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

        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

        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

        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李白《秋浦歌·千千石楠树》

        我的名字便是出自李白这首诗第一句的前半句,取其楠,源于我的外祖父对我最美好的祝愿。对于外公送上的祝福,母亲自然欣喜接受了下来,但感到这对于未来的我来说可能还显单薄,又以自己满怀的爱意紧随其后,这便促成了我的亲人们对我一生的称呼;我此刻仿佛还听到他们对我的叫唤。

        我出生于二零零九年二月三日,正月初九,早上八点三十七分。由于这个日期的特别,母亲总能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先得到我的一声祝福。我本来的预产期还得在晚个五天,对于我的提前出世,母亲是根本没有意料到。母亲说那天早上从预感到医院到我的出生,前后的时间不过一个半小时左右。我现在都可以想象得到,母亲应该是一到医院就被推进助产室了。预告着我出世的日期最终没能应验,我的脚步每向前进一步,世界同时也成倍扩张开来。我后来的岁月也让我深刻明白,世界同世界观是两回事,人的孤独感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我的出生地温陵城,宋高宗绍兴年间,理学集大成者朱子在任同安县主簿时曾多次游历和短居,因景仰欧阳詹更是常莅不二祠,及受邀为学子讲学。由于温陵的地貌多陵并常年气候宜人,朱子更是盛赞这座城市山陵独温。清·乾隆《晋江县志·书院·小山丛竹书院》记有:地处高埠,其气独温,温陵之名,实肇于此。到了后来,大概是由于朱熹的名望,或是出于一种名人的效应,民间开始盛传温陵这个名字便是由他的赞叹而来。我的外祖父对于这两种解释并不以为然,他认为温陵一词最早出现在闽南地区,那还得从佛教道教的传入闽南说起。所谓温陵即为闽南语问灵,一种掺杂本土文化的宗教仪式。为随着两教在此地兴起建寺观,朝拜的人们慢慢习惯以此名称呼这样的朝觐,随后逐渐演变为一个俗成的地名。温而方知陵,陵本意为峰峦的陡坡,引申义有攀登及超越之意,再此则引申为佛家所谓超度,道家施行巫术而得到的道显。问灵与温陵,前者是口语,而后者是有意而为的假借书面语(陵之于灵,是更有一层兼而有之的意思,温与问也是如此,大约出自南北朝时期某位僧侣或是文人的手笔)。

        这座同时也是见证我成长的城市,在公元前后还是一片蛮夷之地,秦汉时期也并未因为王朝的版图而有什么大的改观。到了永嘉之乱衣冠南渡那会,随着中原氏族门阀纷纷南逃,其中的部分迁徙向闽越,来到闽南地区扎根了下来。也是从这个时期起,随着中原氏族在此休养生息,这个地区的面貌开始在史书里多少有迹可循了。这个过程同时也是原住民的文化与中原文化的融合,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者已完全融入后者,而后者将这融合的文化不断在地域上继续壮大,并在闽南地区被代代传承着,例如闽南语、南音。温陵城的南面流淌着蜿蜒的晋江河水,北面则被清源山脉环绕,呈东西狭长,南唐留从效对温陵城的扩建同样也是遵循这样的地理特征增扩。留从效扩城的同时又将刺桐树种满近郊和城内游园街道,由此又为这座城市留下了刺桐城的美名。还应该提一提城内旧时的污水排水系统,这项明孝宗弘治时期重新修筑的工程,算得上是一项旧时风水与智慧相结合的典范。当时的御史张敏按古代的伏義八卦与方位相配学说,将原有的城内排水沟系统进行改造,以东离、西坎、南乾、北坤、东南兑、西北艮、东北震、西南巽八个方位为主脉络连结其他细支沟壕,并放置相应八卦瓶标识,民间据此又称其为八卦沟。现在如果要一窥以前的遗迹,那是难上加难了,现时的已是重新拓宽修筑的,如果还有残存的痕迹,那也只能是在某条深巷的某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

