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臺灣來看海
高建新
臺灣歌手孟庭葦有一首很有名的歌叫《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別在異鄉哭泣/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夢是唯一行李/輕輕回來不吵醒往事/就當我從來不曾遠離/如果相逢把話藏心底/沒有人比我更懂你/天還是天/哦,雨還是雨/我的傘下不再有你/我還是我/哦,你還是你/只是多了一個冬季”,歌曲借臺北冬季飄灑的雨真心呼喚遊子歸來,情緒憂傷,如泣如訴。臺灣冬季的雨當然有特色,潤物無聲,如縷如絲,纏繞人心,屬於秦觀說的“無邊絲雨細如愁”那種。在宜蘭,被雨淋濕如被春風吹拂一樣讓人舒心。臺灣向以“宜蘭雨”“基隆雨”與“新竹風”並稱,新竹市地處臺灣海峽北口,一年中東北風期較長,風力亦較大,濁浪滔天,風卷起岸邊的沙粒打得人臉生疼。宜蘭、基隆緊鄰太平洋,有溫暖潮濕的氣候,看見雲飄就會有雨來。
比起看雨,我更想說“冬季來臺灣看海”。臺灣夏天濕熱難耐,冬季來台,冷熱適中,正好看海。海是別一個世界,浩闊深沉,奧秘無窮,需用心體味。只有不斷地臨觀大海,心懷天下,你才能真正感受曹操《觀滄海》吞吐宇宙的豪情: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宗白華先生說他少年時在青島看各種氣候條件下的海:日生日落的海、晴天雨天的海、星光月色下的海、狂風怒濤的海、平靜如鏡的海、清晨曉霧的海、落照裏幾點遙遠的白帆掩映著一望無際的金碧的海……海啟發了他的靈性美感,宗白華先生既是詩人又是哲學家。西部的新竹、彰化、雲林、嘉義、台南可看臺灣海峽,南部的墾丁可看巴士海峽,高雄的西面可看臺灣海峽,向南可則可看巴士海峽。每一地的海都不一樣:西部的臺灣海峽聯通東海、南海,可望海思鄉,聊慰憂傷;東部的海聯通太平洋,壯闊無邊,可看日出時萬道金光,激人希望,一如清人王善宗在《臺灣八景》中寫得那樣:“滄溟不測水濛濛,曉出扶桑幌海東。一望無涯紅日近,龍光射目碧天空”。南部的墾丁灣三面環海,西靠臺灣海峽、東近大洋,南通巴士海峽,看晚霞落日最起人詩興。“亂山浮遠翠,落日浴殘紅”(清·王璋《臺灣八景》),落日映照下的墾丁海灣噴珠湧玉,金光閃爍,豔麗動人,美不勝收,如翠玉般的海浪不斷越過巨大的珊瑚礁撲向腳踝,然而柔情溫暖。
臺灣的風景基本上是沿著中央山脈、玉山山脈、阿里山山脈的兩翼向東西海岸展開的,臺灣的高山和丘陵占全島的三分之二,清代著名詩人趙翼《海上望臺灣》詩說:“極目蒼茫浪接天,中藏掌大一山川”。臺灣全島海拔超過3000米的山峰有62座,最高的山是玉山,主峰3952米。臺灣的海岸線長達1566公里(大陸的海岸線是18000公里),最壯闊的自然風光要數東海岸,去宜蘭、花蓮、台東,坐在火車上就會看到綿長的海岸線和氣勢磅礴的太平洋。看海真能成癮,癡迷海,也許是希望人生有海一樣壯闊的氣象吧。為了看海,我再次來到臺灣花蓮的七星潭海洋公園,一直看到遊人盡散、萬家掌燈之時,有《花蓮看海》一詩為證:
碧黛才分雪浪高,玉山湧起碎瓊瑤。
初明燈塔催雲暗,水漫沙灘費損消。
七星潭的海岸線綿延20餘公里,黃昏的海水如流動的碧玉,一排一排地向前翻卷,翻卷到不能再高時陡然跌落、摔碎在沙灘前,一排排新的波浪隨即又成此狀,前赴後繼,往復不已。海風將水霧吹散在空氣中,落在臉上黏黏的,飄進嘴裏鹹鹹的。隨著天色黯淡,北面花蓮港的燈塔已經開始閃爍,海浪還在不疲倦地衝擊著海岸,雖然是一次次無可奈何地退去,清人描繪的臺灣海景就這樣呈現在了眼前:“一帶沙平水亦停,漁舟鱗集傍遙汀。寥天夜黑難邀月,極浦燈紅若聚星”(莊年《臺灣八景》)。
臺灣看海,花蓮第一。花蓮看海,以沿著蘇花公路(花蓮-蘇澳公路)北上至太魯閣的“清水斷崖”處最為壯麗。清水,指清水山,成90度角插入太平洋,高度在800米以上;斷崖,指清水山臨太平洋之處的斷崖,長達20公里,周圍萬木蔥蘢,群山崢嶸,氣象蕭森。居高臨下看海,斷崖下的太平洋與遠天相連,陽光映照下的海水顏色一層與一層不同,近崖處淺藍,遠崖處深藍,再遠處是與天一色的蔚藍,天就此成了海。大陸的著名的海岸,我幾乎都去看過海:北戴河的海、南戴河的海、大連的海、旅順的海、蓬萊閣下的海、青島棧橋的海、普陀山的海、三亞的亞龍灣、廣西北海的銀灘、廈門的鼓浪嶼,國外如麻六甲海峽、泰國帕提亞與菩提島、馬來西亞的熱浪島、韓國的濟州島、日本九州的博多灣、波羅的海東部的芬蘭灣,但沒有一處能和眼前“清水斷崖”下的海相媲美,那是太陽映照下的一塊巨大的藍寶石,高貴雅致,浩闊無邊,純淨得讓人憂傷。花蓮還有太平洋公園,沿著太平洋設有一段自行車專用道,騎自行車看大洋,那感覺相當不錯。有一次上課,臺灣的學生問我對臺灣的印象,我說臺灣真是太小了,話語一出,也自覺輕率,因為從眼神中已看出多數同學瞬間的悵然若失。略微停頓後我又說,臺灣雖小,但與浩瀚的太平洋相連相通,就分外壯闊了,小中含大,有芥子須彌之意味,同學們頓顯興奮,一片歡騰。我知道,他們熱愛臺灣,熱愛自己的家鄉。
