情还剩下什么,如果不是你今天不加班,我们已经一周没怎么说过话了。”木子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的头低了下去,肩膀有些发抖。

“我知道我最近有点忙,你说过你理解的,你也很累,等这段日子过去,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唐呈言的声音微微发哑,“我可以尽量抽出时间。”

木子的脸色有些苍白,两颊上挂着两道湿痕,肌肉颤动着,她喝了一口水,稍微压了压涌上的情绪,强迫自己狠心,“唐呈言,你还记得我们上次一起出去旅游是什么时候吗,大三的时候吧,我们有多久没一起出去过了,我们现在的状态真的还像是恋人吗?”木子轻轻转着手指上的戒指,素朴而大方,是唐呈言在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买的,木子一直戴着,她现在慢慢取了下来.手指上一圈白色的印痕,像是烙印。

“我常常觉得,在我们毕业住进这个房子之后很快就从爱人变成了舍友,每天各司其职,塔伙过日子,我再也看不到爱情了,我很累,一想到我未来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循环,我就无比恐惧。”木子泪眼模糊地看着唐呈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用力掐着拇指的虎口,退了一步缓和道,“所以,我们先分开试试吧。”

唐呈言的脸色一片苍白,他张了张嘴,最后似是无可忍耐的站了起来,胸脯因为呼吸过度剧烈的起伏着,“我不同意,如果只是因为工作,因为时间没办法妥协的话,我不同意。”他努力压低了声音,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们的感情又没有出问题,我还—”唐呈言顿了下,看着木子的表情,说不出话来,爱这个字哽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以前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字现在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难道所谓七年之痒是真的?可他们明明还没有结婚。

“我们的感情没有出问题吗?”木子听着他的话,缓了好一阵才开口,“我们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连睡觉都不再拥抱,醒来时床的另一边永远是冰凉的,或许有一天,我们连结婚都要挤出时间,连做爱都会成为例行公事。”木子轻轻摇着头,她看起来已经平静很多了,“我想要的生活不是这样,生活不应该是这样。”

“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想要我多陪你,最忙的这段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唐呈言有些慌不泽言,“我今晚本来打算跟你求婚的。”

木子始终很平静,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睫毛微微抖动,转而又趋于平静。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都是打包盒,他们两人已经一年,还是两年都没怎么开火了,起初还满是新鲜感,满怀着激情,在忙碌里建立生活的仪式感,一起学做菜,一起布置屋子,之后工作进入正轨,野心驱使着他们忙得混天黑地,忘记身后还有一个未成形的家,再到后来,在忙碌的空隙,木子常常会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

这些满是油渍的白色打包盒,明天会被其中一个人带走扔进垃圾桶,也许那个人走得太急忘了,等晚上回来时,屋里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是垃圾场饭菜的腐烂味儿。满脑子的烦心事,偏偏只有冷冰冰的空无一人的屋子让人呆滞,最终司空见惯,选择性视而不见,再进入下一天。

他们还没有结婚,日子已经过成了这样,表面衣装革履,活得人模狗样,要等什么时候撕破了鲜艳的外壳,才能发现其实里面空无一物?

唐呈言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只要感情还在,没有时间和仪式感也没关系,原来不是,对木子而言,工作永远无法高于生活,她不如唐呈言,爱这份工作爱得那样深刻,就算最终索然无味,也会习惯适应,她只是为了金钱去工作,为了生活而挣钱,不能颠倒。拖着行尸走肉的外壳,终究会羡慕曾经满是满腔热血理想的自己,她永远无法对自己的幸福妥协,哪怕是七年的恋人。

木子把戒指放在桌上,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她的眼睛里泛滥着温柔的波光,“呈言,你记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做项目的时候,跟导师为一个观点争执不休,你坚持自己是对的,你为了一个PPT的图片排版,跟同学吵得不可开交,那么固执,你在讲台上跟老师直抒胸臆,把论文里枯燥的理论讲得绘声绘色。”木子的眼神那样悲伤,爱意几乎要溢出眼眶,“我爱你自信自由的样子,爱你在学术理论里不卑不亢的样子,爱你在校园里讲台上干干净净的样子,唯独不是现在行尸走肉的样子。”

唐呈言的喉咙哽了哽,不敢直视木子的眼睛,“你进入这个公司的初心只是为了升职加薪,养家糊口吗,你难道不是看中了他过硬的技术,想要发挥自己的才能吗,你现在这个岗位跟你的初心一致吗,你说你会争取你争取了吗,你是不是已经累得忘记了自己想要什么,你在酒宴上对着领导卑躬屈膝,自己的成果被夺了不置一词,反倒对那些鼠辈阿谀逢迎,你心里会不会为自己委屈,为自己感到不值?”

“可是你要我怎么办,技术岗位不需要人才,我辞职不干吗?”唐呈言反问。

“技术岗位第一年不需要人才,第二年,第三年呢,到底是没有还是你不敢从头再来!”木子猛地站了起来,“你连当初跟我表白时候的勇气都没有了!”

唐呈言苦涩半晌,轻声冷笑道:“所以你就是看不惯我这副卑躬屈膝谄媚的样子,你就只看得上那些受人谄媚的人是吗,是我的职位满足不了你的虚荣心,让你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了是吗。”唐呈言紧紧握着手里的盒子,指关节泛白,他的眼周被一片猩红裹挟,像发疯的黑猩猩,“说到底,我唐呈言不如你木子高尚,何必说什么没有时间做借口,你直接说看不起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不就好了。”

唐呈言站起身,肩背微微佝偻,“想分就分吧。”他站了好一会儿,猛地踹了一脚桌腿,汤汁淅淅沥沥顺着桌沿滑下去,一片狼藉 ,唐呈言没再看木子一眼,转身拿着外套出门了。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人不鬼。”木子看着被关上的门,喃喃自语。

