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时者,至十六之龄,若指间漏沙,愈速矣。曩昔小学堂中观日影西移,一课若历一世;今晨读甫抬眼,俯仰之间,暮色已压窗棂。吾之日被裁作齐整方块,叠垒成丘,名曰“高中”。
夜习之室,寂然唯闻笔锋磨纸沙沙声,似春蚕食叶。顶悬荧光灯管嗡鸣匀稳,白光泻下,映人面皆苍。余埋首题海,公式符号交织若雾。偶抬眼,见窗外明月悬于墨缎之夜,清辉泠泠,忽忆昔时多夜。
甫经一载,竟渺若隔世。彼时戌正,或逐戏院中,笑呼惊星;或伏荧幕前,忧动画人物之运命。夏夜则流萤明灭草间,若坠星然,赤足追之,草尖搔足,酥痒难忍,遂笑滚作团。冬早钻衾枕,母灯下补衣,针线破帛声细碎宁和,余昏昏欲睡,知翌晨醒,犹可恣意嬉游。
今之戌正,唯于题隙偷息。腕既酸,目亦涩。前座忽轻“嗟”一声,盖解难题,声含释然之喜,旋没于寂。观其背影,恍觉吾辈若受无形鞭驱之羊,茫奔某处,然终无人语以赴何方。
压力无声,而沉压脊梁。化为庠序日减之考期数码,化为父母欲言又止之目色,化为夜静时心悸如鼓之惶。吾辈被裹向前,竟无暇回眸。
课间偶倚廊栏发呆。楼下童子追闹,笑呼如潮涌至。其面明亮鲜活,犹未识愁。忖之:甫去一载,吾亦如是。彼时只道童岁漫近无趣,渴长若高年生“庄重”。今既为高年生,反于夜宿时,怀彼可无忧发呆之午后。
人实奇哉,处福中则觉日淡如水;既往乃知原为黄金岁月。童载之妙,概在其“无用”。可尽下午观蚁迁,可因一糖块喜半日,可无担发呆、做梦、奔跑,奚须问其何意。而今之日,皆负多“义”,压人窒息的。
散学铃骤破寂。整书囊,步虚浮随人流出。夜月犹明,千载如是,万世应然。其鉴几人童少青春,默送几客匆匆行远?
归途夜风微凉。忽忆少时所学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彼时但觉上口,今品之竟有涩味。吾辈皆成时之远客,负期望与梦想,竟将最轻逸时光遗于启途之处。
灯曳影长长,若拙巨之人。知明日旭升,复投奔流之时川。然至少于此刻,姑稍驻,回望那条不可复返、遍撒月辉之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