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雪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篇章一: 吾身许国也许卿

民国五年的这场雪似乎来得较早一些,不到十月,灰白的天边变亮了些,马上又大雪纷飞。

林文茵刚下课,就被雪堵住了去路,只好靠在柱子旁等雪停。近来陈独秀先生的《青年杂志》在学生中广为流行,林文茵好奇,也去买了一本,现下无事,便拿出来翻翻。

“小姐,回家了。”毕恭毕敬的声音传来,林文茵的思绪被打断,看着来接自己回家的家丁,她问了一句:“阿成,你想读书吗?”

他愣了一下,哈哈哈笑起来:“大小姐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我们这种人只要吃饱就行了。”

“阿成,你想读书认字吗?”

“啊?小姐,您别乱说,先生知道就不好了。”阿成把腰弯得更深了,都快埋进肚子里了。

“无妨,我和父亲说说,就读个书而已。”林文茵接过伞和厚大衣,顺带拍了拍他示意不用这样。

阿成看着她,好像溺在了她的言行里,今天的小姐变得不一样了!反应过来又瞬间躲开她的目光,他只是一个小厮,粗俗的下等人,只要尽到奴仆的职责就行了。

就着屋里的暖黄油灯,林文茵拿出那本刚改名的杂志,“新青年”三个大字赫然纸上,米黄的页面和暖黄的灯光相交辉映,在黑夜里仿佛看见了那束光。

“新青年!什么是新呢?”林文茵温婉的声音在寂静里面响起,掷地有声地抛向夜里。

李大钊先生的《青春》震撼入目,对于初识新思想的林文茵来说,是启蒙,是初心,更是信仰!

“春日载阳,东风解冻,远从瀛岛,反顾祖邦……”

女孩子铿锵有力的声音飘出窗外,留住了一个满眼是她的人。



年关忽至,林文茵从学校走出来打算顺路去买一本《新青年》。天上飘着小雪,傍晚的胡同路旁还热气腾腾,炊烟或是蒸汽,糖葫芦或是蜜麻花,饺子馆、涮肉店,无处不是坐满了人。

家里还有客人等待,不宜在外久留,林文茵买了书就往回走。

才进门就听见父亲和友人的欢笑声,谈论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女。

“爸、妈,我回来了。”林文茵将东西递给小厮,拍了拍身上的雪走进去,看见一家人正围着炉火旁聊天。

“孟伯伯好!”林文茵小时候见过孟伯伯一面,还有印象,便喊出来了,对于他身旁的青年却毫无印象,便只对上眼笑了一下。

这一眼,林文茵便愣住了,这个不太俊秀但是眼神有光的少年瞬间走进了她心里,仿佛她看到了先生说的那种意气风发,心怀高远的男子。缘分是一种很其妙的东西,短短一眼,就注定了很多。

“来认识一下,这是孟时鄞,你孟伯伯的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在北大上学。”父亲看着他俩的气氛,介绍道。

“你好,我是林文茵,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林文茵做了简短介绍。

“孟大哥!可以这样叫你吗?”林文茵被父亲推着出来说带他来逛一下院子,很明显,两家长辈有意撮合他们俩。林文茵并未多说什么。

“嗯嗯,林小姐方便就好。”孟时鄞很有分寸地说。

“叫我文茵就好,或者林同学。”

“林同学?”孟时鄞觉得新奇,以往的世家小姐没有过这样的,他也未这样叫过。

“孟大哥是今年才回来的吗?”

“我回来一年半了……”

林文茵问他国外的思想,国外的制度,问他知不知道《新青年》,问他对未来发展的看法。每一个问题,孟时鄞都有在认真回答。眼前这个女子,和他见到所有商贾之女都不一样,想为女子谋权利,想救中国于水火,想比肩于伟人,如此志同道合的两人就这样畅聊了起来。

近处,两人慢慢逛着,黄昏在雪后的北京城留下来了,射在白色的雪上面,和他们一样闪闪发光。远处是满脸笑容的两家长辈,如果顺利,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结婚吧!林家每个人都这样想着。

四月的北京城寒气已经退了八分,剩下的两分寒气,孟时鄞说,这是来自社会本身的寒气,先生们正在找光明呢!

找到了吗?

找到了!

“俄国的革命,在这个时代,给我们开创了一条路,马克思说的‘社会主义’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林文茵看着手里的《新青年》,又想起了李大钊先生的《青春》。她想,中国的出路在哪,和马克思说的一样好吗,还是说,和现在的俄国一样动乱……

“我们找不到光明,我们看不到出口,但是他们看得到,总要有人去一试,把这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孟时鄞在北大的这一年多里,许许多多热血的青年触动着自己,但是,究竟什么能救中国呢?