梧桐树绵亘在街道两旁,唐呈言在人潮喧嚣处寂寥地来回,路上有携手遛狗的夫妻,有牵手约会的情侣,有追逐玩闹的小孩,有加班夜归的上班族,在同一条散步道上,各自不同生活。他的手不自觉摸着口袋里的盒子,这是他很早就在店里看中的,他不是第一次想求婚,在发觉木子不对劲儿的时候,当他对这段感情力不从心却无法割舍的时候,他就已经试探过了很多次,可木子显然不是会因为甜言蜜语灯光氛围,稀里糊涂托付自己终身的人,哪怕对象是她七年的爱人。踏着浓重的夜色,唐呈言推开了一家餐厅的门,寻着靠窗的位置,他坐在靠走廊的一边,叫了服务员点餐,座位旁放着一束鲜花,听朋友说,她喜欢浪漫的气氛。

唐呈言轻呼一口气,抿了一口桌上的酒,面前有人坐下,“我人还没到,你就开始喝了。”木子带着轻松的笑意,她把白色羽绒服放在旁边的座位上,“是我来晚你等急了吗?”

“没有没有,我来得早。”唐呈言说着把座位上的花递给她,“这是送给你的。”

木子笑了笑,接过花,道了谢,又递回去,唐呈言愣愣接着花,木子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我这里位置不够用,可以借你一个放花的位置吗。”

唐呈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把花放到旁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安静下来,他莫名慌张。

“这个地方真精致啊,看起来很高档呢。”木子一边往杯子里倒啤酒,一边环顾四周。

“嗯,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餐厅,很安静,环境也好,主食是小龙虾。”唐呈言接了话茬,看着木子有些发红的手指,忍不住问道,“走路来的吗?”

“对,这里离学校也不远,二十分钟的脚程,周围夜景很美,所以就没打车。”木子喝了一口啤酒,轻“嘶”了声,“就是有点冷。”

唐呈言闻言起身去接了一杯热水,心里埋怨自己不周到,他把水杯推到木子的手边,“暖一暖吧,一会儿菜就上了。”

木子点了点头,双手接着杯子,冰凉的指尖掠过唐呈言的掌心,他急忙收回了手。

“呈言,你之前给我看的项目找到导师了吗?”

唐呈言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毕竟现在才大一,很多老师接触很少。”

木子笑了笑,“我大一的时候还在享受大学生活呢,根本就不知道还有比赛这回事,比起你还真是差得远。”

唐呈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姐姐在我上大学的时候跟我嘱咐了很多,现在还经常消息轰炸我,我们学的是一个专业。”

“你姐姐现在毕业了吗?”木子闻言靠近了些,有些惊奇的样子,“还是说是在工作或者读书?”

“已经毕业了,都没有,她已经嫁人了,我姐夫是她研究生期间认识的,她现在大多待在家里,日子过得很幸福。”

“是吗。”木子脸上有一丝失望,“不会可惜吗,就这样待在家里。”

“有了孩子的话,牵挂会多吧,我不知道她的打算,但是每个人想要的生活不一样,不是吗?”

木子若有所以地点了点头,服务员把一锅小龙虾放在桌上,“这么晚了,应该饿了吧,你穿的白毛衣,别沾上油了,我来帮你剥虾。”唐呈言熟练地戴上塑料手套,埋头剥虾,木子撑着脑袋看他。

“呈言,你们经常来这里吃虾吗?”

“嗯,学姐你应该是喜欢吃小龙虾的吧?”唐呈言的余光瞥过木子的脸颊,木子正微笑着看她,他又匆匆低下了头。

“请人吃饭不会都不知道对方喜欢吃什么吗?”木子看着他的样子,笑着调侃。

“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总归不如从本人嘴里听到的真。”唐呈言把剥好的虾放到木子盘子里,“所以你喜欢吗?”

木子把小龙虾夹到嘴里,含混地说了句喜欢。

唐呈言一晚上专心剥虾,愣是用了十二分的认真,头都没抬,忘记了聊天,木子问一句他回一句,做汇报都没这么一板一眼,最后木子放下筷子,忍不住问道:“呈言,我听你学长说,你来大学是谈过恋爱的吧。”

“嗯。”唐呈言剥虾的手一顿,有些局促,有些女孩喜欢履历空白的,干干净净的,不过木子不太像那类人。

“那你也是这么追她们的吗?”木子喝了啤酒,有些醉,说话轻飘飘的。

唐呈言愣了下,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意思,一时间有些无地自容,以前都是女孩追他,他哪里追过女孩,而且两个人在一起,好像跟普通朋友没什么区别,他没太在意,毕竟谈地时间不长,至少没有现在这么紧张,他来之前想了很多话题可以聊,已经全都忘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送礼物合适。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郑重地说:“我就追过你,没什么经验。”

木子看着他突然笑了,“你学长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呃——”唐呈言不知道怎么说,学长说:木子这个人,虽然表面温柔,但是轻易别碰,不然最后受伤的人一定是你,她对待感情就跟玩一样,新鲜感一过就走人,完全不顾对方的感受,我不知道那些跟她谈恋死的人为什么觉得她可爱,完全看不出来。

唐呈言掐头去尾,回道:“说你是个温柔可爱的人。”

木子闻言噗嗤一笑,“我不信,他肯定说我是渣女,让你离我远一点,他让我不要祸害新来的小学弟。”

唐呈言已经确定木子有些醉了,他胆子突然大了些,心砰砰直跳,“学姐。”

“叫我木子。”木子脸颊有些红,托着下颌看着他,目光审视。

“我能送你一个礼物吗?”唐呈言把盒子从口袋里拿出来,启开放在桌上,

木子看着盒子里的两个戒指,挑了挑眉,“这是要求婚吗?”

“不是,只是一个见证。”

木子看着两枚戒指,久久没有开口。

唐呈言跟木子从餐厅里出来,沿着灯火辉煌的小路往学校走,唐呈言的步子放得很慢,木子还是落在了后面,她踩着唐呈言的影子,像一个执拗的小孩儿,唐呈言的步子越走越慢,最终停下,木子也踩着他的影子停下,抬头看着他,冬天的风很大,她裹着围巾却还是耳朵通红。

唐呈言半步走到她身前,轻声询问:“可以给我你的手吗?”