        对于我的记忆所能让与我检索的最早时光,这些片段或是画面常年陈列在这座档案馆里,随时备着我需要的时候被调阅。我但凡随便拾取其中几个童年片段或是几帧画面,很容易就能在其中发现外祖父的身影。我与外祖父的关系,从我记事起,我只知道那个小女生就喜欢粘着她外公。可为什么是喜欢外公而不是外婆或母亲或……呢,我无从去知晓更小的过往,但我倾向于相信,一个幼儿的判断是依赖于本能,大概是外公更宠我呢。记忆同时还不由说道,我的生活里从来不乏音乐声,电视机只在卧室才有,难得一开,客厅的一整面墙是被一层层的书籍所装点。说到家里的书房,那是我和外公的秘密战地。由于外祖父对音乐,特别是钢琴曲的一种偏爱,书房柜子里就收藏了不少这类型音乐的CD。大概是由此的缘故,书房里还有套音响和一台CD播放器。只不过后来随着外祖父对计算机的使用,CD播放器就渐渐用得少了。渐渐地,因为长时间的这种耳濡目染,我慢慢地对这些音符由最初的熟悉,那种朦朦胧胧的感受,逐渐过渡到一种不自觉体察,开始思索其中让我感到丰盈的原由。我发现那应该是因为优美的乐符里饱含着各种心情。很长的时间里,音符里的心情时常成为了我的亲密盟友,更是陪伴着我和外公去征服每一个高低起伏的丘壑。一个问题难住了外祖父,只见他一手托着下巴对着屏幕沉思起来。一次,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似的,说道,“象山先生如果与船山先生是同时代也是无济于事!”

        我的童年与其他同时代的孩子一样,很早就开始接受一般的幼儿教育。我的早上是让母亲或外婆送着去,到了下午,放学走出幼儿园的门口,多半就能在不远处见到外公的身影。这样的有意或是无意安排,之后渐渐成为了外公与母亲和外婆的一种默契,对我来说我更是乐得如此。那时的那个小女生总会拐着弯让他外公带她去吃好吃的,对此当然不可能有求必应,但她的自知之处在于不贪,三次有一次得逞那就可以让她兴高采烈了。我还喜欢一到晚上就跟着外公泡在书房里,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对此,我的母亲和外婆并不干涉,似乎感到这不过就是一个孩子在玩乐,除非她们决意让我听从她们的什么安排。而我之所以甘愿如此,是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在里头,我想掌握影响他人的能力,我正是为了它才愿意放弃其他孩子都有的喜好,比如动画片、玩具,等等。关于起因,那还得从外祖父从小就习惯每日为我朗读书籍这事说起,他不是单纯的读,那是一种磁性的声音之下,一种通透并有带恰当的感情在里头,文字所蕴含的喜怒哀乐在外祖父的一张嘴下变得栩栩如生起来了。我认识维吉尔与认识屈原不过是一前一后而已,好像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界线之分似的。在我小小的心灵里,我逐渐感到好像有某种影响他人的东西存在于这里头,朦胧,但是通过外公的朗读却又是清晰无误。我相信这是一种我还无法理解和掌握的东西,也许外祖父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呢。这就成为了我甘愿如此枯燥地坐着,并拿起一本我时下感兴趣的书籍,对着那些不懂的字眼一个字一个字翻查字典的缘故。我知道查字典这回事,那是之前一次跟着外婆去串门时见到大我几岁的姐姐用过,而我随即想到家里书房柜子上也有,更大更厚而已。于是,我满怀希望地憧憬着一旦自己掌握了它也就拥有了影响力,自然就可以用它来感染其他我想施加影响的人。我还隐隐感觉到——这自然是出自一个孩子天性的担心——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原由的,否则就会失去这种影响力。外公要是看不下去也会说我是事倍功半,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可我才不在乎呢,我有我的理由。

        渐渐地,这种心力的作用开始产生效应了,我周围一切可以拾取的文字一跃成为了我把玩的对象,只要我愿意。由于这样的游戏需要安静和沉思,我在幼儿园里开始让老师感到一种漫不经心了,逐渐就有些被冷落,同样是一种漫不经心,这就让我在白日里也有一些相对自由的遐想空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发展到上课的时候也会对着周围的每个字发起呆来。这种喜欢发愣对于旁人而言可能会觉得我该是智力平平所以显得呆滞,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呢!一个没犯什么毛病,还显得文静的女孩子,学生又那么多,老师们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呢。我会将我白日里的疑问积攒起来,一到晚上就让音符带着它们飘忽起来,紧接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寻找解答,又通过自己的臆想将它们组合起来。我会将这些我组合起来的句子,配合着音乐的急缓学着外公的模样读出来。这时的外公有时会听得不由停下他手上的忙活,有时也会看似不在意却默然一笑,不易察觉的,但我知道他肯定笑了。我才不管咧。我会将那些我组合的最顺口句子装在记忆里,或是平日里将它们拆解了重组,或是带进幼儿园里念给我的好朋友听,她时常是笑嘻嘻地说我像是在念咒。于是在我们平日嬉戏的角色扮演里,我不是一个被打下凡间的谪仙,就是一个振振有词的女巫,要不就是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奶奶来了。可即便是一件这样看似不起眼的事情,它也是个极其磨人的过程,每一个字的解答面对着就是一堆的另外陌生字眼,刚开始的时候我都几乎要放弃了。只是有种东西是我记事起就随着天性朦朦胧胧感觉到的,叫喜欢,我喜欢外公那种娓娓道来时的模样。

