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Ta……”这已经演变成一个梗了,其实根本没有这个朋友,大概率都是本人,或者发生在本人身上的事。只是这件事,或碍于世俗羞于启齿,或比较尖锐,碍于面子,或过于沉重不愿说予人知……
这次,不是我有一个朋友,不是我的至亲,而是我。
许是这个三月真的太让人窒息了吧,泛滥又层出不穷的疫情、令人悲痛的东航事故、春雨缠绵,阴晴多变的天气、令人“欲断魂”的清明将至……
总之这些天来我感觉自己心头总弥漫着一股不具名的哀伤,缱绻的难受感时隐时现,悲从中来,久久难以释怀。不自觉的,我不断地想起了那个已经离开我好久的他。
突然想直面这个话题,好好讲一讲他。这是20多年来,我第一次在这样的社交平台那么直白,不含蓄地讲述关于他,我的爸爸,我意外早逝的爸爸。
那是1996年的事了。那年我不过三岁多,妹妹两岁多,而爸爸,正值风华正茂的26岁。一转眼,我就活到了比他在世还大的年纪,如果有平行时空,如果我能和当时的他见一面,我想我会含泪笑着说,爸爸,你看,女儿都比你大了,还有我的女儿,你的外甥女,都快和当时的我一般大了,而你,怎么永远那么帅气年轻啊。
没有如果。在心碎中认清遗憾,有种令人绝望的盖棺定论,叫做死别。
那不过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天,非要说什么特别,无非那是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一个有点冷的冬日。
原本在一线城市务工的他,因为各种原因,决定返乡和人合作创业办厂,厂址定好,待各方面洽谈。
在我残存的记忆里,那天他是午后出的门,我们母女仨准备睡午觉,冬日怕冷,他还亲手帮我们俩姐妹在午睡前洗了个暖和的澡。临出门,好像还特意来房间看了我们,一人亲了一口,然后,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和朋友相约,一起去一个乡镇谈事,骑的是他常用的一台摩托车。他们都喝了酒,估计都挺上头的,又想说大晚上的没什么车和人。据说是他朋友载的他,在一条田间马路上,没有路灯,又值下坡,醉眼朦胧,估计也没看清,直接冲着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撞上去。
惨祸就这么发生了。爸爸直接被撞飞,甩到了马路上,头着地……大概率,他和他的朋友当场就这么告别人世了,也许脑海中都还未来得及闪现这短暂一生的哪怕一点片段。
事实证明,不要存有侥幸心理,喝了酒,无论摩托车还是小车,都不要开,不要碰。两个人,背后关乎的不止是两个家庭,代价太大,太惨痛了。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一直在想,如果爸爸当时是被甩到田地里,是不是生还几率就很大?而不是,在那偏僻的乡村小道,以惨烈的方式,和水泥地来个致命痛吻,然后孤零零地告别人世?
而这样,家里也不会在大晚上还等不到人回家,联系不上他的大哥大,焦急万分,等终于等来电话,却是令人心碎的死者家属认领?
据说,因为爸爸的名字和我们那一带有几个人重名,还不是及时找到的我家。也就是说,爸爸在走后,如果有灵魂的话,是漂泊了好久才回到了家,想想,好难过啊。
后来,终于见到了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他,他的遗体经过清理,被放置在了灵堂。他双眼紧闭,身着白衣黑裤,好像睡得好熟好安然啊,可是为什么他满头血迹怎么也洗不干净呢?怎么那么刺眼呢?