木子低头笑了下,似乎无奈极了,她揪着唐呈言的领子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冰冰凉凉的触感却让唐呈言像是融在火炉里,“你这么绅士,会显得我像是一个禽兽,很不矜持。”她说着把手塞进了唐呈言温热的掌心里,被银质的戒指硌着中指指骨。

“那以后我主动一点儿。”唐呈言轻轻地说。

木子冷哼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后知后觉地问:“为什么要送戒指?”不知道是不是握得太紧被硌疼了。

“因为他可以被人看见。”唐呈言笑了笑,有些腼腆,却也坚定。

唐呈言的手裹着木子的手,像握着一颗心脏,夜色笼罩的小道他们牵手走了很多年,很多次,春来暑往,昼去夜来,从两个人到一个人。

后来唐呈言听朋友提起过木子对这个戒指的反应,那是在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木子说:一个没谈过恋爱的男孩用来宣示主权的小玩意儿。朋友劝他别陷得太深,木子谈恋爱从不超过一年,纯粹只是玩玩,唐呈言当时听完只是笑了笑,太多人跟他这样说,他就越是想试试,大抵是年少轻狂,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他只告诉自己,喜欢她是我自己的事,与她无关,感情不过是赌博,真心换真心,他有砝码,也不缺勇气。

唐呈言摩擦着左手中指上的戒指,转了两圈没舍得取下来,明天还要上班,刚升职不到一天,家没了女朋友也没了,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唐呈言随便找了个酒店凑合了一晚,正好升职也有公司分配的住所,他跟木子发了消息,说她不用走,自己会搬出去,早上发的消息,晚上木子才回,只一个好字。

木子和唐呈言在一个公司,只是木子先他一年毕业,恰好有对口的职位,唐呈言就倒霉了些,喜欢的公司没职位,有职位的公司他的心气儿又看不上,抱着试试的心态打算等一等,反正他还年轻,可是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放弃,有些东西也没那么容易开始,职场上千变万化,错综复杂,他越等越不敢试,越等越不敢放弃。

唐呈言趁木子没下班,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公司员工宿舍,之后再找房子,他觉得自己没错,却莫名不敢见到木子,维持了这么久的绅士风度,一朝破灭,毁得干干净净,现在他身上是没一点木子喜欢的东西了,唯有这个房子里的四年还能算作一点慰藉。

其实木子一早就有公司分配的房子,但她不想住,觉得那地方像囚笼,一抬眼从窗户外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公司工位,实在恐怖。唐呈言对此事并无他感,只觉得是作为女人的某种在异地对家的渴望感在作祟,他不置可否,趁机以此为借口顺理成章地让木子从宿舍搬出来,两人得以过起了同居生活,他甚至隐隐庆幸木子这种有时候过分敏感的生活仪式感,让他的感情早些年十分幸福顺畅。

他对住处向来没有要求,毕竟不像木子自幼上学走读,他都是住宿,习惯了随遇而安,没想到过了几年两个人的生活,竟然也会产生家的错觉,贸然搬进来,竟然也觉得冷清压抑。

此后一个月他跟木子都没有见面,反而认识了一个小学妹,是在一次公司聚会上认识的,以前他全身心都在木子身上,根本没注意过自己的部门还有一个小学妹,还加过微信,叫水子。

水子长相普通,好在活泼可爱,给他突兀的单身生活聊以慰藉,跟木子不同,水子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都在这个城市,还在公司附近有一套房子,据说是亲戚家的房子,亲戚去外地了,一直搁置,水子住在那里。

唐呈言是一个对感情敏锐的人,他不算出类拔萃但是性情温和又绅士,不缺人追,而水子看他的眼神跟那些追求者没什么不同,若是以前他也许会果断拒绝,水子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可是现在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后来水子请他来家里做客,听水子讲大学里她的暗恋,唐呈言保持着绅士的良好姿态,水子越陷越深,请求跟他交往,但唐呈言态度模糊,刻意略过了这个话题。

一次熬夜加班之后,唐呈言拿着外套,疲惫不堪地从公司出来,打算吃了晚餐直接睡觉,却看见了等在公司门口的水子,唐呈言大步朝她走过去,还没开口,水子就抢先道:“呈言哥,加班到这么晚,还没吃饭吧,去我家吧,我买了宵夜,一个人吃不完。”

唐呈言犹豫了下,“这么晚了,不合适。”

“你是正人君子,没什么不合适的。”水子说完就抢走了唐呈言的包,挽着人跟她走。

唐呈言来了才发现水子撒谎了,她没有买宵夜,而是做了晚餐,唐呈言承认在走进家门的时候他有一种久违的松弛感,卸了一天的疲惫,他只需要坐在桌边,水子就把保温的饭菜摆到他面前,这种感觉是他在木子身上得不到的,唐呈言忍不住想如果木子这么贴心该多好,他一想到这里自己就先摇了头,木子不是水子。

唐呈言放松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近乎温馨的家常菜,挑了挑眉,调侃道:“这是你买的吗?”

水子看起来颇不好意思,“我怕你嫌弃我的厨艺。”

“怎么会,在这些地方吃一口家常菜太难得了,不过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上班吗,我明天又没事,这不是耽误你。”唐呈言拿着筷子夹菜,味道很好。

“我喜欢你,所以心甘情愿啊。”水子托着下巴看他,“你以后不想做饭都可以来我这里吃饭。”

“那我要付多少餐旅费?”唐呈言玩笑道。

“你不拒绝我就很知足了。”水子笑道。

唐呈言闻言顿了下,这句话他也对木子说过,当时木子刚同意合租的事情,木子开玩笑问他怎么付房租,唐呈言也是这么回的。

水子看他有些失神,叫了他一声,问他怎么了,唐呈言说可能是菜太好吃,让他有些想家了,确实有些想家了。

由于家离得远,他对家也没有太大的执念,回家像是一件工作,只是在特定的时间要做的一件事,慰问父母,拜访亲戚,然后离开,父母没有明面的挽留,也从未说过想念,读书多年,他很少会有思家的念头。