蔡元培任北大校长,随后陈独秀先生任北大文科学长,北大的学术风气才好了起来,之前的北大,孟时鄞觉得,只有乌烟瘴气,腐败不堪。

“文茵,你有信心吗,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现在的中国如泥里的花,雾里的塔,我们要敢,像俄国那样。创出一个新社会来。我在英国那些年,见过各种各样的思想理念和政治制度,民主的和专横的,无政府的,乌托邦的,社会主义的,资本主义的……回国以来,我看着大街上被打的长辫子,老人为了一口粮和畜生争抢,因为养不起而抛弃的婴儿,战争留下的创伤或许黎元洪看不见,不代表就不在了,它深深地刻在我们百姓的骨子里,血液里,这样的苦难真的可以看得见黎明吗?”这是孟时鄞的信仰,也是他可以付出一生所奋斗的事,他知道自己的一生是属于那个新中国的,他的生命是留给那些看得见光的青年的。

“我想为中国的妇女而战!”林文茵知道自己的力量小,这个社会对女人的包容度还是有限,男人们闯荡世界是勇敢侠气,女人呢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你们建立新世界,我们建立新观念!青年是什么,青春是什么。青年乎!其以中立不倚之精神,肩兹砥柱中流之责任。”

长辈眼里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亲友眼里必定结婚的一对璧人,就这样,在高山之巅,在湖畔,在漆黑的街道,在晨光普照的泥沼里畅谈未来,少年人的壮志凌云,想要冲破旧思想的嫩芽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或许都在这一刻觉醒了。



小姐的改变阿成是看在眼里的,从她叫工人识字读书开始。或许那时候开始他对小姐的感情就变了吧!有担当有理想的人才是活人,站起来,反抗黑暗。小姐教他的,他都记在心里,一点一点的改变,或许能和小姐一样。

每每看着他们高谈阔论,看着他们在街上宣讲游行,看着他们意气风发,和许许多多青年学生一样,在陈独秀先生的带领下寻找“德先生,赛先生”,寻找书中的良药,寻找那个“大胡子”说的共产主义,阿成觉得好像对抗命运的可能性变大了,那些奉为圭臬的陈旧慢慢也松动了起来。

今年的中国好像不寻常了些,远在北边的俄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国内的氛围也好像活了过来,林文茵和孟时鄞同千千万万个青年学子一样研读新青年,了解马克思主义,同先生们去夜校,在校园里讲学……两个人互生情愫却谁都没有道破,在这个年代,林文茵深知,儿女情长是排在最后的,如林觉民先生一样。

“文茵,这是夏兰廷,北大同窗,他可给了我很大帮助。”孟时鄞在校结识的这个同学的确给与了他许多精神思想上的帮助与启发。

“早就听闻兰廷兄的名声了,文茵佩服!”林文茵是打心里佩服这个同龄人,如今幸得与之相识着实高兴。

“文茵的才女名声我们也听说了,巾帼不让须眉呀!”夏兰廷一身白棉服,本是富家子的他却粗布麻服,同最平常的百姓一样,但是再粗陋的衣服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种精神。“对了,您那篇《妇女书》我也读过了,写得非常好呀!哈哈哈哈!”

“妇女书,妇女写的书,写给妇女的书。‘谁说女子不如男,穆桂英挂帅,武则天称帝,花木兰从军,自古女子之权力低下,不过是腐旧思想压迫……先生倡导新思想,男女平等何尝不是新,中国的妇女意识太薄弱了,西方妇女可为之事,我华夏女子亦可为之’谁说女子只能相夫教子,我偏要闯一闯, 我华夏的女子本就生来不凡!”林文茵一直渴望的就是有一天能男女平等,女权思想能在中国发展起来,如今这篇文章的发表也算是迈出一小步吧!

“会有那一天的!”

“会有那一天的!”

“会有那一天的!”

三个人的声音快要震碎天幕,在这天地间回荡。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

《国际歌》响彻云霄,青年的志气凌云,在不久的将来一切都会实现的。现在,他们相知相伴,就战无不胜。

回家的路上,林文茵还想着刚才的景象,虽然现在看不到前方,但是还有大胡子的,不是吗?一整个亢奋状态让林文茵笑出了声来。

“怎么了?”孟时鄞不解道。

“时鄞,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会成功呢?五年?十年?还是五十年?”

“不管几年,我们都等得到的!”

“真的吗?”