年纪尚小的我,还不懂什么叫死亡,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众大人都在痛哭,哭得比我吃不到糖果还悲怆?而为什么爸爸还不醒来,他说过忙过这几天要带我和妹妹去玩的。
25年多了,到现在,我的脑海都还能第一时间浮现那些令人绝望的画面。但是,当时的我太小了,我不知道那些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我真正看到的,还是这么些年通过各种外来说法自行拼凑的,或者,根本就是我的梦境。
但我不敢直接找长辈求证,我不想揭开他们的伤疤,残忍一回就够了,实在不要来第二次了。
如果能具名,那就像一部黑白电影,而我是第二时空的一个小婴孩,带着茫然无措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一个个悲痛欲绝,跪倒在地的大人中,耳边是不绝于耳,此起彼伏,仿佛响彻云霄的哭声。
然后突然有人拉住我,泣不成声地说,你要跪下啊,那是你爸爸,你爸爸没啦,没啦。
当时三岁多的我,在不到一岁断奶后,就被爸爸妈妈全权交给爷爷奶奶照顾,而他们继续奔赴远方工作。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再小之前我就没记忆了。于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好好喊过爸爸,我不知道爸爸的声音是怎样的,我不知道这个男人除了带血的遗体,还留给我什么嵌入身体的记忆。
妹妹更小,根本没印象,但起码她从出生起就一直有爸妈陪在身边。关于这点,我想,这是我们姐妹间,我根本无法逾越的幸福。
爸爸之于我是什么存在?好陌生好空白啊,但为什么内心深处,就是有种难以言表,空落落的缺失感呢?
从那以后,我不仅是个留守儿童,我还是个再也没有爸爸的留守儿童。
从那以后,直到我嫁作他人妇,到了另一个家庭,不得不喊了队友的父亲一声爸爸,在这期间的二十多年里,爸爸两字,似有千斤重,再也无法叫出口。不止因为过于陌生,还因为,我始终觉得,如果我叫了别人一声爸,那就是对我亲爸的背叛。
妈妈后来改嫁了,但她的户口没有迁走,她的配偶栏里,写着丧偶。我知道,妈妈一直没有放下爸爸,那是她情窦初开的好男儿,那么好的人,实在没法轻易放下。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户口本只有我们母女仨,是种既真实又虚幻的相依为命的即视感。
而我现在的老爸,比较开明,没有要求我们姐妹俩改姓上户口,甚至没有要求我们喊他爸爸。
其实这么些年,我是有那么些时候想喊他一声爸的,我内心深处对爸爸这个角色的渴望不像我表面那么无所谓。但或许习惯了,或许依然有障碍,我们始终仅限于称呼他一声叔,最多在文字表达上,敢于无所顾忌地打出“爸”这个字眼。
时间是个好东西,真的能带走伤悲。漫长的光阴过去,我早就已经能坦然地面对我没有爸爸这个事实了,也早就能够没有自卑感,没有芥蒂地说给他人知了。平淡得,好像我在讲我一个朋友的故事。
只是回想起我破碎的童年,难免还是很心疼那时的自己。
没有爸爸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大概是,这一对姐妹花生得真漂亮,真可爱,哎,可惜没有爸爸。
这俩姐妹学习真好,真聪明,老天无眼啊,可惜没有爸爸。
这个姐姐长得跟她妈妈真像,妹妹也实在太像她爸了……太可怜了,她爸那么好一个孩子,怎么走那么早啊。
……
从我记事起,感觉自己仿佛就活在了一个特定的“楚门的世界”里,被一众亲戚老小带着同情的滤镜生活着,他们大多是发自内心的心疼。在一定程度上,有他们额外的关爱,虽然妈妈也不在身边,但也不至于糟糕透顶。
只不过,我们这个小家的顶梁柱没了,摇摇欲坠,帮我支撑着屋顶不倒塌的,真正陪伴在我身边的,是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爷爷奶奶,悲痛的他们继续给我爱,只是从那时起,“寄人篱下”的感觉也一直长久地伴随着我。
我好像没有一个真正的家了。妈妈在没重新组建新家庭前,独自一人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抱着再怎么样也得把我们俩姐妹拉扯大的决心,去了远方打拼。因为奶奶的身体原因,没法同时带我们俩,年幼的妹妹就被寄养在外公家,不远,却足够我们俩姐妹痛苦生离。