可是莫名的,在这个生活了八年的陌生城市,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的女人的家里,他的心里莫名有一股强烈的孤独和对家的思念,这种孤独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这种思念让他的心揪在一起,他几乎想即刻起身,立马坐上回家的车,哪怕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回家是想见到谁。

唐呈言突然沉默下来,水子起身,似乎是要抱他,唐呈言突然起身,近乎狼狈地跑了出去,水子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没有追。

唐呈言从屋里跑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夜色很深了,如果是家乡的话,应该是漆黑一片了,可这座城市还是这么灯火通明,不知多少人还在通宵达旦,有多少人像他这样凄苦冷清,不知何去何从,他有一瞬间似乎理解了木子,也许是同为外乡人,来到这里本就只有一颗火热的真心,回去的时候只剩一副沾满了冷气的躯壳,确实有些得不偿失。

唐呈言的手无意识摸着左手上的戒指,指环边缘都磨得光滑,不知觉中,又走到了原先住的地方,他仰头看着高楼,忍不住想,不知道木子是搬走了,还是留下了,若是留下了,是不是说明她心里也有几分不舍,对这份感情也有几分眷恋,若是有,那这份眷恋和不舍会不会让她有一点儿心软,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唐呈言苦笑着摇了摇头,笑自己太卑微,也太奢望,他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普通的人都要翻脸,更何况木子。

他正想着,远远看着明明灭灭的大楼,那种凄凉的孤独感又如潮水一样袭来,远远的,他看见一个人影从楼里出来,是木子。两人视线交融,木子也惊讶了一下,唐呈言有些急切地走过去,又在几步之外矜持地放慢了步子。

“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这个时候出来?”

两人同时开口。

唐呈言看着木子脸色苍白的样子,猜测她应该是胃病犯了,他有些严肃地走过去,下意识揽着木子的肩膀往回走,“我包里有胃药。”

木子张了张嘴,没说话,唐呈言把人送到卧室,倒了杯热水,从兜里拿出常备的胃药,木子的胃病是小时候犯下的,由于一直不忌口,越来越严重,木子不忌口,稍吃错了东西就犯病,不分时候,犯起病来疼得死去活来,刚在一起的时候木子疼过一次,把唐呈言吓坏了,自那之后唐呈言习惯了带着胃药。

唐呈言把药和水递给木子,半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被她身上的冷汗浸湿了衣服,木子脸色苍白,发梢粘在脸上,罕见的脆弱,“家里不是备了胃药?”

“前几天吃完了,没来得及买。”

唐呈言皱着眉,“这才一个月,你是把它当饭吃了?”

木子没说话,像是疼得狠了。

“明天不上班吧,我带你去医院。”

“我没事,我自己可以去,你回去吧。”

“我明天不上班。”唐呈言对上木子的眼睛,转头避开了,他的掌心捂着木子的眼睛,睫毛打着颤,扫他的掌心,唐呈言一时情动,低头吻了自己的手背,“我在这里陪着你。”

木子在他掌心里闭了眼,没说话。

人真的很矛盾,得到了不珍惜,失去了又觉得难过。

木子喝了药睡得很安详,唐呈言撑着脑袋看着她,习惯性握着她的手,木子的手很少是热的,唐呈言喜欢用掌心裹着,像捂热一块细腻的玉石,唐呈言忍不住摸着木子左手上的戒指,他的戒指由于长时间下意识的抚摸已经磨平了,木子的除了内圈有些磨损,看起来还是棱角分明的。那天明明不留情面地褪下了,现在又戴着算什么。

第二天木子醒的时候刚睁开眼睛,一个温热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额头,木子微微垂着眼眸,轻轻眨了眨眼,唐呈言情难自已,一个月没见,他又不愿意在人睡着的时候趁人之危,就趁着木子刚睡醒迷糊的时候占便宜,他轻轻蹭了蹭木子的睫毛,吻她的鼻尖,吻到嘴唇的时候,手里握着的手挣了挣,他不顾意愿地握紧,把本该落在唇上的吻落到了嘴角,然后松开了手站起身,“我买了早餐,起来吃点,然后把药喝了,中午我送你去医院。”

木子嘴唇动了动,唐呈言抢先道:“我一夜没睡——”

木子愣了一下,唐呈言趁势问:“你要赶人吗?”

木子笑了笑,声音有些早起的哑,“不赶。”她穿着拖鞋越过唐呈言,到客厅去吃早餐了。

唐呈言莫名呼了口气,半躺在还有些温热的被窝里,看着熟悉的天花板,不知不觉睡着了,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在他头上说话,影影绰绰,声音模糊,一番地震山摇,他扯着被子捂着头,睡了过去,醒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些暗了,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身边,没人,索性眼也不睁地去洗手间洗脸,等他把牙刷放在嘴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哪里不对,一转头,木子正站在门口,挑眉看着他,“你要刷牙?”

唐呈言把挤了牙膏的牙刷放在一旁,有些尴尬地问:“你没去上班?”

“你继续刷牙吧。”木子靠着浴室的门,穿着睡衣,看起来懒洋洋的,却让人觉得有种看笑话的意味,“我今天请假了。”

唐呈言刷着牙,含混地说:“那我带你去医院?”

木子有些无奈地指了指窗外,“天已经黑了,而且,我今天下午已经去过了。”

唐呈言点了点头,目光下移,发现木子左手上的戒指已经摘了,“做完饭了吗?”

