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过很多次关于宋扬的故事，起先是当笑话来讲的，后来才发现这原来是个黑色幽默的故事，然后我就再也没讲过了。

本文也算是“我有一个朋友”那种类型，只不过我的这位朋友宋扬，他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轻描淡写的学霸天赋，也没有谈了十年恋爱最终败给时间的经历。他只是有着脱俗的外表，以及更脱俗的智商。现在我把之前的文章重新整写一番，希望能够让他的故事读起来更加顺畅。

2006年，我上初一。我记得那是个炎热的夏天，要去初中报道，上几天学，然后就会放暑假，九月份正式开学。那个小小的初中挤满了新生。我的兴奋无以复加，因为我看到了很多漂亮的女生。

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时，我看到了宋扬。毫不夸张地说，只要看一眼就忘不掉他的容颜。他瘦弱的身体穿着一套晃晃荡荡的西服，一根红色的细领带系在脖子上，是红领巾系法。他的西装裤居然有笔直的裤线，顺着裤线看下去，一双蓝色的五块钱的小凉鞋映入眼帘。只要有人看到了这儿，那么没有人能够不去注意他的脚，可能有五个月没洗了，但又不是完全漆黑，在脚后跟处有明显的坚硬的泥垢，而且是必须用搓脚石硬搓才掉的那种，学名叫皴。

宋扬以这样一个造型骑在那辆叮当乱响的自行车上，远远骑过来，这才看清他的脸，脸长而有弧度，散布着些雀斑，嘴很大，牙很豁，说话的时候很容易歪脖子直眼睛，就是一副特别认真的样子。

我只看了一眼就下定决心不要和他做朋友。到了班级，来自各个乡村的新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熟络起来，那个炎热的中午好像每个人都在开怀大笑，热风吹起白色的大窗帘，窗帘扫过女孩们的脸，惹得她们尖叫打闹。

这时，宋扬在跟某些同学聊天，突然说了一句“好热啊”，就钻到门后面去了。再出来时，他已脱了西装，上身穿跨栏背心，下身穿一条绿色的大裤衩子。他歪着嘴笑着，把西装和领带塞进书包。

从这一刻起，班上的所有人都认定了他的傻，从此便没有人尊重他。每天，他们（有时候是我们）趁宋扬骑自行车到来之后，就把他自行车胎扎破，有时候实在体力充沛的话，就会几个人合伙把宋扬的自行车扔出高墙。然后放学时就在车棚里等着看宋扬找自行车的焦急样，我们窃窃私语、哈哈大笑，宋扬知道是我们干的也无可奈何。

他歪着脑袋站在我们面前，质问自行车的下落。我们中间就会有一个领头的，露出一脸疑问：“谁知道你自行车在哪啊？你是不是有病？我们几个在这笑也不行吗？”

类似的事情越来越过分。比如上课的时候用水枪呲宋扬，在他腿上画画，吃剩下的方便面渣倒进他的钢笔水瓶里，把他钢笔尖拔下来扔掉，经常看到宋扬连跑带颠地跑回座位上课，会发现书包不见了，课本被撕掉了一半，然后他就会大喊：“这是谁干的？”

自然是惹来一阵大笑。还有的人意犹未尽，走过去，关切地说：“这事太损了，宋扬，我知道谁干的。”说完，指向一个人。

宋扬去找对方理论，就会遭到反唇相讥：“他说是我干的你就信吗？他还说我是你爹呢！”

宋扬憋得满脸通红，歪着脖子，眼睛瞪得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又惹来一阵大笑，或许还会夹杂许多推搡。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这些事是理所当的。

宋扬有一个特点是，被欺负后可能会郁闷一节课，到了下一节课，又没心没肺地跟人家玩去了。我之所以如此了解，是因为那段时间跟他做过两个月的同桌。那时候我们每天中午都会去游戏厅。男孩子们骑着自行车，呼啦啦一大群，低矮的游戏厅总是挤满了人。我去那只是沉迷《拳皇》，但是宋扬他有玩水果机的爱好。

因此宋扬常常输钱。水果机这种东西必须要有足够的本钱，玩起来才过瘾。像宋扬这种，就五块钱游戏币，十分钟不到就输光了。我记得那天宋扬照例输光钱，突然说自己实在太饿，就在游戏厅里挨个借钱。

