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刚下过一场雨，绵绵中透着深冬的寒意。借着节日的余温，街道上的商户殷勤地招徕顾客。穿过这条熙熙攘攘的街道，拐进了一条山路，路两旁的山茱萸盛开着。一转眼，又过了一年，这大概是我在韩国度过的第十三个年头吧。
刚带老林去医院复查，医生稍微检查了一下，然后向我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就让我们回来了，临走前还叮嘱我们要每个月来复查一次。
一回到家，老林就忙着做起了家务，一刻都不能闲着。自从老林患病以后，就总觉得自己是个年轻人，天天忙着打扫、做饭、洗衣服，每次都弄得一团糟，我也说不得他。一责备他，他就难过，像个小孩子。
“小仪”。
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看样子是打扫完了。
“我做了一个梦...”
“嗯...”
“我梦见你进了一家医院实习。没想到......那是一家黑暗机构，他们......强迫你进行人体实验，还把你囚禁起来......我发现你失踪以后，就到处调查，发现你被关进了这家医院里面的时候.....我就.....悄悄潜进去，打破实验器具，把你救了出来.....原本......我想带你飞到日本的，可是我发现这家机构里面......有日本医生.....我就觉得送到日本也不安全......所以我就决定把你送到韩国来...”
这个故事，我已经听他讲了几百遍。只要他一想起来，就要和我讲。明明上了年纪，说太多话费力气，他还是要坚持把这段话说完。
“我去给你倒水。”
老林慢慢地喝完这杯水，接着说：
“去机场的路上......我们历尽了千辛万苦，总算才摆脱了那些人。没想到......没想到......到了韩国，那些人仍然发现了我们，派了一群人围追堵截.....我就带着你跑啊，跑到警察厅报警.....没想到警察说，这些人啊......根本就没有打你们的意思，不能立案......为了保护你，我就把你藏在这间小木屋里，然后我......”
故事还没说完，老林就大口地喘气。
“别说了...别说了...你累了。”
“我去给你做饭....”
我伸手拦住了他。
“你好好休息...今天我来做饭。”
他诧异地盯着我，看了几秒。
“好。”
好久没进厨房，不出我所料，老林把它弄得一团糟。
刀具都不摆好，抹布都不收好，老林这个老糊涂。
给老林做了他最爱吃的菠菜和菠菜。
这个老小孩吃得可开心了，一个劲地夸我的厨艺好。
吃完饭和往常一样，陪着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和往常一样，电视里在播放着新闻。
“今晨8时，金裕贞文化村一男子因与他人口角被杀，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
“又死人了....”
老林喃喃自语。
谁说外国安全的？在韩国我不知道听过多少起杀人案。刚来这几年，几乎没过几天就死了一个人。真是的，谁说外国安全的？
“我不想看新闻了...”
我顺手切换到正在播放电视剧的频道。这是一部讲述着青年医生的家庭伦理剧。
“小仪，我渴了...”
“这么快就渴了？”
“嗯，今天吃得太咸了。”
“我去给你泡茶。”
现在的韩国年轻人，都喜欢在茶里加点什么。有的喜欢放红糖，有的喜欢放盐，还有的喜欢放花椒。有点像唐朝那时候的茶文化。这样真的会好喝吗？那我也加一点吧。
“小仪...我接着给你讲......”
喝完茶之后，老林索性关掉了电视，继续讲着他那千篇一律的故事。
“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说你去报警了...”
“对，我去报警了......然后.....然后警察不理我......把我们撵走了。然后.....我为了保护你......就把你藏在这间木屋里......然后我就去找那群人.....我就求他们放过你.....他们说放过你可以.....但是要答应他们一个条件.....我就跟他们走了......过了好久我才回来。之后.....他们又来找过我们几次.....总算放过我们了.....”
老林靠在我的肩上，费力地呼吸着。
“小仪......我知道，你在心里其实有在怪我....”
“没有....没有....”
“我知道.....你对我始终抱着非常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你感激我让你重获自由，可是......另一方面，你又怨我剥夺了你的自由.....虽然....你从来没说过这些话，但是我知道......我能感受到。”
“老林......我没有怪你......”
“小仪......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再也没来找过我们吗？”
老林的气喘得更大了，我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胸口。
“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他们......都被我.....给.....”
话还没说完，老林就倒在我的怀里，像个熟睡的小孩，我不忍心叫醒他。
“傻老林.....傻老林。”
傻老林一直觉得是他救了我。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我笑了。
什么黑心医院，什么追杀，其实都是他妄想的。
十几年前，老林开始追求我，因为他家境不好，所以我父母没有同意。然后老林，然后老林，为了得到我，就把我绑到韩国来。我父母带着亲戚朋友来韩国找我们，都被他......被他杀死了。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请你......去死吧。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我笑了，想笑得更大声，但是没有力气了。
老林没了......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缓缓拿起那杯浓茶，用力喝了一大口，然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要结束了......
一个月后，春川市警方在山顶的一间小木屋内发现了两具尸体，死者均为古稀老人。警方初步判定为自杀。以下是警方出具的死亡报告。
朴昌民，男，70岁，中国籍，原名齐昌旭，2015年入韩。右肾有被切除迹象。死因：呼吸抑制。疑自杀......
金素怡，女，69岁，中国籍，原名林淑仪，2015年入韩。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死因：呼吸抑制。疑自杀......
2060年2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