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梧桐叶纷纷扬扬洒在地上，等待枯萎、化尘。

自行车碾过一片焦黄的叶子，发出一声脆响。孙冰心里立刻膈应一下。每天上下学，他总在有落叶的地方减速，小心避开那些障碍物。他不喜欢听到这个动静，会让他联想到种种画面，譬如粉碎的瓷器、断裂的骨头、腹部被压扁的死猫，会勾起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回忆，变形的车盖、凹陷的车门、滚远的轮胎、吞噬一切的大火、大火里的母亲……

还有一个月就是母亲的祭日，孙冰越来越思念她。

下午数学课听得孙冰昏昏欲睡。他借郑胖子的掩护，开始打盹儿。学生们早早放弃抵抗，各显神通，躲避着侯老师的侦测。

侯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说题，问：“大家知说这个怎么解吗？”学生们闻言低下头，仿佛他是一位神父。每个人都虔诚地祈祷他不要点到自己的名字。

教室死寂一片。

“桑果果，上来解一下吧。”

没有动静。

大家看向桑果果的座位。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桑果果！”侯老师不悦。

同桌用力推她，她才迷迷糊糊坐起来。

“桑果果，你上来解这道题！”

她站起来，走上讲台，用手背掩住嘴，打了一个哈欠。她看了看题，拿起粉笔，一口气写出解法。

侯老师紧抿嘴唇，盯着桑果果，脸颊肌肉一突一突的，若非有眼镜拦着，他的眼珠子能瞪出来。

“下次注意听讲，不要睡觉。”

“可是老师，我太困了。”桑果果的唐山口音，逗得底下同学使劲憋笑。

侯老师一时无语，挥手让她下去了。

下课后，数学课代表走到桑果果座位旁。

“桑果果！”

桑果果从胳膊窝里抬起头。

“数学课请不要打瞌睡，这是对侯老师的不尊重！”

“我现在好困，让我再睡会好吗？”桑果果把头埋回胳膊窝。

数学课代表涨红脸：“我的话你听到没有！”

桑果果闷声闷气说：“这和你无关吧？”

数学课代表呼吸加重，脸上再也挂不住，恨恨吐出两个字：

“妖孽。”

此间的空气忽然凝滞住了。

桑果果猛地起身，瞪着数学课代表：“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数学课代表吓了一跳，眼神飘向别处，嘟囔：“我说什么你听到了。”

桑果果双手重重一拍课桌，发出一声巨响，将所有人镇住了，包括孙冰。她指着数学课代表的鼻子，痛斥：“赵佳宜我告诉你，想让我听你的话，你还早一百年呢！什么叫妖孽？你骂谁妖孽呢！无凭无据，就在这儿血口喷人！还数学课代表呢，就这点素质，我都替你害臊！礼义廉耻你拿去喂狗了？五讲四美还给你父母了？就你这么没素质的人，还想教训别人？先回幼儿园学学‘尊重’俩字怎么写吧！”

孙冰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数学课代表，脸蛋红彤彤，脸上的粉刺像一座座行将喷发的火山。她在桑果果连珠炮的语言攻势下哑口无言、丢盔弃甲，不待对方说完，捂着脸跑出教室。

桑果果用尽全力喊出最后一个字，余音绕梁，气鼓鼓地坐回座位，忽然趴到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竟是哭了。看得孙冰莫名其妙：吵赢的人反倒哭了，女生真是奇怪。

后来，桑果果和数学课代表彻底不说话了。如果她们迎面遇上，都懒得用余光看对方。

几天后，孙冰驻足在自己常去的那家报刊亭。这是他放学后常来的地方。他认为这家报刊亭实在神奇，五六平米的小房子，居然拥有时下最热门的各类期刊杂志和漫画，每次来都不会空手而归。这一次，报刊亭的展板上，依旧花团锦簇：《漫画Party》《老夫子》《火影忍者》《死神》《犬夜叉》……

往日过来，孙冰都会兴冲冲地挑来挑去。可今天他只是随手翻捡，无心细看。因为他的注意力在别处。

“这里真的好多漫画，”他身边的桑果果双目放光，拿起一本《天使禁猎区》，“这个我小时候看过，好怀念啊。”

“哦，那套早就完结了。”孙冰随口答说，瞟一眼桑果果，感觉十分荒诞。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站得这么近，像熟人那样聊着某件事。

事情还得从一周前的那次班会讲起。侯老师在班会上宣布一个决定：要重新排座位，让差生和优等生坐一桌。

侯老师说了一堆换座位的好处和他的期许，孙冰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只希望郑胖子还能坐在自己前面，方便自己搞小动作。