        母亲对于我喜欢缠着外公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甚至还有点乐得清净。平日里的她除了上班之外,晚上有时也会加班,此外就是忙些自己爱好的事情。有的时候我半夜醒来还能撞见她在台灯下的背影,只见看不见的双手在笔记本的键盘上敲打着什么。每当这时,我就会习惯地抬头目光投向她,叫声妈妈,眨巴起迷糊的眼睛,只在得到她的回应后才会安心躺下继续睡去。但也并不都是如此,有时我会听到她的呼吸声,有时则是她并不在房间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醒来发现母亲不在,一下子惊得整个人立刻清醒了过来,连忙赶紧下床光着脚打开虚掩的房门走出去,一到厅里才发现她拿着一本书瞌睡起来了。我看见母亲的双脚交错地搁在茶几上,左手安放在肚子,右手拿捏着翻开的书页自然地垂放在小肚,闭着眼睛头后昂靠在沙发上。我控制着我的呼吸,心情不再惊慌反倒好奇起来。我被眼前的画面吸引着,轻手轻脚地走近母亲,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仔细观察起她。我看见母亲的下巴上有一小处红红的地方。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我发现母亲的形象是有种酷肖外祖父,那种眉梢间流露出的神气,连睡去了都还是如此醒目。我在心里产生了最初对母亲的理解,同时感到做她的女儿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我转身踮起脚尖走回房里,生怕惊动了那神气。当我再次躺在床上,我久久地回味着刚才那幕,又想起了母亲生气时就直呼我姓名的神气,但我决定真心原谅她了。

        这种原谅同时影响了我对母亲的直接态度,我只要见到母亲与外婆两人争吵,心里首先定是向着母亲这边。可在稍后我也感到外婆并不是不讲理,对于我来说,这种双重矛盾给我带来了对人际关系的第一次体会,左右为难。那时的那个小女生怎么就没想想呢,母亲与外祖父的争论呢?好像她都从来就不在意他们父女之间的意见不合,又好像是这样的情景很多被忽略过了,可又似乎不是这样子。在她的心里,有着一种本能的确信,认为他们即便吵翻了也会最终找到一个有效的途径解决。是这样子吧,记忆里好多次就是这样子。就像安安阿姨说的,“她是莫奈画笔下的日出”。她说母亲时的那个调调,也就是因为她的那种不轻易间流露的神思,那种让我立刻感到有什么质感的东西在里头,使得我之后在上学的路上无数次地眺望起蓝天。不一样的日出,有没有呢?那天的日期倒是特殊,二月十四号,即是情人节又是开元寺一月一次的勤佛日。二零一五年吧。只不过那是只在前一晚和早上才有的热闹场面,到了下午一切就又恢复如常了。去年暑假还跟着外婆和母亲见过那个场面呢。好多的和尚在大殿广场上绕着圈诵经,也有好多好多的男男女女烧香祈福。外婆还带了一大份的斋面回来。不好吃。安安阿姨牵起我的手,说道,“我们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呢?”把我一下子开心得要死。大门外还有个推着三轮车卖花的老奶奶在,比外公外婆都老,弯着腰了。弯弯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满天的星星闪耀。风一吹,云儿就悄悄地飘过来,让月亮奶奶轻轻地靠上。

        “妈妈妈妈,你看,那是什么花呢?”

        妈妈怎么就是不懂呢,我是想买朵花。

        “我们去问问奶奶好不好?”