“啊?”木子疑惑地看着他,唐呈言径直越过她往客厅走,看见桌上摆着两幅餐具,他轻车熟路走到厨房,把保温的外卖拿出来装好,摆在桌上,木子看了他一眼,窝到沙发上继续看书去了。

“你不吃吗?”唐呈言抬头看她。

“我吃过了,你吃完就回去吧,这里就一个卧室。”木子低着头看书,落地灯暖黄色的光线把她整个笼罩住,像是一株黄昏雪地里粉雕玉饰的梅花。

生命的某些时刻,不必刻意捕捉,连倒影都惊心动魄。

唐呈言愣了愣,下意识走过去,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木子抬头看他,唐呈言垂首,他半跪在沙发上,双臂把人逼到逼仄的角落,吻了下去,一股西药味,很苦,木子偏开头,推了推他的手臂,唐呈言没松手,木子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我们分手了。”

“可我还爱你。”



唐呈言第二天去公司的时候遇见了水子,水子还跟往常那样亲切,对昨天晚上唐呈言的失态绝口不提,并且一连几天都没有再邀请他去家里,反而有时会在他宿舍楼下面等,给他带了朴素却美味的夜宵,唐呈言难以拒绝,决定找时间邀请水子吃饭以表谢意,同时把一些话说清楚,以免辜负了女孩的用心,他确定自己还是放不下木子,他觉得木子也还爱他,只要爱还在,就会有人妥协,他相信木子会想清楚,有时候生活应该学会给工作妥协,所谓自由的生活是不切实际的,大家已经是成年人,已经从学校出来了,有些梦也该醒了,他甚至有时会隐隐期待,若是木子能像水子那样现实一点多好,他们的生活也不至于这样。

唐呈言升职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昏天黑地的忙碌中,水子像是承包了他的三餐,每晚在他宿舍楼下等到很晚,唐呈言过意不去,毕竟是女孩,不安全,于是主动说晚上会去找她,也逐渐习惯了在水子那里的生活,有时候太晚他也会在沙发凑合一晚,他最终放弃了进入技术部门的愿望,打算一鼓作气在这里干下去,反正钱在哪里都是赚,更何况他现在前途一片大好,升职加薪不是问题,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理想什么的以后再说。

唐呈言下班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问他今年什么时候回来,最令唐呈言烦闷的事来了,春节将近,往年他会带木子回家,然后木子也会带他回家,今年带不了了,如果回家没带木子,父母决计会以为感情出了问题,分手的事难免露馅,他们要是知道了他跟木子分手的了,恐怕这个春节要不得安宁,虽然他觉得自己现在结婚尚早,可是家里的二老完全不觉得,唐呈言顿时有些烦躁,眼睛不自觉往另一个方向看,那是木子工作的楼,看样子还没下班,他心不在焉地往宿舍走,刚到了屋里,水子打来了电话,他忘记去水子家了。

“呈言哥,你今晚没过来吗?”

“水子,很抱歉,今晚有点事情,你先吃吧不用等我,明天呈言哥请你吃饭。”

“好,那你忙,记得吃饭。”水子掩饰不住的愉悦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唐呈言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书桌挨着窗户,他可以从这个窗户看见自己工作的大楼和木子工作的大楼,高耸入云,顶端淹没在黑暗里,宿舍房间不算大,住一个人刚刚好,屋里摆放着唐呈言喜欢的书籍,还有他每次去超市下意识买回来的零食和水果,像是装饰品被留在柜子里冰箱里,好像真有人会吃似的,他在闲暇时会习惯性去花店买一束新鲜的芍药,是经年累月的习惯造就的,就像沙发旁和卧室里总是会有一个落地灯,散发着橙黄色暖洋洋的光圈,床头柜上永远放着一本小说或者诗集,沙发上会有一个毛毯。

唐呈言有些失神地看着这个酷似家的地方,处处生活的痕迹像是被人刻意伪造的,无论是那些崭新的书,从未拆封的零食还是枯死的花,唐呈言坐在书桌旁,有时下意识看着沙发上的毛毯,会不自觉感到整个屋子像是一个手工艺品,自己只是付钱参观的游览者,却想霸占这一方并非私人的共土。他与木子之间明明相距甚近,却好像处在玻璃的两面,手之所触皆是冰凉,像他们初见时木子的手一样冰凉,这不同的冰凉之间尽是未知,隔膜和不敢戳破的生疏与视而不见的真相,唐呈言在偌大的充斥着暖气的房子里总觉得恍惚。

那栋大楼的某些灯灭了,有人从楼里出来,唐呈言的胃隐隐抽疼,他抓着大衣往楼下冲了出去,冷冽的寒风抽打在皮肤上,他才觉得清醒了几分,慢悠悠在街上找一家熟悉的餐厅,打算吃个晚餐,结果刚一进屋,就看见了木子,在那里吃一碗馄饨,唐呈言点了一样的餐,放到了木子的对面。

“好巧。”

木子闻言抬头,有些惊讶,“你不是早该下班了?”

“唔,有些私事,还没吃晚饭,胃有点受不住了。”唐呈言露出一贯温和的笑意,木子点了点头,又继续吃饭了。

“今年春节回家吗?”

“回家,这里又没什么亲人。”

“我不跟你一起,伯母会念我吗?”

木子顿住了筷子,轻声说:“会的吧,她很喜欢你。”

“那——”

“不过会习惯的吧。”木子放下汤勺打断他的话,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总要说清楚的。”她说完又低下了头,状似无意地继续用勺子搅弄着碗里的东西,白色的皮漂浮着,内里的肉馅散了一碗汤。

唐呈言低低轻笑一声,唇底一片苦涩的味道,他忍不住绷紧了嘴唇,木子捏了捏筷子,放下汤勺,“我吃好了,先走了。”

唐呈言下意识想握她的手,木子避开了,她逃也似的出了餐厅,往家的方向走,楼下散步道拐角的地方有些暗,木子的半边脸掩盖在阴影里,走得很急,唐呈言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木子站定,呼吸还没喘匀,裸露在外的手泛着不正常的红,唐呈言伸手想碰,木子退开了,她偏着头,看起来有些难过。

唐呈言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太冷,还是束手无策的最后挣扎,心硬得有些反常,“木子,你那么聪明,不会看不明白我的心思吧。”唐呈言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说:“那天晚上我在,你是开心的吧。”

木子没说话,像是默认了。唐呈言似是嗤笑,似是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把房子留给你,你不懂我打的什么算盘吗,可你为什么还是没从房子里搬出去呢,戒指为什么明明摘了又戴上,洗手间里为什么还放着我的牙具,忘记扔了吗?”