孟时鄞看着现在的她,心里的冲动呼之欲出,想立刻拥她入怀,是今天下午太激动了嘛,还是他们可以有了未来。

“文茵,等到那天我们就结婚好吗?”孟时鄞几乎是喊出来的,激动得都快破音了。

“啊?”林文茵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文茵,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不一样,林同学,你要为中国的妇女奋斗,你教工人们识字,你慷慨激昂地在街上宣讲,你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那么与众不同,或许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现在不宜儿女情长,但是我们到那一天就结婚好吗?你也一样觉得对不对?”孟时鄞觉得他在街上宣讲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但是至少说出来了。

“好!”林文茵自是欢喜。

“那时候,我们去山东老家结婚怎么样?我想带你去海边,还有那个通到水里的桥呢,那时候它一定修好了!”

“好!”

“那我们……”

事情似乎朝着长辈们预想的方向发展了,同学们对他们的恋情也大为支持,毕竟这两人是多么般配。

相恋的这两年里,与其说是像西方情侣那样约会谈恋爱,不如说他们都在为自己的信仰而战,写文章是为开化,宣讲是为民智,到农村去研学,在红楼夜读,每日每夜看《共产党宣言》为的只是找到出路的那一天。

1917年底,在先生的鼓舞下,林文茵和孟时鄞决定赴法勤工俭学,同行的还有夏兰廷和其他北大同人,学习法语便成了这一时期两人的共同任务,法语课时间冲突,两人大部分都是自学,好在有兰廷的帮助,法语学习也算顺利。

孟时鄞觉得,这段时间是他们最轻松愉快的时间了,读书,成了他们在这乱世里唯一的乌托邦,但也可能是潘多拉魔盒。两家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对于孩子们的志向自是支持,只不过,革命这条路,太难走,哪一个父母忍得下心让自己的孩子去赴死呢?

父母的思想工作固然难做,但是更难的事儿来了。



1919年,巴黎和会失败,五四运动爆发,学生游行示威随后被镇压,孟时鄞也在其中,而此时的林文茵随父母回苏州奔丧,两人分居,便只能靠信件来往。

“文茵,近来可好?近来北平动荡,徐世昌镇压了我们学生游行,好在未对我们用刑,况且有我父亲他们在,他们能奈我们何……一切安好,勿念!”林文茵一边读着来信,一边气愤着北洋军阀的无能。

“文茵,今天是第三天了,我们在监狱里很好,我们读书写诗,读《新青年》,读《共产党宣言》……”

“文茵,近来安否?好几天了,听说快要放我们出去了,不知道伯母身体怎样,改日定去拜访……”

一封封来信,成了林文茵在悲痛日子里的暖意。在这个路遥马慢的年代,一封信就是一世情。

六月份,林家把家业迁回苏州,其实近年来家境大不如前了,前阵子北平的动乱和祖母的丧事也让林家遭受创伤,好在不至于家道中落。然而留法事宜还是没得到父母的同意,从来不曾强制过林文茵的林父也第一次把林文茵关在房间里,仅是为了阻止她出国。

关得住人,关不住心。半个月后,林文茵逃出去了,回到北平继续她的留法事宜。

至此,林文茵与家人断了来往,或者说不敢再联系家人,和孟时鄞一同专心于法语和共产主义学习。年底,一行人踏上了留法旅程。

未来的路怎么走,未来的中国怎么走,这一行意气风发的青年用生命给了我们答案。

到了法国以后,情况比他们预想的糟糕太多,政府拨来给留学生的钱被那些官员贪污私藏,剩下发给每一个留学生的还不足餐费,新增的留学生越来越多,钱却越来越少,林文茵的家人不止一次托人叫她回国,都被她拒之门外。安顿下来后,与大部队汇合,就开始了他们的留法生活,白天上课,晚上在工厂上班,有时候整天都会待在工厂,倒不是因为不想上课,实在是生活拮据。

就这样过了两年左右,1920年底,林母病危,林文茵赶回去见了她最后一面,还未等得及回法,孟时鄞也就回国了,两人还是如同以前般上课研学,在工厂勤工,在夜校教工人,回归到最初的生活,但是谁也不曾提及婚姻二事。

亦师亦友的关系让他们既轻松也煎熬。都没有确定的未来,或许自己都不在自己的未来里,何必把对方招惹进来,没有渐行渐远,也没有再谈婚论嫁了。

“吾身许国也许卿!”孟时鄞在法国对她说,那时候差点就结婚了,现在想起来,也只是差点而已。

虽然不再是相恋关系,但林文茵觉得这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不同,本质里的爱还是在的,“吾身许国也许卿”这是孟时鄞告诉她的,她记了一辈子。不一定要结婚,要恋爱,从前和以后的相互陪伴也算兑现承诺。



篇章二:朱颜辞镜花辞树

阿成在七岁时因为遇到了走丢的林文茵被林老爷招入家里做工,就一直在林家保护林文茵。林家举家南迁时,大部分工人都被辞退了,阿成和当年来到林家一样,带着记忆离开了。此后就在女校旁边的织染厂做工,晚上继续在工人夜校读书。

阿成还记着那时候小姐对他说:“读书不为做官功名,为做人做事!”