        孩子的心思是简单的,这大概就是安安阿姨感到。她牵着我走过去,开口便问百合一支多少钱,而不是说道,奶奶,这是什么花呢?开元寺的大殿里依然有着缭绕的烟气,人影依旧寥寥。热闹过后的安静,一种对比下的清净。我们走得累了就坐在内院的石凳上,她们聊着天而我,和尚是在哪里休息的呢?小鸟们躲在院子里的大树上聒噪,比外婆还唠叨,另一棵树下石围上坐着一个大姐姐出神地在发呆。我慢慢由近及远地在院子里逛起来,母亲见我走得远了就叫唤。我还想去里面看看和尚呢。我发现了一只全身黄白相间的猫咪。它躺在一处角落的石登上,伸着舌头舔舐着前爪子,跟着又像是打起哈欠,尾巴还不安分地摆荡。我被它的这般神气给吸引住了,悄悄地走近,在石凳的另一侧蹲下观察起它。我由它想到了动物园里的老虎,不由做起比较。后来呢,好像是母亲不断地呼喊,我无奈的一应,它闻声就立刻起身飞快地跑了,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像一闪而过的闪电似的。我想起了与母亲一同观看过的《龙猫》,那么胖还能飞得那么高,真是了不得。那个小女生还想象着自己如果能够化身为一只小小的龙猫呢,念着咒语,前爪上立即握紧起一把伞,跟着继续念,身子渐渐飞起来。还记得小学三年级上学期那会,有一天我找东西翻房间里的抽屉,在最里头看到了一本被几本书籍压住的记事本,我出于好奇拿起翻看,发现这是母亲用来记录自己有感写下的诗的本子。我现在还能记得其中一首叫《记和源小雨天》的前几句:

        细雨青苔瓦楞,轻装绿衣素心;

        庭台绿树藤蔓,清欢雅淡绵延;

        山外山,浓淡,依依,天际边;

        水连天一片,望不到边,欲穿;

        浅草、檐边、红花绿叶似晨间;

        心怀幽梦,缱绻,恰似那如烟;

        ……

        也是在一五年,我幼儿园最后一个暑假里,那天是七月十一号,周六。在这天开元寺又举行了每月廿六一次的勤佛日,而母亲在这天破天荒第一次独自带我去朝觐。也许是因为这次的朝拜之旅对我们来说都是特别的,而我只是后来才清楚它的特别之处,也可以说我在事件发生的时候是被有意隐瞒了。我后来在母亲的回忆录里看到她为此而写道:人与人之间,关于距离的远近,即便是你自认为只需一个跨步就能走到,你还是会最终明白,真正的距离往往并不是这样计算的。我再次问道,“你真的确定吗?”

        七月里的天气是酷热的,外祖父就像是被这气温感染了似的更加忙碌起来了。那年夏天的他不知道在忙着校勘什么还是考证什么,常常去到承天寺,时常是早上去到傍晚才回。由于我暑假在家,外婆有时也有她的忙碌活计抽不开身,而母亲日常上班,出于不放心,有些时日里我的外祖父就不得不带上我一同出门了。我的外婆对于暑假里的我跟母亲提过,让我去上个补习班或者兴趣班。对于这一点一下子便看出母亲与外祖父的一致,母亲同意外公的观点,而外祖父的考量总是在于兴趣爱好。他并不问我,而是旁敲侧击和观察。在考虑到我的未来时,我感到我的外公是比母亲更加细致入微的,这大概出自于他自己的性情使然。何况,在我幼年所受到的教育中,外祖父是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可说来他也并没对我特别要求什么,如果说有那就是将他的关爱与认知以一种恰当的方式给予我,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不知不觉,而对外公来说大概并不然。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并非出自外公的本意,而是一种刚巧的偶然发生,我正是因为这样的机缘结识了带我走进艺术殿堂的老师。我的老师原名高弘,字镜知,法号清远,祖籍厦门,少年出家二十二岁受戒,在我认识他的这年他已是古稀之年。按外公与老师所述,他们的相识是在外公一次登高清源山的途中休息,两人因攀谈而结识结交。老师通常称呼外公简章,而外祖父则称呼他镜知。他们这样的相互称呼,最初时我还以为是听错了,甚至还一度疑惑外祖父是不是故意隐瞒自己的姓名,因为这之前外公带我见的朋友或来家里的都是叫他魏老或是老魏。过后我才渐渐感到,简章也许是外祖父的一个称呼,而镜知大概也是如此,这就是我对文人墨客之间的最初认识。我后来才知道,外公在这个圈子里是有好几个名字的,只不过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关于这次的拜师授业,我的外公当然是顺水推舟。他对外婆和母亲进一步解释道,“这种机缘是求不来的,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他这样的结论自然是出自对老师的了解而下的判断。但是母亲还是担心我究竟能学到什么真才实学,也对一个女孩子拜师于一位佛门弟子,感到这相对当今社会来说简直像是天方夜谭一样,深感不切实际。外婆倒是见过老师,对于他也有所闻,所以态度上就不像母亲那般过激,她反劝母亲,“清远法师我是见过他和他的画作的,画笔近似八大山人,看题跋也是颇有见地和文采。”外婆的这句评论让我瞬间对她刮目相看了,我很难想象外婆是如何品评出来的。在平日里,我印象中的外婆与外公相比,清闲些,常去文庙听南音,上街买菜逛公园与拜拜,每日里固定的时间看上会书,还有……我只感到在这之前,我熟悉她煮的菜是更甚于她说出的一句艺术上的品评。