唐呈言咄咄相逼,绅士的外壳不知哪里去了,“木子,七年的感情,抽身没你想得那么容易是吗,我不比你大学那些男朋友好打发是吗,整天纠缠在你身边,你是厌烦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会不会有一刻也想回心转意,想着就这样过下去算了呢?”唐呈言说话毫无顾忌,几乎失控,“我在感情这方面一向姿态优雅,谁见了都是说我唐呈言是个绅士,偏偏在你这里只能做个乞丐,只能乞食,只能做个小人,只能玩心机,却偏偏最想让看见的人他妈的看不见!”

木子化着精致的妆,却还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胃疼的时候知道起来吃药吗,还是懒得出被窝忍忍就过去了,是不是躺在我们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夜里也会睡不着觉呢?”

木子脸色一片苍白,她艰难地把目光投到唐呈言身上,晦涩的沉默像是数学里的求极限,谁都解不开。

“我没抽身,看得见,会不想吃药,也睡不好觉。”

许是木子突然坦白,唐呈言反倒不知所措,她的眼里闪着光,像是水,折射出五颜六色,唯独没有他喜欢的颜色,“没想过打发你,唐呈言,我爱了你七年,没爱过别人。”

木子握着拳,嘴唇微微抖着,她一开口,就呼出一口白雾。

“你的姿态一直很优雅,跟初见时一样,我一直觉得,你是绅士,现在也这样觉得。”

遛狗的人都睡了,这么冷的天,狗都懒得起来,街道里只有陌生的霓虹灯和黑黑白白的车来回跃动。

“唐呈言,我一直看不得你的妥协,因为你明明可以比谁都好。”

“你现在的样子多好。”木子看着他,轻轻笑了笑,头发被风糊在脸上,扎得她睁不开眼,苍白的脸色又被吹得通红,像是冻伤了。

这么狼狈的木子,若是以往,唐呈言大概就抱上去了。

他突然想起来求婚那一天,为什么爱你这两个字没说出来呢,是因为那天的木子也像今天这样,太认真。

他怕太轻浮,太随意,这几年他糊弄的太多,无法正面回应的就避重就轻,含含糊糊,玩笑似的说着喜欢,说着一辈子,就跟呼吸一样简单,跟喝水一样吞咽之间。他轻浮起来,逃避起来,糊弄起来,木子就自然闭了嘴不再提,给他留足了面子,也在给他机会,他得以一直躲着,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躲着。可是那天他突然意识到不能不真心,怕后来的真心也被当做过去的玩笑。

长时间的表演真诚,让他忘记了怎么真的真诚。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游走在真实与虚伪之间,又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强力掩饰,选择逃避,在真实和表演之间无时无刻不更换面具,一边做君子,一边做小人,一边做绅士,一边做流氓,一边张弛有度,一边进退维谷。

木子早就看透了,他还自以为良好,还在恼凶成怒,或许他早在某个面具更换的瞬间,就忘记了哪个是面具,哪个是自己。就像被迫逃避的人习惯了逃避的生活,会忘记自己最初逃避的原因,把逃避的生活当做真实的生活,把逃避的自己当做真实的自己,然后为了维持平和的假象,为了说服自己,去指责自己真实世界里的人不够妥协,不够现实。

唐呈言突然在顿悟里极度自卑,觉得自己无比肮脏,却又恍惚觉得合乎寻常,就像一个普通人拿着足够的钱进入奢饰品店,极力装出平常的样子,摆出常客的姿态,实则满心惶恐,极度不安,哪怕付得起钱。

木子一直在心软,或许也在自我欺骗,才让这段或许不该这么长的感情持续了七年,唐呈言突然生出一份期待,那这次呢,会不会也心软呢,还是已经到最后的界限了呢?

唐呈言不知道自己此刻有没有戴着面具,他已经分不太清了,他循着本能问道:“为什么要解释呢?”

木子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不妥协的样子很真实,自我贬低来换取我内疚的样子又很不绅士。”木子低低笑了一声,让唐呈言恍然觉得他们还在上大学,“碰巧的是,这都是我以前最喜欢的样子,我觉得你也会想,输也输得明白吧。”

唐呈言愣了一下,他以为木子喜欢的他,和木子喜欢的他,一直不是同一个他,反而恰恰相反。

生活真是闹剧,唐呈言想仰天大笑,却又觉得如鲠在喉,木子看起来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似乎一抬脚就要就此分道扬镳了,木子木子还没动,是不是不想走,还是要说一句再见?

他前进一步拾起木子垂在身侧的手,被冰了一下,凉得刺人呢,“那你呢,赢了吗,还是跟我一样输得不明不白呢?”他轻轻握着木子的手,感受到手指轻微一抖,他没在意,像过去七个冬天的雪季那样把暖热的手套套在她的指尖,一点一点覆盖住所有皮肤,把那冰凉捂得温热,唐呈言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木子,希望你——”唐呈言顿了下,又努力把这微笑维持到一个不太狼狈的自然程度,至少不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不知所措,“也永远不要勉强自己。”

木子安安静静,没有把手收回去,任由唐呈言握着,唐呈言却松开了,木子盯着自己匆忙落下的手套,突然开口:“唐呈言,我要辞职了,要离开这里,要接着上学,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社会和学校之间,似乎只隔了一道敞开的门,又像是隔了一堵通天的墙,里面的人不敢出来,在束缚里自由,外面的人不敢进去,在自由里被束缚。

“我知道了,就不送你了。”



唐呈言离开了,木子握着冻得发麻的手指,温热一点点漫上指尖,又一点点退去,她把留有余温的手套轻轻裹在脸上,轻轻眨了眨眼,有什么冰凉的晶体落在脸颊上,可是还没到下雪的季节吧?

唐呈言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里风大,他突然发觉自己出来得太急,忘记了穿羽绒服,他越走越快,突然跑了起来,无人的街道,跑得很快很快,要下雪了吧,为什么月亮还在,要到哪里躲雪呢?



