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当一名记者,也是我的梦想,幻想能横眉冷对千夫指,以妙笔生花为荣,以追索真相为本……
这是我在2013年偶读报纸有感,对记者这份崇高又神圣职业的幻想,希望当时的自己能跳出枷锁,大胆从事这份有挑战性的工作。
未曾想,生活竟真以此回报我,在2014年底,我居然阴差阳错成为了一名记者。
用文字还原真相,以客观冷静不带情感地文字叙述事实,这是作为记者之本。当时的我太过稚嫩,以为凭一腔热血就可改变社会,现在想来简直无稽又可笑。
初入此行,形形色色的各类人,五光十色却又晦涩难懂的社会让人感受到兴奋,我可以接触到社会的各个面,然而越深入越发现社会的阴暗面,即使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也可能是一场“仙人跳”的策划者。
那是2015年的某一天,报社接到了一封手写信,信是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颤颤巍巍写下,描述了其邻居,一位孝顺服侍婆婆无怨无悔的好儿媳。
正能量的新闻总是能振奋人心,报纸上也总是对此类新闻乐此不疲,当即领导决定让我接手这个线索,我也依言接受。
那是一个偏僻遥远的小山村,我乘车颠簸半小时到了后还得步行至村内,甫一进村,写信来的爷爷便出村相迎,那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脸上挂着笑容,让人感觉朴实与亲切。他直接把我领到了他家,倒水,搬凳,切水果,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他甚至开始洗碗淘米,要留我在他家吃饭,当时我只是个稚嫩的小记者,我不愿意靠采访为由而获取一点一滴的好处,即使只是顿便饭,也会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拿出信与采访本开始了工作,从仔细询问信中的人物,到爷爷写信的初衷,再到信中细节的真实性,采访的过程是如此顺利,眼前这个朴实的农民也没有糊弄我的意思,既然采访了写信人,接下来该听听信中主角与她婆婆的故事了。
正在此时,走进来了一个妇女,衣着朴实,满脸风霜,双手粗糙,微红的双眼有些肿胀,这就是村中一名普通的妇人,经爷爷介绍,她就是信中的主角,对婆婆尽心尽力,毫无怨言的好儿媳。
照例,我开始询问她关于婆媳相处的点滴,她的话不多,我问一句才答一句,微低着头,眼神不与我接触,对于细枝末节她不愿多说,只是反复强调,这是我应该做的。当即我感觉到一丝异样,既然是好儿媳,为何对于照顾婆婆的细节不愿多谈,甚至有些回避?按照信中所言,这个儿媳甚至在婆婆拉不出大便时用手帮她抠出来,但随后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或许村中人朴实,面对采访不知该说什么也是人之常情,我决定与她的婆婆聊一聊。
我提出这个想法,那名一直低着头的妇人便抬起了头来:“我妈妈今天去世了。”说罢,眼眶顺势红了起来。
这真不是个采访的好日子,我感慨诸事不顺,恰巧这一天,她的婆婆断了气,倒也能理解了她先前的行为,作为与婆婆朝夕相处,亲如母女的人,这对她的打击该有多大啊,我柔声安慰她。这时她家中有人来喊她,老人过世,家中所有的子女亲朋通常会齐聚一堂,送老人走完最后一程,而作为儿媳,有许多的活要干。眼看着采访内容也差不多了,我起身打算告辞。
妇人一把拉住了我,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我一再推辞,爷爷也来做说客:“吃饭时间到了,她家今天人多,吃一顿便饭不算什么,就是多添一双碗筷的事,况且这个点也没有车能回去,吃了饭再走吧。”虽然我不愿多待,但没车回去确实是个问题,下一趟车来至少要个把小时,中间这段时间,我也没地去,架不住他们的热情邀约,硬着头皮,我只有跟着她去了她家。
这天她家人很多,她介绍婆婆的子女除了赶不回来的基本上都到齐了,我进门时,大家正在吃饭,知道我是记者,都热情地为我添置碗筷,嘱咐我自己吃,别客气。
我本想再采访下老人的子女,问问他们对这个好儿媳的看法,但这一天确实不是采访的好时刻,老人的灵柩在堂上搁着,如此悲痛的时候,如果再采访这些问题,不仅我有些于心不忍,对死者来说也是种大不敬吧,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没有再多问。
饭吃完,倒是有另一妇人拉住了我,提出要和我去村中走走,顺便说说她嫂子对她妈妈是如何地尽孝。我正愁这个特殊的时机无法采访,便答应了与她一同出门,在闲逛过程中,她高度评价了她的嫂子,说她嫂子如何对待她妈妈,平常几个子女不在身边,都是她嫂子以一己之力尽心照顾,老人的女儿如此说,我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回去后便把这件事给报道了出来,甚至钱江晚报的记者看到我报道的内容,也去采访报道。
没想到,报道出来的一周后,我接到了一个投诉电话,电话中的人自称是老人的子女,说我的报道内容不实,要求我们报纸撤下报道。
这对初入职场的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我是赶到当地,采访了邻居,本人以及老人的子女,三人口径一致,何来不实一说?
电话中老人的儿子告诉我,老人一共有6个姐妹,除了大姐在杭州,其余的都在桐庐,报道中的好儿媳是老人第四个儿媳,照顾老人一直是大家轮流来做的事,怎么到了报纸上变成全是四儿媳的功劳,除了老人在杭州住院时,四儿媳到杭州照顾了个把月,其余时间,老人都轮流待在几个儿子家中,四儿媳一直在家务农,她是怎么做到照顾婆婆几十载的?
当时我感到诧异,这一通电话推翻了我之前所有的认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孰真孰假?
随后,我又接到了老人儿子的电话,电话中他询问我是怎么知晓这件事的,我便把手写信的内容及采访当天的情况一一细说,他这才告诉我,我是遭遇了“仙人跳”,其实说来也不算,就是我被老人的四儿媳,邻居爷爷以及老人的女儿给算计了,他们三人合计把四儿媳塑造成了一个躬谦孝顺,不求回报的好媳妇。
邻居的爷爷,其实是四儿媳的亲人,老人的女儿也被四儿媳蛊惑而帮着她说话,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不为利,只要名。
这件事对我的震撼极大,我怎么也想不到年过八旬看来朴实的老人竟是个骗子,他是以什么心态写下了这封伪造信?还有低眉顺眼的四儿媳,是怎么好意思把所有功劳往自己身上揽?老人的女儿,是如何背着兄弟姐妹,大言不惭地夸赞自己的嫂子?
探究越多,只让我觉得人情凉薄。老人的子女一个个义愤填膺,相继打进电话要求我给个解释,我只好一一陪笑脸把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至于撤回报道,目前我们报纸还做不到这一项,也正是无法撤回,这篇报道成了我的耻辱,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作为记者,报道的内容要客观,真实。我后悔当天没有再多询问一个老人的子女,如果多问一句,一切真相当天就能大白,而不是等到报道见报后。
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以后,此类的报道,我都会尽量多方打听为求报道的真实性。知晓真相,这不仅是每一个人的权利,更是作为记者这份职业最神圣的使命。这只是我作为记者时,碰到的一个插曲,也正是这段采访经历,让我对自己的工作有了更高的要求,工作中碰到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无数,但每每回想起来,这一段采访是我挥之不去的阴影。
纵然如此,记者这条路道阻且长,我仍会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下走,铁肩应担道义,妙手应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