        我的老师虽然收下了我这名学生,但由于事出仓促,他就必须为此而改变自己每日的事务处理安排。而我由于还在暑假,他就想利用这一个多月首先为我进行一些文化和基础知识的普及。我现在每日与外公出门不再是无所事事了,我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但是目的却不同。在我成年后的岁月里,我偶尔总能从旁听到的一句感慨便是,人最怕没有目标,这种空虚感是会让人感到窒息的。而我这个初生牛犊,什么空虚什么窒息她才不在乎,她只觉得现在还挺开心的。她那里会知道,那个傻姑娘,苦着呢,呵呵。她还想多去看看放生池的金鱼,还有各处奇奇怪怪的文字和她细心观察到的一些景致。当她被罚抄录经文和古文的时候,她反倒是联想到外祖父大概是没跟老师提过自己的癖好呢,甚至还有些期待被罚抄录。对于收下我这名学生,老师自然是跟住持通过气,加之还有老师本身在寺里的地位,外祖父的缘故,何况我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这件事也就被首肯了。在当时,那个小女生也从没去想过,老师为什么会愿意点拨她,让她做自己的闭门弟子呢。我从老师那里学到的关于什么是人生是比我得到他的真传来得对我影响更深远的,这都是后来才懂得的了。

        这年国庆假期的头一天,当我傍晚回家,不过是刚到门口站定便隐隐听见母亲和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交谈,是安安阿姨。我先于外公打开房门走进,母亲还未见我便未卜先知地说道,“回来啦。”不同于母亲的声音,已是站在我面前的安安阿姨诡谲一笑,“嗯,长高了。”在我后头的外公这时说道,“我路上跟她说晚上外婆煮好吃的,她还非要吃汉堡呢。”语气是那种诙谐中带点指责的口吻,而你,她辩白道,“哪里哪里,你耍赖,明明早就答应。”有些声音很轻,也很慢,在岁月里经久不弥散。母亲要安安阿姨晚上留宿,阿姨把脸转向一旁的我,“你同意晚上收留我跟你挤一张床吗?”面带的神情可怜兮兮的,好像,我都忍俊不住笑了。我们吃过晚饭安安阿姨就提出要带我出去逛街,我当然是高兴还来不及。母亲见我欣喜,打趣说道,“她要待在书房用功呢,才不会去噢。”我见状自然是黏着安安阿姨撒娇,“我白天都拿了好久的笔了,你看手指都还有洗不干净的墨汁呢。”我随即将手举起,以示自己并没有撒谎,同时也是有权利得到去逛街的待遇。我的举动还有说话的急切语气逗得外婆和外公不禁笑了,外婆说道,“好啦,去去去,但是不许要求阿姨买零食。”安安阿姨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低头面向我问道,“我们去哪里逛呢?”