侯老师指挥学生在走廊排成两列。他拿着一张名单，叫到谁谁就进去，插秧似的重新填满教室。一番忙乱后，孙冰的同桌换成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孙冰知道她，个子小小的，虽然平时不大说话，倒不是难相处的人。让孙冰痛惜的是，郑胖子果然不再坐自己前面了，而是坐到自己的后面。更让孙冰难受的是，郑胖子的同桌竟然换成桑果果。

自此以后，哪怕是自习课，孙冰再没有回头找郑胖子说过话。郑胖子戳他后背，他也不回头，脖子像浇筑了水泥，只随便敷衍几句。

失去郑胖子这座屏障，孙冰再也不能放心大胆地打盹儿、看漫画，上课时，便两手搭在桌子上，神游天外。

两三天后，郑胖子和桑果果熟络起来，二人言谈投机，关系十分融洽。

每次孙冰同郑胖子打过招呼，就坐在座位上默默听着身后的谈话。那两个天南海北，东拉西扯，总有说不完的话。那一阵阵的嘻嘻哈哈，不断刺激着孙冰的神经，让他越发不喜欢桑果果。她抢走了他最好的朋友。

有一次，郑胖子和桑果果聊起看过的漫画。桑果果说她上小学时看过一本，忘了书名。郑胖子听桑果果说了点剧情，也不知说是哪本漫画，便戳了戳前面的孙冰，问他知不知道。

孙冰想了想，说：“那是《天是红河岸》。”

“好厉害！”桑果果笑说。

郑胖子笑呵呵说：“那是，老孙看过巨多漫画。”

孙冰不好意思了，连忙转过去说：“凑巧而已，我不太看少女漫画的。”

然后，孙冰看到两张友善的、笑盈盈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惶恐，急忙转过头去。

放学后，桑果果问郑胖子哪里有卖漫画，能不能带她去转一转。郑胖子一指孙冰：“老孙知道啊，让他带咱们去。”孙冰刚想推脱，看到桑果果期待的神情，话便堵在嗓子眼儿，一旁的郑胖子又不断怂恿，他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于是，他们就来到孙冰常去的那家报刊亭。

桑果果问报刊亭的大妈一套《天使禁猎区》多少钱。

大妈慈祥地说两百块。

“好贵呀。”桑果果恋恋不舍地放下漫画。

这时，郑胖子骑车过来了，车把上挂了三个塑料袋。他到跟前下了车，给孙冰和桑果果各一个塑料袋。孙冰看到那绿油油的生菜叶就明白，里面肯定是里脊灌鸡蛋饼。“我请你们的。”郑胖子说着，抓起一个就吃。

三个吃着里脊灌鸡蛋饼。郑胖子和桑果果说着话，孙冰在郑胖子旁边沉默不语。

他们看到几个骑车的男生路过，其中一个是戴洋。他骑一辆高档的山地自行车，左手握着一听可口可乐，神态悠闲。

戴洋看到桑果果，并未停下，只笑着留下一句：“又换男朋友了？”

孙冰眉毛一跳，感受到扎针一样的侮辱，立刻怒火丛生，又听到桑果果笑着回应：“去去去，哪天才要找你算账呢。”

等戴洋一行骑远了，郑胖子神秘兮兮地问桑果果：“你和戴洋好过吗？”孙冰不由地竖起耳朵听。

“没有啊。他之前确实表白来着，不过我拒绝了。”桑果果说着，神色淡淡的。

“他挺帅呀，”郑胖子刨根问底：“为什么拒绝？”

“我不喜欢他盛气凌人的态度，结果他一下子毛了，”桑果果用食指卷了卷发梢，又说，“后来他就抢了我的兜帽报复我。那个人自尊心很重的。”

孙冰看看桑果果。她的身上明显有一种压抑的情绪正在酝酿。郑胖子很识趣的不再追问了。孙冰思忖，桑果果是否考虑过，围绕她的那些流言蜚语，有戴洋的推波助澜呢？她的性格热情开朗，与人交往，真诚付出，心无芥蒂，但她似乎未意识到，同异性过于交好，往往会让友谊变味儿，如果伤了对方的感情，这份关系更会变成一种诅咒。倒头来，真诚付出只换得诽谤中伤，无论是谁都会很痛苦吧。

孙冰挠挠头，对桑果果说：“那个，你还想要全套的《天使禁猎区》吗？”

桑果果眨眨眼：“想啊。”

“我知道有家书店卖盗版的漫画合集，一套下来才四十块。”

“这么便宜？”桑果果惊讶至极。

郑胖子笑说：“老孙差不多将全市的书店跑遍了，他说有就一定有。”

孙冰说：“书店离我家不远，明天我捎给你。”

桑果果喜笑颜开：“那拜托你了，明天给你钱！”

三人又聊了几句，桑果果骑车走了，洒下一路春风。

郑胖子轻轻肘了肘孙冰，笑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孙冰推开郑胖子，作势要打。郑胖子推着自行车屁颠屁颠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