由于没穿羽绒服大晚上吹风,唐呈言第二天意料之中的发烧了,连着几天低烧,带病上班,请水子吃饭这件事被迫取消了,水子似乎毫不在意,甚至晚上顺理成章地来到他家里照顾他,在他几乎没用过的厨房开了火,熬起了粥。

唐呈言看着水子的背影,突然想到有一次应酬的场景,当时自己在酒桌上把奉承的话说得跟白色鹅卵石一样圆滑剔透,一众领导听得不亦乐乎,跟看什么独幕戏似的看着他,饶有兴趣,跟演员打赏似的夸他能干,说他能力超群,前途无限,一晚上唐呈言一口菜没吃,酒一杯杯下肚,屁股几乎挨不到椅子,敬完这个敬那个,喝得烂醉,坐在门口,时不时服务员端菜填酒,热风总能激得他浑身打颤。也许是得罪了什么领导,请人吃饭赎罪,喝酒表诚,具体因为什么,他竟然完全想不起来,只记得后来门口的风一直烘烤他的背,他烦躁地想踢桌子,一回头,看见木子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唐呈言醉得厉害,没人扶他,木子进来,把唐呈言的脑袋轻轻揽进胸口,手掌捂着他通红的耳朵,跟那些人说着什么,唐呈言最喜欢木子抱他,此刻却莫名鼻酸,偏着头躲懒,再不愿意说一个好听字。

木子是技术岗位,职位不算高,也不算低,跟这些领导并无所谓交情,不知道除了客套话能说什么,但唐呈言在说话的间隙每每抬头,木子总会低头冲他温柔一笑,然后手指轻轻揉他的耳朵,后来大概是有人起身,帮木子一起把唐呈言送到电梯口,那时唐呈言整个人往木子身上靠,不乐意别人碰。到家之后,木子站在厨房给他煮粥的样子,与现在的水子几乎要重叠,唯一不同的,就是木子总会扭头看他,两人视线交融,木子就会温柔一笑,唐呈言趴在桌子上,被木子揽着,昏昏沉沉喝粥,昏昏沉沉喝水,木子的胸脯那么温暖,让他睁不开眼,不愿意离开,直到昏昏睡去。

在夜里惊醒时,他发觉木子还坐在床头,他睁不开眼看看是几点,床头灯光线温和,他眼睛眯一条缝,看木子的身影笼罩下来,吻在他的嘴唇上,湿热的咸涩的泪水在起身时滴在他的唇缝里,唐呈言后半夜头疼欲裂难眠,却始终闭着眼,木子坐在他身边,时时吻他。

唐呈言不知道木子流泪的原因,也许是不想知道刻意不去想,刻意装睡不去看。

只是后来木子打趣说想跟他换职位的样子,让他起了想结婚的念头。



后来跟水子应酬时,已经不再那么狼狈,他怎么样阿谀奉承,假笑撑脸,水子总会夸一句他舌灿莲花,妙语连珠,绅士知礼,唐呈言对着真诚的夸赞却笑不起来,也许是后来喝不醉,他偶尔也在清醒时忽略回应,让自己好受一点。

厨房传来饭香,水子把菜和粥端过来,唐呈言看着,觉得水子似乎永远都是一副热爱生活的样子,好像没什么求而不得的事情。

“水子,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工作呢?”

“不喜欢啊。”水子笑得很不走心,“我说过我喜欢吗?”

“你大学不是学这个专业的吗?”

“不是啊,我大学学的是保护生物,环境保护之类的。”水子语气随意极了,像是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那是不喜欢换了方向吗?”

“不是,我挺喜欢我的专业。”水子很平静地说,“但是它没有出路啊。”

唐呈言皱了皱眉,“那你怎么会——”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进这个公司?”水子笑了笑,给他称了一碗粥,“我爸把我塞进来的。”

唐呈言顿了一下,换了个话题,“环境保护,如果继续考的话,不是没有前途吧。”

“挺喜欢,只是当时挺喜欢,真往深了学,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喜欢。”水子若有所思,“再说,我爸也不会在意这些,他不支持我考研,觉得没前途,我毕业又找不到对口工作,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至少有个归宿。”

唐呈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水子反倒不在意,继续说:“你知道吗,在上大学的时候,我特别羡慕一个人。”

水子看着他,“我很羡慕木子学姐。”唐呈言惊讶地看着她,水子毫无负担地笑笑,“我知道你们大学期间谈过恋爱,木子学姐的对象可多了。我知道你,是因为你在学校比较出名。”

唐呈言苦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跟她喜欢的木子学姐谈了七年,还在今年分手了。

“木子学姐没有很出众的长相,说一句不太自谦的话,甚至没有我漂亮,也没有很特别的性格会招人喜欢,可是她周身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会引人靠近。”水子似乎陷入回忆,嘴唇微微抿直,“她的目标性太强,含而不露却又处处显露锋芒,看似不在意却又异常执着,我常常迷茫,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却隐约觉得自己也是有方向的。”

水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唐呈言一眼,“可能你这样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是很难受的。”

唐呈言笑了笑,“木子大二的时候可不是你说的这样,那时候她也是无头苍蝇,甚至自暴自弃,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才谈那么多场恋爱的。”

水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唐呈言不好意思说,木子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跟你在一起,会产生一种自己也有方向的错觉。

“但是有一点我不太认同,我认识的木子,在面对迷茫的时候,虽然带着自暴自弃的面具,实则姿态优雅,在自己生活里找不到的方向,会试试从别人的生活里找找看。”唐呈言说着不禁苦笑,他自己当时不就是利用木子这样的心理去误导她。

“那你当时为什么会喜欢木子学姐?”水子看着唐呈言的脸色,扭转话题。

“大概是一种征服欲,木子对待感情,总有一种可以随时抽身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新鲜。”

“你是为了新鲜感跟她在一起的?”

“颠倒了,我是因为跟她在一起才产生新鲜感的。”

“那新鲜感过去你们才分手的?”水子眼里闪着八卦,完全没感受到一个刚彻底失恋的男人的苦楚,“是你提的分手?”