        每个夜晚都是一样的,可对每个人来说又并不一样。这就好像老城区的街道,每时每刻走在上面的感受都有可能不同。在当时,我被一个从我出生后就看着我一步步长大的阿姨牵着手,自然是有种温馨惬意。这种暖是淡淡的,如果躁动,那是因为别有所求。我们东拉西扯地谈着天,没有妈妈他们在一旁谈话自然感到无所顾忌了。“我幼儿园时的好朋友还交了个男朋友嘞,她悄悄跟我说,是她主动要做他女朋友呢。”他总会偷偷塞给她几块瑞士糖,要不就是中午睡觉待到别人睡了跑到她的床边说上几句悄悄话。有一次在一旁装睡的我听到他小声说道,“你要在跟他玩我就不跟你好了。”安安阿姨笑道,“那么……你呢?”你呢,小朋友?嘘,我没有。是说道还没喜欢的吧。那就是说在心里认定那个人迟早是会出现。就像街上的人来人往,你不断的看就总能遇上一个认为漂亮的。我抬头向左看了看一旁开元寺的西塔,朦朦胧胧的。跟他的出现一样,最初同样是以一种朦胧状态,在我的视野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我们随后才渐渐明确自己的姿态,以一种必然进入彼此的人生当中。我很早就懂得有他这样一个人,只是压根没去想过,或者说对此有过任何定义。他说他最……真的是这样吗?也许吧。问题焦点也并不在于此,而是我们是否还能合得来否,是否还有可能彼此敞开心扉,去奠定一个不确定的方向和各自心中的位置才对。难道不是吗?他匆忙走过来说道,“好巧啊何安,在这里碰到你。”目光很快移向我,跟着回头问道,“是……?”安安阿姨笑了,笑得别开生面,可并不接茬,“这不是现成的素材吗,把这样的故事写进你的小说里。找个地方坐坐吧。”我感到他一下子局促起来了,有些不知所措,我们的目光那一刻对视了一眼跟着他便转开。他之后不无关切地又朝向着我和蔼问道,“怎么称呼你呢?”那个小女生一脸严肃地回答道,她还隐约感到他听完回答后眼神里瞬间急忙藏起什么。

        我们之间第一次能够坦诚相见的对话,那已是两年之后的事了。那年的五月到年底,我的老师得上清源山南台寺弘法讲学,由此缘故,我的每个周末和假日就得跟着上山了。特别是那年暑假,整个假期的三分之二时间我是跟着老师住在山上寺院里的。老师用几分诙谐的语调说道,“在山上不比家里哦,衣服袜子可都得自己动手洗。你确定要跟老师住在寺院吗?”那时寺里的居住条件已经不亚于城里的人家了,可山里毕竟是山里,夏夜里蚊虫飞蛾每日都是数不胜数,如果运气十足是还能遇上什么走兽或是蛇类的。寺里的饮食每日都有专人采办与烹饪,听寺院里的老师傅们说,在前些年,寺里是还自己种些应季蔬菜的。我每日都喜欢吃的是麻婆豆腐,还有红烧茄子,那位掌勺的老师傅做的素菜饺子是我至今还念念不忘的味道。说起早餐和馒头,那是比我被罚更让我纠结难受的事情。有种淡是恰到好处,可有种淡叫寡淡无味,不要说酱菜也不要提清粥,我早晨一见到它们就好想跟老师说道,我不饿了。

        在我住寺的日子里,外公和外婆三到四天就会上来看我一次,要是刚好那天是周末,则是母亲自己单独上山来,那时的我通常都得做完功课才能与他们相聚。对外祖父和外祖母来说,他们根本无所谓什么等不等待,如果刚好遇上老师得空,他们还能一阵促膝长谈呢。可这段时间对母亲来说就显得无聊了,母亲不是外公外婆,还无法做到那般圆通周到。何况她在作画和佛学上基础的不足——说到老师的画作和著作,母亲是比外婆还不如的,也正因如此她才不敢贸然提起这样的话题,生怕自己这个门外汉不懂装懂,反倒被人留下取笑话题——,年岁上的相差,她见到老师或是其他老师傅除了客气和谈上我,也就不知道还能谈些什么,只能勉勉强强客套了。当我终于可以和他们见面,外婆总是首先询问我的生活起居近况,而外公时常会说的一句话便是,“不可以贪玩,要用功。”为此有一次,我在心里都真心讨厌起他来了。我本还想着跟他说说我的心得的。她在气头上的时候就对自己下狠心起来,下次干脆不理他了,不理了。只不过由于下次的外公刚好得空了,于外婆去烧香他就与自己在寺里散起步来,又变回那个我最熟悉的他了。在这点上,母亲则比外公来的始终如一,这大概还是出自她的自知。在知会了老师后,那天中午她就会带我出寺,跟着我们便会在山上的餐馆里吃上一顿饭,母亲为此美其名曰大餐。我现在还清楚记得母亲第一次征求我吃什么的时候,我脱口而出便是说道,“我要红烧茄子和麻婆豆腐。”这不过是平添一丝失望,不是那个味道。对于吃这件事情,我们的味蕾总是比我们想象的还刁钻,你永远都无需担心自己是否会记得最初最美的那道菜的味道。一种味道你要是吃到自认为好的,就一定会在意识上将其他的归类,只能够是挺好或是干脆的不好。

