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父亲的话

  2015年的“霜降”,父亲一声不吭地走了。从此,我的世界只有“霜降”和“清明”。

  那一声“娒,阿爸看到你的车了,你在鳌江呀,到阿爸家吃饭吧!”这成了父亲给我留下的绝言,最后一次听到这话距那年“霜降”竟是8天。

  “娒,阿爸薄饼包好了……”这句话伴随着我记事以来的每一个端午、中秋。父亲包薄饼时很是郑重。一摞次白的面粉皮,那一大碗碧绿的葱芽、洁白的豆芽、浅焦的“三层肉”的“组合”。父亲坐桌边,掀一张薄薄的圆形面粉皮,用筷子夹“组合”放入面粉皮,放筷,从面粉皮底部6点钟方面往上12点方向卷,再把面粉皮左右的9点和6点方向各往中间合,一个长方体的薄饼诞生了。父亲总是整整薄饼的棱角,然后双手捧着轻轻叠放在盘子上,渐渐的,薄饼界的胡夫金字塔被父亲建成了。

  小时候的我吃父亲包的薄饼;初中时我吃父亲包的薄饼;在“平阳中学”读高中,照旧能吃到父亲包的薄饼,那是父亲送到学校里的薄饼。那薄饼,淡化了我高中时的焦虑。在外读大学,逢放假,父亲又在给我补做薄饼;工作了,嫁人了,父亲总是来电话说“娒,阿爸薄饼包好了,你早点过来趁热吃!”“娒,阿爸薄饼包好了,阿爸马上送去给你,可以吗?”父亲恳求我的语气,当时的我有点不屑亦或是有点心酸,而今却是奢望却是心痛。

  再忆制作材料再忆制作过程再忆制作手法,我的一切努力,全徒然。因为包薄饼给我吃的父亲走了。

  “娒,阿爸排煮(白粥)烧好了!糊些(很)糊。你走来了没?如果快走来了,阿爸打(舀)出来,冷冷,等你走来时正好吃!”

  九百天前,我的生命中常常听到的一句话。

  父亲烧粥,不是让高压锅自由发挥的。淘洗米,米放入高压锅,点开火,倒入开水,用筷子搅拌,待米有点开胀,盖上锅盖,大火煮沸,锅出大气,改小火,慢慢地煮。父亲全程在旁,一刻不离开。

  父亲煮的粥很糊,米粒绽开却依然完整,米香浓郁。无需佐菜,我能将“原味”粥喝上两公斤。

  那天看刘镛的《父亲的粥》,“一边咳,一边用筷子把肉松压进稀饭,再搅拌成肉粥。突然懂了,为什么父亲总坚持先把肉松搅匀,才交给我。还一直叮嘱我慢慢吃。他也帮我吹,吹得眼镜上一层雾,又摘下眼镜吹。父亲还教我用筷子由碗的四周拨稀饭,说那里因为接近碗边,凉得快,有时候我还是等不及,他则会再拿来两个大碗,把稀饭先倒进一个碗,再来回地跟另一个碗互相倾倒。没几下,就凉多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该拿个勺,从粥的表面,一点一点刮。果然,一次刮一点点,滚烫的粥也不烫了。父亲就用勺子,一点一点在稀饭的表面刮。那瘦得像柴的手直抖,但是只要把勺子落在稀饭上就不抖了,非但不抖,还像抚摸般,很细腻、很轻柔地,一圈一圈刮,每次只刮薄薄一层,再吹吹,放进我嘴里。”

  天那,这个刘父亲和我的父亲,莫非是“共师傅下山”,他们俩莫非同门师兄弟,熬粥吹粥刮粥喂粥,如出一辙,定是细腻的粥老师教出两个细腻的都戴眼镜的粥学生,两个粥学生用粥照顾两个粥学孙。

  蓦地叫我自己,“发个高烧吧,来个肠胃炎吧,上个手术台吧!”

  好感谢在有父亲陪伴的一万七千多的日子里,老光顾我身体的那么大大小小的疾病,感谢它们让我的父亲“英雄有用武之处”,感谢它们让我成为父亲的“老小孩”,感谢它们让我喝父亲的粥来回报我的父亲。

  至今想起,我总是以喝完一大碗粥来回应父亲那征询的抑或是期盼的眼神。我真的是一个“孝女”!

  我想回到2014年,我想回到2013年的那个夏天,我想回到2002年,我想回到1996年,我想回到1969年......我想我的父亲!

  “娒,吃饭嘴吧不要叭哒哦!”

  “娒,坐着脚不可以蹬上凳子哦。”

  “娒,灰(不要)紧张,慢慢来!”

  “娒,晴天还有落雨时哩。”

  “娒,走瑞中看娒儿(我的女儿当时在瑞安中学读高中)了没有?”

  “娒,走杭州看(栩娒)了没有?”

  “娒,你灰(不要)走,阿爸走去买。”

  “娒(称我的丈夫也用它),车慢慢开。这几天胃怎么样?”

  “娒(称我的女儿也用它),外公给你买‘永和大王’的红烧牛肉面。”

  ……

  “爸,我买……给你吧?”“不用,不用,阿爸灰(不要)个。”

  做父亲的孩子近50年,买给父亲的吃的东西,听到父亲的褒奖,仅有一次,而且褒奖词是几经周折,才传到我耳的。

  从厦门回来,带了“黄则和”的“百果糕”,扔到父亲家里,“被迫”吃了“百果糕”的父亲,对母亲说“这囡儿两个(指我和我丈夫)买来的这百果糕,好吃些好吃,无天理好吃。”母亲笑着说给大姐听,大姐笑着说给小妹听,小妹笑着说给我听。

  “牛红,阿爸讲你两个上次买的‘百果糕’好吃些好吃,无天理好吃!”

  “啊,几时讲的,我怎样不知道?”

  “你们上次去厦门买回的。”

  “早知道爸喜欢,我们多买些!”我和我先生异口同声。

  “什么呀,阿爸就是担心你俩买东西会‘背牛刀’,所以只跟妈讲。”

  “爸说吃我买的东西都是‘阿爸想办法吃,把它吃完’。”小弟模仿爸爸的语气说。

  我的父亲啊,“百果糕”之流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父亲鼓励我们为他“作点什么”的话,真的好难好难!

  跟在车后的一声声“慢慢开”,跟在身后的一声声“慢慢走”,总在耳畔的“多吃点”,“多穿点”,“小心点”……

  好想再看父亲包薄饼,好想再看父亲煮粥刮粥……好想再听父亲的声声“娒……”如今,我会听话了,我想听父亲的话了,可是……

  二十四个节气里,想听父亲的话,想得只剩两个节气——

  清明。霜降。

                                        2018.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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