直到后来妈妈有了新家庭,和现在的老爸白手起家,打拼多年后,有了相对丰厚的家产,在不同地方有多处房产,我和妹妹也始终觉得,没有哪一个是我们真正的家。
我们调侃自己,四海为家,好像哪里都有一张床,又好像没有一个真正的安身之处。好像一颗心永远在漂泊,努力寻找着可以停泊的港湾,却不知道何处真的能停下。
有人说,所谓的安全感,只有自己能给自己,一味地依赖他人,靠他人获得,算不得真正的安全感。也许吧,但我知道,我早就成了一个,既可以独立过活,又会特别渴望依赖他人的矛盾体。
从儿时起,我就能很敏感地察觉他人的一举一动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含义,然后任由自己漫天瞎想,也许那叫早慧,也许那不过是一个过早经历人间悲剧的孩童的创伤应激反应。
自卑和要强这两种难以称得上好的名词,在那会的我身上充分演绎着。我羞于,或者说觉得“低人一等”,向来不想直接面对我没有爸爸这件事。但是,我的资料里,家长一栏永远只有母亲,老师同学好像也总能从其他渠道得知我的特殊家庭情况。
或许值得庆幸的是,我基本没有因此遭受过什么歧视,或者霸凌,反而有各种善意的特殊待遇。这可能和当时的我不管在学习或者其他方面都暗暗较劲,争强好胜,并且各方面成绩都很不错的原因有关吧。
我不想别人因此同情我,不想别人看不起我没有爸爸,我只有自己争气了,才能对得起辛苦养育我的妈妈,爷爷奶奶,才能慰藉在天有灵的爸爸。
我似乎还总想在别人身上找爸爸的影子。爸爸有两个弟弟,常年在外工作,逢年过节回来,我都特别开心,因为我知道,那是我能接近最像爸爸的人的时候。
印象中,6、7岁的我,赖着要和二叔一起睡觉,就想偷偷地“窃取”点爸爸的味道;我爱缠着三叔到处玩,喜欢他抱抱,对于他的再次离家,每每都要躲起来哭,甚至幼稚地认为在他的衣服上做记号就好像能代表我一直在他身边……
可是,他们始终有自己的小家,等我们这个大家庭陆续迎来婶婶们,迎来弟弟妹妹们,等他们可以那么自然,脆生生地喊出爸爸,我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只能默默躲起来黯然神伤。
小时候喜欢过年,很大原因是可以一家团聚。但又不喜欢过年,因为看到别人一家那么美满,我会质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所以得到了惩罚,没有爸爸,妈妈又不在深身边的家,堪称支离破碎。
我甚至在寻找另一半时,都更倾向于比自己年纪大,相对成熟稳重型的,也许,不自觉中,“恋父情结”还是或多或少体现在了我的身上。
也许上天终于垂怜于我,我现在的另一半,一定不完美,但见他的第一眼,我就不自觉被吸引了。他有他的魅力,有他自己独有的帅气,但是我也知道,似乎在某种感觉中,他和我印象中的爸爸有相似的风采。这无疑在无形中为我确定我爱他多增加了一份筹码,爱情本来就没有道理,有的人你说不清他哪好,甚至有很多缺点,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现实中没有爸爸,于是我的梦,我的幻想就承担起了给我一个爸爸的任务。在仿佛飘摇不定,无处安放我一颗空落的心的童年,我做过很多梦,每每都有自己构建出来的爸爸,带我玩,带我吃,给我抱抱,举高高,我们很开心。然而,最后却总是爸爸说要干什么去,让我等会,就走了,怎么也找不到,或者突然就消失了。
那种被抛弃,怎么也抓不住的感觉太撕心裂肺了,往往睡梦中的悲泣和痛苦都能在醒来好久后难以消散,仿佛刚经历,然后枕头的泪痕会告诉我,我在梦里有多挣扎。
我也会常常幻想,是不是爸爸像电影情节中的那些人,出海去了,只是暂时失联,指不定哪一天就突然回来,那我该以怎样的心情去迎接这个“天降之爸”,也许我会欣喜若狂,也许我会泪流满面,也许我还会有种由爱及恨,却又沉溺于失而复得的庆幸的那种复杂心情吧。
我也会想,如果爸妈是离婚该多好,这样起码他真实存在着,至少我看得见他,我找得到他,在死别面前,感情不合,家庭有问题算什么,人不在,想制造问题可都没机会了啊。
但当年赶上还能土葬的最后一波浪潮的爸爸,他的尸骨真实地埋在了那一丘黄土中,真正的入土为安了。这个事实,足以推翻我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残酷又粗暴。