好久了,阿成看着天边残阳,思绪飘远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六七年前吧,或许更早,他快忘了,不知不觉走到前门大街了,还是那家糖葫芦,还是那家驴打滚,他却没有机会再走进去了。驻足了两秒,还是回去吧,这两天街上颇不宁静,国民党昨儿又贴出来一张告示了,说是抓捕地下党员,也不知她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罢了,罢了,回吧!”阿成还是下定决心走了,她要是回来了的话早就来了吧。

这两天厂里来了一个怪异的妇女,戴着面纱,脸上也没有伤疤呀,阿成下班时远远看到了她。

“是小姐吗!”阿成看着那个身影,恍然回到了当年远远看小姐的日子。

只有几秒,那个人便快速从工废弃的后门跑走了。

阿成追了上去。

女人十分敏感,出了工厂后发觉到阿成在跟着她,便加快步子向着中心街道走去。

很明显,他没有追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或许又是他想多了吧。但是这个女人一定不简单。阿成心里想。

之后几天都没有看到那个女人在厂里面出现过,织布女工们也没有提起来过,阿成也就没有再去多想,日复一日地讨生活。



“号外号外!号外号外~特务份子孟时鄞窃取国民党机密, 3号下午枪决孟时鄞!号外号外——”卖报小孩满街跑,声音拖得长长的。

“给我来一份!”阿成不可置信,听到熟悉的名字后愣了半天,或许只是巧合,阿成在心里默默地想。

阿成没有想过再一次看见孟时鄞是在报纸上,更没有想到是在枪决他的报纸上。

阿成绝不可能认错,报纸上的照片是他给拍的,在林家花园,和小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说不清的情绪在胸中蔓延,苦涩悲凉扩散至全身,仿佛这个场景就在昨天,他甚至能听得到他们在花园里面的笑声,甚至觉得眼前就是孟时鄞和小姐来教他们工人识字的场景。阿成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那个特务公告,会不会就是小姐?

他狂奔到那里,却发现公告已经被揭了,一切都无从所知了。阿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发白。

3号那天,阿成请了一个假,早早就到了东街头,卖菜的人才散去,阿成买了一枝兰花,那是孟时鄞最喜欢的,小姐天天挂在嘴边。

许是为了引蛇出洞,国民党特地大张旗鼓宣扬这个信息,来的百姓统统被卫兵拦在了栅栏外。阿成看了一下,目测约有几十米,过了时间点,没什么动静,不少人觉得无趣就走了,那些人估计也还是在等待着地下党人的现身。

日头已经完完全全照在头顶上了,心里的弦也越绷越紧,就快要按捺不住了 ,阿成焦灼地走来走去,千千万万遍念着不要发生,甚至于想着有谁能来顶替他。

下午两点,日头晒得人蔫头耷脑,突然响起来卫兵的粗狂嗓音:“反动份子孟时鄞,于上月15号刺杀程处长——警察局已同意国民政府对其处置——”

下头的人一片唏嘘,有惋惜的,有佩服的。只有阿成觉得他是被陷害的。

孟时鄞已经没有人样了,远远望去,只看得到被血染红的白色人体,四肢仿佛是废了,也没有了意识,被两个警察拖着上来,镣铐和铁链磨在地上的巨大刺耳声,也让阿成一瞬间崩溃。

阿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走不了几步就被卫兵用长枪拦着了,几番挣脱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时鄞赴死。

孟时鄞根本就是被他们活活折磨死的,程处长的所作所为百姓都看在眼里,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阿成只觉得悲凉,小姐和孟先生教他的家国大义和新思想不是为了拯救中国吗?共产党不是会带领我们走向胜利吗?国民党不也是中国人吗?中国人打中国人这算什么?

没有人能替他回答!

也没有人知道!