唐呈言没说话,水子识趣地没再追问,反而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前几天你来我家吃饭我拍了照片发朋友圈,木子学姐给我点赞了。”

唐呈言扭头看她,水子似是没注意到,自顾自说,“然后我给她发消息说我在追你,问你们大学时在一起的事,问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追才好。”

水子把放温的粥放到唐呈言面前,托腮看着唐呈言,“她说你大概率不会接受主动追求的人,如果遇到喜欢的人你会自己去追,因为你不喜欢被动,然后她说,在一起的时候,越跟你相处,越觉得你是一个完美的结婚对象。可惜她说自己恐婚,还好这样,因为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她没告诉你我们什么时候分手的吗?”唐呈言适时开口,语气多少有几分急迫。

水子闻言愣了一下,“水子学姐谈对象不是从不超过一年的吗,你们不是大三分手的?”

唐呈言把无意识坐直的身体又靠回枕头上,目光看着吊灯,聚焦涣散,语气无波无澜,“也是呢。”

水子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状似无意地问道:“我记得你似乎没有对象,所以我才追求你的。”

唐呈言看她,水子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疑惑,“可是你手上的戒指,虽然不像婚戒但也不像装饰品,看起来已经很久了。”

“我自己买的。”唐呈言笑了笑,“戴习惯了。”

水子一脸不相信,到底没再问。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什么地凑上去,“你今年过年回家吗?”

“回啊。”

“父母催婚吧。”

“催啊。”

“带上我吧。”

唐呈言下意识想说好啊,生生咽了回去,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帮你解决问题啊。”

唐呈言挑了挑眉,笑侃道:“水子,你今晚上面具掉了呢。”

水子也笑了,“我戴面具了?”

“你今天跟以往都不一样,怎么说呢,很真实。”唐呈言看着水子笑着的眼睛,直言不讳道,“以前你一直在告诉我你多么喜欢我,还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但作为一个谈过恋爱的人,你做的每一件事我曾经都做过。”

“你工作期间也谈过恋爱。”水子似乎心情更好了。

“是啊,按你追我的方式追到的人。”

“那我能追到吗?”水子笑着看他,语气玩笑又认真。

“水子,你其实没那么喜欢我吧。”唐呈言挑眉道。

水子声音都轻快了起来,“我以为你会现实一点儿呢。”

“你难道觉得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可以说真话吗?”

“还没在一起就要说假话了吗?”

水子噗嗤一笑,毫无负担地说:“我也觉得你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你看你有能力,长得好,肯定也有存款,工作体面,家离得远琐事少,人品也好,又温柔,有上进心,总之,优点一大堆。”

“你不担心我没有房和车?”

水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开始会,相处下来就不会了,你这样的人,不会结婚的时候完全拿不出资本,处在被动的地位。”

“这也是木子跟你说的?”唐呈言挑眉。

“我猜的。”水子嘻嘻笑道。

唐呈言也笑了,“你年纪不算大,这么想结婚是为什么?”

“那你想结婚是为什么吗?”

“我没想结婚。”

“我觉得你是想的,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城市,做着不喜欢的工作,晚上回家还要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吃饭都要点外卖。”水子轻声说,“这样的生活是很痛苦的。”

唐呈言避开水子的视线,埋头喝粥,“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也是很痛苦的。”

“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你的,至少喜欢你大于我认识的其他男人,再不济,以后不幸福也可以离。”

唐呈言看着她,“我们是同事。”

“结了婚我就辞职。”水子靠在椅子上,“虽然经济独立很重要,但是我真的不想工作了,以后真离开了,我爸妈不会看着我饿死。”

“你真是通透。”

“你也想有人接你下班,有人给你做饭吧。”

“你这样的生活过久了也会厌烦吧。”

“那是以后的事,我现在不像想那么多,要是真的无聊,再说,辞了这份工作,我也可以找其他工作,我可不想伸手跟你要钱。”

“你这是已经在幻想我们结婚的生活了?”

唐呈言不说话,水子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

“带我回家吧,我会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唐呈言没接受结婚的提议,但他带水子回家了,不是因为想假装男女朋友,而是水子说过年不想回家,也不想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她请求的话说得真切,唐呈言也不够坚定,他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在电话里跟家里人介绍水子,父母很支持,只母亲提了一嘴木子,被父亲制止了,说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变化了。水子很聪明,做的每一件事会产生的效果算得清楚,每一步都不紧不慢,也许分寸感太强,唐呈言不反感,或许是他又戴上了面具,那个面具说他不反感。

唐呈言和水子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间风大,遛狗的人把狗绳连同手藏在袖里,半张脸盖在围巾里,头藏在帽子里。

水子的手插在口袋里,时不时走慢了,就加快一点一点儿步子,最后她试探性伸手,去碰唐呈言裸露在外的手,还没碰到,唐呈言就把手插进了口袋里,水子停下了脚步,唐呈言扭头看她一眼,似乎是等待,“唐呈言,你同意我追求你了吗?”

唐呈言迟疑片刻,说了同意。

水子笑着跑上来,把手插进唐呈言的口袋里,手指指尖微凉,唐呈言下意识握紧,偏开了头。

路灯越来越亮,在大雪裹挟黄昏时次第亮起,在绵软的雪里留下一丛丛亮色,人走过就留一份阴影,离开时不留痕迹,只有脚印作数,证明有谁来过,似乎只有雪会在意谁走过,路灯不在意。

唐呈言握着水子的手,一点点捂热,在梧桐铺开的行人道上往前走,从一个戒指,到两个戒指。



“你知道吗,我见的大多数人都是假绅士,刻意伪装出一副对生活游刃有余的样子,在被迫选择里寻找安全感,装出一份尽在掌握中的样子。

就像一个从小生活在小偷家族的人,就算有一天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他只要还生活在这里,就很难放弃成为小偷,知道是一回事,改变似乎是不太相关的另一回事,很少有人能真的做到放弃和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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