到底是我想太多。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直视爸爸的遗照,除了不想面对,我还有点怕。
我怕我看着他,他突然回来了,我不懂该怎么面对,我怕他看到我并不好的现状,会失望,我怕他会在夜深人静来找我,我的惊恐会再次把他逼走……
那是他的一个证件照,红底,他依然穿着白衬衣,神采奕奕,精神帅气,就这么看着我,永远那么年轻,他的生命,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岁。
可是,实在太短暂了。他都没来得及看我们俩姐妹长大,他都不会知道我们多么需要他的爱和保护,多想能找他依靠,他也永远无法得知,我遇到不顺心不如意,很容易第一时间想着,要是我爸爸在该多好啊,这样我的人生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老天待我挺残忍的,这点我想没人能反驳。在我年纪尚小时就面临人生重创,确实是很不幸的一件事,我也一度难以排解,一度自怜自艾,一度觉得,是不是我不曾来过这世间,对谁都更好。
可是,这或许也不是件彻底的坏事。
在我还不懂事的年纪,在我没有太多关于父亲的记忆的年纪,直接把他带走,接近于不曾拥有,比起拥有过再失去,或许会不那么让人痛彻心扉吧。
就像给你一颗糖,你只能看,和你能吃一口,再拿走。前者有渴望但终究没得到,会感到挫败和难过,但反正从来也没有,何惧再失去?
可是后者,你尝到了甜,却不被允许继续吃,被强行夺走,那抹甜,会像诱惑毒药一样围绕着你,爱而不得,让你抓心挠肺,痛苦万分,还不如从来没有过。
倘若爸爸给了我温馨幸福的童年,给了我父爱充盈,有依靠的青春,却在我已懂得世间情为何物的浪漫年纪突然撒手西去,那该是怎样的悲痛,也许我就“长病不起”了吧。
坚强的妈妈,坚强的爷爷奶奶和其他家人们,他们清醒地见证了这出悲剧,他们的往后余生,任凭岁月更迭也无法彻底抹去的伤悲又有谁人知?
这么自我安慰,并不是真的觉得爸爸既然注定了要离开我,早走不如晚走,这样的念想我宁愿它从来没萌芽过。可是,命运的翻云覆雨,诡谲多变,容不得你想怎样就怎样,既然无从选择,那就安然面对,珍惜当下。
毕竟,懂事长大的我,面临这一份骤然失去的承受能力,很大概率反而比不过幼年。那种,懵懂、直接、干脆、硬生生地被迫遗忘,太残忍了,我应该做不到。
我想,经过这么多年了,我应该算是走出来了,可以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件事,即便它是我心里,我这一生,永远的遗憾和空白。
如果可以,我想对爸爸说
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
只是确实少了一个人的爱
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无奈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没有一个爸爸可以重新回来
当懂得珍惜以后回来
才知道这份爱已永远不在
当世事已桑田沧海
我想我还是有勇气去爱
爸爸,你仍是我内心不变不会遗忘的存在
而我也会继续往我的生活好好去爱
我是个不幸又有各种自己小幸运的人,命运或许早早给了我很重的一击,是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人生实苦,一眼望不到头,上不了岸,无法摆脱,如影随形,有些痛苦,终其一生无法跨越。但那已成为过去,而这世间,多的是比我遭遇更惨,更值得同情的可怜人。
明天和意外真的不知道哪个会先来,生活里可能十之八九都不尽如意,但总有十之一二的美好常在,与其在十之八九里流泪,不如善于抓住那十之一二温暖自己。
希望不幸遭遇东航,还有其他事故的遇难者家属们,能尽快走出痛失亲人的这片阴霾。我知道,很难,很痛,但生活总要过下去,地球不会因为少了哪个人就不转,最重要的,你自己的一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挺住,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