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的石阶,寺里到寺外,一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少一阶,不成佛,多一阶,放不下。石阶上早晚有僧人来往,都在练轻功,看似一步一步走,其实脚不沾地。
我背着竹篓,遥望山下缥缈的寺门,登时连做和尚的心都没了。这时,看见一人轻飘飘飞奔上山,鹤发童颜,身后浮着佛光。他转眼来到山顶,稳稳定住身形,然后调节气息。
我说:法师好轻功!
他说:谁?
我说:寺里小僧,法海。
他说:奇怪,奇怪,只闻声,不见人,你这千里传音的功力,已达化境,但听声音,又分明是个小沙弥!
我说:那是因为,你踩着我的头了。
他“啊呀”一声,从我头上跳下来,说:罪过,罪过,刚才飞得太快,没看清就落脚了。
我擦擦头上的土,说:法师从何处云游过来?
他说:你不认识我?
我说:我在寺里长大,但没见过你。
他说:我出游那会儿,你大概还没生。
我说:你是?
他说:按辈分,我是你师叔,你就叫我师叔好了。
我说:师叔云游归来,要我通知住持吗?
他说:我吃顿斋饭就走,不必告诉他了。
我说:哦。
他捏着鼻子,说:小法海,你背着这些东西要去哪儿?
我说:修炼。
他说:没见过这么修炼的。
我说:我这是下山换米,吃饱了,再修炼。
他说:轻功练到第几重了?
我说:不会。
他说:那你这不是要下山,是要去西天啊!
我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说:等等,小法海,师叔想和你做个交易。
我说:什么交易?
他左右看看,见四周没有僧人,突然抓着我的衣领,纵身一跃跳下山崖,飘飘荡荡来到山腰一个偏僻的水池边。
落了地,我长舒一口气,说:这就到了?
师叔说:你尿了。
我说:要你管!
师叔说:听说过寺里的白蛇吗?
我说:住持提过。
师叔说:这条白蛇有千年道行,我怕你们被它吃了,特地赶回寺里捉妖。
我比划一下,说:不会吧,它那么小,连狗都打不过。
师叔说:见过白蛇的和尚,原来是你。
我说:师叔没见白蛇吗?
师叔摇摇头,他说:小法海,你把白蛇引来,师叔就教你刚才的飞升之法。
我看着师叔,他咧嘴一笑,满嘴烂牙。我觉得,一个人要是牙都长那样了,还要笑给你看,肯定没安好心,于是说:师叔,我喝粥去了。
说完,转身就跑。身后突然大雾弥漫,如同巨大的磨盘,遮天蔽日碾压过来。我扔了背篓,还是跑不快。雾里突然响起诵经之声,我听了,耳朵里好像针刺,再也跑不动。
这时,山上下来一个胖大和尚,挑着扁担,哼着小曲儿,一步一颠。我说:法牛师兄,救我!
师兄说:你怎么了,法海?
我说:有妖怪啊!
师兄扔了扁担就跑,坠着一身肥肉,居然跑得像飞,还说:你撑着,我去叫师父!
我沿着石阶往上爬,身体如有千斤重,举步维艰,很快就被妖雾围困了。这时,有人拉我一把,一看,是法牛师兄。
他说:差点忘了我会轻功,我背你!
我说:你傻啊,妖雾进来就出不去了!
他说:妈的。
我们两个抱成一团,背贴着山岩,准备等死了。不料突然下起一场大雨,将迷雾冲散。这场雨下得很奇怪,只下在金山寺里,寺外的城池,还是一片艳阳天。
迷雾散去,老妖怪大吃一惊。这时我在上边他在下边,位置正好,于是抱一块石头砸下去,砸得他头破血流,漂在水池里呻吟。我和师兄用藤蔓捆绑了他,一路拖拽,带到大雄宝殿。
师父到来,说他不是妖怪,是我的师叔法尘。当下,召来七个武僧,用铁链锁了,押他到后山宝塔面壁思过。
夜里回到僧舍,一头栽倒在床上,肚里饥饿,浑身又酸又痛。我以为大难不死,可以歇歇,不料连喝水都要我下山去换,一背篓粪土,换三滴水……于是,我悟出一句真言:大难不死,活着受罪!
趴在床上,忽然闻到一阵清香,勉强抬头看,枕边堆满柿子、山楂、葡萄、秋桃,果子上沾着细细的水珠,品相极好,不见一点点伤疤。
白蛇匍匐在果子旁边,身躯如同跳舞一般轻轻摆动。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摸摸它的头,说:你好像懂我似的!