        夏夜里深山里的夜晚,交响曲但凡日落便会开始奏起。虽然有蚊蝇的侵扰,但这并不影响我慢慢喜欢抬起头看看星星的海洋。老师要是晚上闲暇,还会为我讲他往日的林林总总,佛祖与各个时期的禅师的顿悟,自己的感悟,甚而是他认为的一些典籍上不明显错误。老师时常教诲道,看事物不能光凭目光所见,要有自己的专有视角,这样作的画才能够有股通透。我在山上的夜里是好些日子都难以入睡的,不习惯。那些日子每每这样的时刻都几乎要落泪了,想回家。就在我自认为坚持不下去的那个深夜,我的目光被从窗帘空隙穿透进来的光亮吸引住,忍俊不住打量起它。我渐渐感到它的特别,不是灯光。我被好奇心驱使,渐渐壮起胆子蹑手蹑脚从自己的小床上下来,生怕惊动一旁睡下了的老师。我向房门走去,轻轻地打开一道缝隙,瞬间,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下子展现在面前,哪里是黑夜!那是一种感动,在你最苦闷的时候,一道光亮就这样照进你的心房,并给你带来一个指引,光明,不要太光明了。那种明明可以高高在上却是如此谦卑的姿态,又是如此的明媚,整个世界被照耀得一片银白。我将房门轻手打开一道口子,走出来,又将它掩上,来到庭院里坐在石凳上看看天空,一颗两颗三颗。一颗流星快速划过夜空,许愿吗?来不及了。我想……我愿……这样的夜晚对我来说是充满惊喜和想象的。可某些天气里却是充满不可测的神秘气氛,让人不禁心生敬畏。在闽南地区,七八月份也是台风多发的月份,一遇上这样的天气,漫山的树木就会一齐躁动起来,发出一阵阵海啸般的狂吼,充满自然野性的十足力量,增加了黑夜深沉的幽邃,平添了一份人的感怀。我在这样的夜晚,随着思绪的无边扩散,想起了外公为我念诗的神气;我现在还清楚记得,我脑海里的思绪随着耳边狂躁的自然力量而浮现出外公念的拜伦诗句:

        巉岩,兀鹰,锁链的束缚,高傲者万难忍受的凌辱;强忍而不露声色的剧痛,使人窒息的苦楚和不幸;孤寂的时刻才能低诉,还得留神,防天神窃听,待到声响没半点回音,才把叹息轻轻地吐出①。

        ①出自乔治·戈登·拜伦《普罗米修斯》。 

        八月的第一周五终于到了,在此之前老师已经提前几天对我说了,这个礼拜周末我可以回家。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那几天里,她的心里是充满了期待,还有一种朦胧的憧憬。如果你未曾孩时离家是无法体会这种感受的,那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的乡愁。如此的近又如此的远,距离超越了时间空间的局限,让你一再眺望到某些情境,展望吧,心都要跟着飞翔了。即便是那块被我藏在书架某处的橡皮檫也成为了我的快乐源泉,能够再次见到它也就再次见证了存在。记忆其实并非仅仅是一种过往平添的印记,它是有着深刻的内在本质的,叫做真实感。我想着到了下午该是外祖父来接我了,这是我们俩多年来的默契,我也相信会是他来。他确实来了,是从他的口中知道外公在山下等我,而他带我下山。我在见到他时他已和老师交谈了些时间了,看得出他们谈得还挺融洽,否则我也不可能被提前放行,肯定也是得到外祖父他们的允许。应该是这样的,也只能是这样,否则……再说我们也算是相识吧?我都还没问,他见我就说道的跟我预想的一样。他带着我一出寺院就首先问我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这句话一下子让我联想到几次失望的体验,我几分失落地回答道不饿。我们边走我感到他边瞄了瞄一旁的我,跟着听见他语气轻快地说道,“你听,是不是听到了?”我回答了吗?好像……只记得他继续说道:“我们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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