没有人愿意借给他。后来终于找到班上的一个混混借了三块钱，但是人家要求第二天还五块钱。宋扬用三块钱吃了碗馄饨。第二天带了五块钱还给了混混。可问题是宋扬每天只能带五块钱来，于是又没钱吃饭了，混混又借给他三块，让他再还五块。

我发现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高利贷链。两周之后宋扬实在受不了了，偷了家里20块钱，还上了高利贷。

关于宋扬，他还曾有过很多惊人言论和举动。西中安村有砖厂，因此有许多大坑，夏天坑里积水，变成了学生们洗澡的地方。常常是我跟着他们骑自行车乱逛，一直骑到山上大炕边。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跳进去冲凉。我因为害怕水里的蚂蟥，从来没下去过，总是在岸上坐着。

那一次看见宋扬依旧穿着自己的大绿裤衩子逆光款款走来，他家就在附近，所以很多家长也知道孩子会在这里洗澡，我就问：“宋扬啊，你妈让你出来洗澡吗？”

宋扬答：“样（东北话）啊，我妈说不淹死就行。”说完一个猛子就干进了水坑里，我肃然起敬。

关于宋扬还有一些比较惊悚的传说，比如在垃圾堆里捡葡萄干吃，宋扬他妈用钳子掐宋扬等等不一而足。其实我跟宋扬算是朋友，因为我不是那么主动地去欺负他。

好像又是一个夏天，我在中心小学附近补课。中心小学的篮球场一群人在打篮球。宋扬不知道怎么的大老远就来找我了，他把自行车就停在篮球场附近。等他从我那出来回到篮球场，发现自行车被扔进沟里。那群人还在若无其事地打篮球。

宋扬扶起自行车，这辆车已经扭曲了，被人用砖头砸过，上面还有尿液的痕迹。宋扬推着自行车就往城里去。

我说：“你不回家，去城里干什么？”他说：“我去废品收购站换一辆能骑的！”我实在搞不清楚，他这是凡事都有办法的乐观，还是安于宿命的悲观。

宋扬之所以值得我记下来，是因为运动会上的一件事。我上学的每个班级都很弱，那次运动会，我们班所有项目都没成绩，最后一项拔河，因为班上有一个超级壮汉，所以志在必得，可是最后还是输了。一片失望之声中，我看到宋扬坐在地上哭了。就那一刻，我开始觉得虽然他好像总是在穿大人剩下的衣服，脸也总是不洗，但他比许多人更值得尊重。

后来有一天宋扬突然不来上学了。再后来一个记不清日子的某一天，我坐客车在往郭家店去的那条县道上，偶然中看到了宋扬，他在奋力骑车，龇牙咧嘴，看样子他应该是梨树县的某处打工。客车开远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用了很长时间想寻找一个词，去形容宋扬的单纯。通常人们会用“水晶般透明”之类的话配以单纯，可是，尽管我对宋扬充满尊重，但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把“水晶般透明的单纯”放在宋扬二字前面。后来我终于想到，宋扬的单纯是“扁平化”的，永远直来直去，他的世界就是一条道跑到黑。

我们所有人都在跑，也早晚都会遇到自己的南墙。有的人会不停地撞，直到撞塌南墙，或者撞死在南墙。有的人则会搬梯子翻过南墙，或者开辟小道绕开南墙。而宋扬是那种狡黠一笑后，从怀里掏出一把迷你小铲子，开始在南墙下挖洞，并自鸣得意；费了好大劲挖开洞后，他还会眉开眼笑地叫你：“嘿，快来，这儿能过去！”

这几天我在看《憨豆先生》，发现宋扬和憨豆先生简直一模一样。他们穿着另类的服装，却一本正经，他们活在自己的狭小世界里，时常自娱自乐，却总是因为与外界的格格不入而闹出笑话。宋扬没做过什么坏事，他只不过是没那么好看，没那么聪明，性格极度单纯，又不注重穿着打扮而已。可是到头来，仿佛他就是个天生的笑柄。

以他人取乐似乎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消遣，我们身边总会有宋扬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我们也会想办法塑造一个出来。无论文明是发展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各种职业的兴起与消亡，所谓小丑的职业，将永远存在下去。这很容易理解，每个人都希望别人是小丑，而不是自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