清人高拱幹說:“天險悠悠海上山,東南半壁倚臺灣”(《東寧十詠》)。臺灣是一個多山的海島,金門列島、馬祖列島亦複如此。在大海中的金馬島屬於典型的天險,雲天蒼茫,海潮激蕩,礁石聳立,但看海與在臺灣本島一樣激發觀者的興味。我是在臺灣朋友蔡輝振教授陪同下,從台中的清泉崗機場乘長榮航空公司的班機飛到金門島的尚義機場,航程231公里,卻要飛65分鐘。因為是螺旋槳飛機,飛得很低,飛越臺灣海峽後在降落時幾乎是貼著料羅灣的海面飛行,低到連海水漾起的波紋都看得清清楚楚。金門島東面遠望臺灣本島,西面近依廈門,島分大金門、小金門,面積151平方公里,島上常住人口5、6萬人。大金門島地形如紮起來的蝴蝶結,中部狹窄,東西兩端寬廣,東翼面積大於西翼,小金門島則緊隨西翼之後。從大金門的水頭碼頭乘15分鐘渡輪便可到達小金門的九宮碼頭,著名的金門高粱酒廠就坐落在大金門島上,遠遠可以看到一個高達幾十米的高粱酒瓶模型,一進廠區,濃郁的酒香便撲面而來。金門島隨處可以看海,海潮激蕩迴旋,不斷沖向崖岸,發出隆隆的聲響。
因為金門和馬祖之間沒有直航飛機,在金門島看海後需返回台中,再由台中飛赴馬祖島的南竿機場,航程220公里,飛行50分鐘。馬祖列島位於閩江口外25~40公里,總面積約20平方公里,人口約 1萬,分南竿島、北竿島,從南竿島的南澳港乘渡輪19分鐘通過馬祖海峽即可到達北竿島的白沙灣碼頭,160台幣。在馬祖列島,我住的民居是一幢木結構的二層小樓,閩東風格建築,壘石成牆,再起樓閣。為避免強風掀動,屋瓦上壓著石頭,遠望斑斑點點,錯落有致,有鮮明的畫面感。小樓距離南竿海灣不到30米遠,坐在小樓的陽臺上聽潮看海,心在天外。島上風力強勁,太陽剛剛落下,海水便開始上漲,顏色也從白天的青碧一變而為灰暗,到天完全黑下來時已經向前足足推進了30米,先前登臨過的礁石已完全淹沒在了海水中。到了早晨,海潮又退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比起金門島,馬祖島的海更加不平靜,野性力量十足,在咆哮海風的助威下,洶湧的波濤使足了氣力,不停歇地衝擊著崖岸。島上的軍事防禦工事更多也更隱蔽,那是五十年代兩岸對峙時留下的產物,我寫下《遊馬祖列島》小詩以記所見:
礁暗雲低濁浪高,一彎碧水也滔滔。
快風吹海碉樓立,晚對蒼茫景色遙。
宋人吳中複說:“煙波空闊岸低回,草綠花紅處處堆”(《眾樂亭二首》其二),臺灣山海相連,水天渾然,鷗鳥盤旋,椰風輕拂,帆影點點。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氣候,不同的時間,臺灣島的海皆有可觀:冬海蒼茫,夏海明淨;有風時海浪翻卷,無風時海平如鏡;朝霞與雪浪輝映,夕陽與碧波相依;晴有晴之態,雨有雨之姿;大自然按照美的法則將臺灣島的海塗抹成一幅壯闊無邊、動人心魄的圖畫,讓人癡迷,讓人戀戀不能舍。我相信,“觀於海者難為水,游于聖人之門者難為言”(《孟子·盡心上》)的健朗與浩蕩就是在不斷地觀海聽潮中養就的。每一次看海之後,普希金《致大海》中的詩句都會在腦海中閃現:
再見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
翻滾著蔚藍色的波浪,
和閃耀著嬌美的容光
好像是朋友憂鬱的怨訴,
好像是他在臨別時的呼喚,
我最後一次在傾聽
你悲哀的喧響,你召喚的喧響。
你是我心靈的願望之所在呀!
在普希金眼裏,大海自由奔放,性格鮮明,湧動的潮汐美如樂聲、魅力無窮。大海是可以傾心相交的朋友,是詩人心靈的歸宿。在《致大海》中普希金又說:“我多麼熱愛你的回音/熱愛你陰沉的聲調/你的深淵的音響/還有那黃昏時分的寂靜/和那反復無常的激情!”大海孕育生命,激發想像,蕩漾詩情;大海擁抱陸地,無遠不至,把我們送向四面八方。放情讚美大海者,應該也會有海一樣的胸懷。
(原載內蒙古作協《草原》文學雜誌201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