它舞动身体更加轻灵。
我说:那你再给我打盆洗脚水吧。
它突然咬我一口,滑下床,窜出门外去了。
自从法尘师叔入寺那天下起雨,金山寺已浸在雨中一月有余。雨倒不是很大,如细丝毫毛,否则,我们就在水底,不在屋里了。
僧舍屋顶毛茸茸一片,是刚生的草尖。
新建的佛塔,也染上一层绿苔,恍如隔世。
某日,师父突然传唤我,于是顺着滴水屋檐,一路小跑,来到师父房间。师父盘腿而坐,气定神闲。
我说:师父,你今天好像一尊佛呀!
师父很激动,说:为师等你这句话,等了七年了!
我不解。
师父说:你心中有佛,所以看什么都像佛。
我说:七年前,我心中没有佛吗?
师父说:没有,所以让你打扫佛堂,放空自己。
我说:原来心里有佛,就不用打扫佛堂。
师父说:不是这个因,不是这个果。
我说:哦。
师父说:法尘闯寺,你差点丧命,为师找你来,是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我说:莫非,你是我亲爹?
师父差点笑抽过去,笑完了,他双手交叠,平置于腹前,说:看为师法印。
我说:禅定印嘛,平日念经都摆这个手势。
师父说:有什么用?
我说:结这个法印,主要是给师父看,定印乱了,心就乱了,片刻之内,必挨戒尺。
师父说:你再看。
师父将右手覆于膝盖,指尖向下,登时,房里流光溢彩,然而流光之中,并不都是祥和,还有一股隐隐的戾气。师父说:这叫触地降魔印,是佛祖修行时驱赶妖魔的法印。
我赶紧盘腿而坐,学师父的样子,摆一个触地印,结果无事发生。
师父说:你干吗?
我说:站累了,坐会儿……
师父说:法尘的事,让为师心里焦虑,必须早日传授你法力,将来好接受我的衣钵。
我说:可我在金山寺,又不念经,又不习武,除了光头,哪都不像和尚,怎么做得了住持……
师父说:白蛇显灵,说明你有佛根,而且非同寻常,你的修为,将超越金山寺历代长老。
我说:不过是条蛇,荒郊野岭到处是,刘邦当年还斩过白蛇呢!
师父说:此白蛇非彼白蛇,否则法尘也不会冒险入寺。
我说:可我天性不喜冷清,恐怕不能像师父这样参禅念经,更不要说照顾别的僧人吃喝拉撒。
师父说:这不是还有四大班首、八大执事嘛,你真以为金山寺都归你管啊!
我无语……
师父说:出家人只求度己,是小乘佛法,度人度己,才是大乘佛法。你不喜冷清,也算顺应天意,注定你将入红尘,感悟人间疾苦,参透解脱之道。待你归来时,就可以做住持了。
我说:师父你要赶我走啦?
师父说:为师还没教你降魔法印,为何赶你走?
我说:师父那番话……
师父说:就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说:那我什么时候下山?
师父说:尚早。
我说:那我什么时候学法印?
师父说:每晚子时,后山竹林。
我说:知道了。
师父说:这几日凄风苦雨,雨里妖风仙气交杂,混沌不清,寺里早晚有大事发生,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潜心修炼,以你现在的修为,袖手旁观就是最好的拔刀相助。
我汗然,拜别师父,出门去了。
黄昏时挑水洗了僧衣,然后坐在蒲团上,随手敲两下木鱼。师父罚我夜里打扫佛堂,七年下来,总是别人吃晚饭的时候,我吃早饭,别人晚练的时候,我早练……常常一个人闷在柴房里,面对青灯一盏,经书数卷,百无聊赖。
师兄弟们觉得,师父这是偏爱我,但我怎么都觉得师父偏偏不爱我。
这天晚上等了很久不见白蛇,莫名地,有时我竟当它是人,走着、坐着、躺着,老想到她。
想着想着,睡着了。不知睡到何时,突然一阵雨点洒进窗户,像一把石子打在身上。坐起身,窗外又是电闪又是雷鸣,电光照亮远处佛陀神像,狰狞恐怖,完全不似白天慈祥。
我披件衣裳,开门张望,门前地上,老鼠、青蛙浩浩荡荡涉水而过。隔壁僧舍,师兄弟们立在门后,面色骇然。
这场雷雨下了有一个时辰,天光微亮时,寺里淹死的老鼠浮在水面,像一片沙洲;大雄宝殿后边,那几颗百年老树被雷击中,树枝都已经烧成炭……
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打个哈欠,准备再回房里小睡片刻,忽然看见一个少女坐在窗边,黑发素衣,双手托着腮,对我痴笑。
她一笑,我便无心;
她一笑,我便无想;
她一笑,我便无念……
我双手合十,对她说:菩萨?
她摇头。
我说:人?
她说: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