人群尽散,孟时鄞就那样被弃在路边,没有一人上前去,阿成几乎是爬到那里的,奔溃地拖着孟时鄞往城郊去。

半路上被一群人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是林文茵和几个青年男子。

“小姐!我——”阿成说不出话来,心酸和悲愤冲击着他的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看见林文茵容貌的那一刻他眼泪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终究还是变了。

“小姐,这几年……”阿成端来一杯热茶,局促又不安地坐在她旁边。

“叫我名字就好了。赴法两年多,母亲生病我就回来了,没过多久他们也被遣返回国了。共产党成立后我们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直在待在延安,时鄞前两月回家,后来就直接做地下党员工作,蒋介石政变后大肆对我党同胞进行屠杀……”说到这,她哽咽了,端起的水杯又放了下去,眼睛还红肿着。

“那个纺织厂的女人和告示上的女特务是你吗?”

“是。但是为了党员的安危,我不能露面,时鄞还得拜托你了,这辈子我们欠你的太多了,阿成,我得走了!”林文茵看了看时间,起身就要走。

阿成来不及说什么,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林文茵,单薄的背影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了,走进了那带着微弱光亮的漆黑巷子。

1927年,国共合作结束,国民党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孟时鄞和无数共产党员不幸牺牲。

阿成把孟时鄞葬在了城郊的河边,那是他们曾经读书识字的地方,孟家在孟时鄞出事后也相继受到牵连,阿成听说二老在回乡途中重病,拖了许久,还是没有挺过去。

冬越来越深,年关将至,想起那些年在林家的日子,好不热闹,今儿只剩自己一人了,许多当时的工人也联系不上了,老爷夫人呢,也物是人非,还是去前门大街吃了碗馄饨吧!六七年来的惯例了。

“阿成——今儿有心事么?”老板娴熟地坐过来同他唠嗑。

“嗨!无事无事,就觉得今年的雪是不是太大了点!”

“是啊,好久没见到这样的雪了!啧!别扯话题,和你说大事呢!”老板一心想着帮阿成牵红线,对方是对面糖葫芦摊老汉的女儿。

照理说,也轮不到他来说这门亲事,只是那老汉是个瞎子,老伴儿也走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把闺女拉扯大,这嫁人也成了一桩难事,不少人碍于老汉的问题不敢娶这闺女。

“我都不认识她——”阿成还是一如既往地拒绝:“我都过了结婚的年龄了,这不是祸害人家姑娘吗!”

“哎哎哎,又这样,早几年同意了不就不耽误了嘛?”

“下次再说吧!我先走了。”

阿成也不是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但是他还是会想起小姐,想起那些偷偷看她的日子,那些只能把爱意深埋于心的日子,他还再爱着小姐吗,他也不知道,但是目前他不想结婚。

1930年10月,蒋介石集结10万兵力,采取“长驱直入,分进合击”的战术,对中央革命根据地发动大规模的“围剿”。 红一方面军在毛泽东的领导下,胜利地粉碎了敌人的第一次“围剿”。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是在去看孟时鄞路上。

“孟先生,国民党又在打共产党了,孟先生,我好久没有看到小姐了,如果你还在的话,红军会少死一点人吗?孟先生,我们应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阿成知道小姐这辈子都是要为着中国而战的,他知道自己始终只是一个平凡人,即使读过书到头来也无济于事,彼此相安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吧!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下一个人生阶段是谁,顺其自然吧。



许多年后。

“孟先生,这是我的妻子,年前结婚的。”阿成老了许多,但是脸上的幸福是之前没有的。

“孟先生好。”妇人把兰花放在孟时鄞的墓前。

夫妻俩深深鞠了一躬。

“孟先生,你还好吗。最近还是没有小姐的消息,你在那边见到她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也别怪小姐不来看你,她现在应该和红军在路上呢!你若见到她的话就替我问声好,说‘阿成现在结婚了,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他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的,一旁的妇人轻轻拍着他的背:“别乱说,小姐是个好人,吉人自有天相!”

但其实,谁都不敢保证。

之后每年十一月,阿成都会带着家人来到这里,每年十一月,也都期望着林文茵能够出现在这里。

“那林小姐最后回来了吗?”稚气的童声从老人的下方传来,眼睛忽眨忽眨地,听着祖父讲故事。

“应该回来了吧!人怎么可能不回家呢?”阿成把小孙子抱起来,颠了颠,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那为什么不来找你呢?也不去看孟先生?”小孩子还是不太懂。

“哦~我知道了,她是不是嫁人了,所以就不来了呀?”膝上的孩子天真地问。

“太晚了,明天祖父再给你讲好吗?”阿成哄着小孩子睡觉,但是心里明了。

“嗯!”



他蹒跚地走出去,看着熟睡的老伴,一个人拿起小凳子,坐在门前的流苏树下。四月到了,满地堆雪,风扬起白色花瓣,他好像又看见了那时林家的样子,好像又听见了孟先生和小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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