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求答案的路上,首要有个“我”字,且要紧紧把持住。此去一路乱红飞过容易眼迷离,常处处见“他者”而端端不见一个“我”字。此中缘由,与固执无关。固执只会原地不动。
今年曾探访元朗邓氏宗祠,祠堂在粤地多见属平常。粤地多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根深叶茂。粤地之民风传统牢牢依托于宗族的根基,随着人开枝散叶,蔓延四方而去。邓氏在元朗一地属望族,看那些老旧的祠堂就可以知道。但凡大姓者一般都有祠堂。这些祠堂多建于清一代,几辈人耕读夯起一基业来,总能出几个做官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也就是从私塾、义学、社学中启蒙读书识字,而祠堂就是蒙童读书的地方。这些官宦本为农家子弟,叶落归根,衣锦还乡时还要看顾乡梓,再将家族的祠堂修整一番,几辈人汲汲营营,若是后辈子孙得福荫,那祠堂也会渐渐修出一些气势来。
祠堂往往是村落中最醒目的建筑,祠堂周边一般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居住之所,有一点常识需要明白,祠堂不仅仅是先祖神主居所,其背后也是财力之象征。村落以祠堂为中心,周边居所拱卫之。在邓氏祠堂旁边的几进出的院落,现已开发成为古迹建筑,可以一睹清代人居环境的情状。说实话,这些居所的空间还是有些局促的。不过墙壁、屋檐处还是能看到用心之处。在其内游览,正屋有一天井。正屋有二楼,仅有一梯可直上,想必那时家境殷实者,多半会让子弟在二楼整日读经书、习八股。
在主屋的旁侧有一圆门,门不甚宽阔,像我等身形的人穿门而过都会下意识的低一下头,门楣上有四个字:率履不越。
初初见到这四个字时,还以为是读书人家的文雅之举,粗粗从字面上来多少觉得有些深意在,想来即便在荒僻处往日生活可能也规矩甚多,越门而过也有些讲究的。
见到“率履不越”这四个字就想起一则笔记故事,清时有二品武官樊燮因见幕府左宗棠而受辱,后革职回籍;樊燮宴请家乡父老当众宣布:“左宗棠一举人耳,既辱我身,又夺我官,且波及先人,视武人如犬马。我宅已定,敬延名师,教予二子,雪我耻辱,不中举人、进士、点翰林,无以见先人于地下。”
樊燮在木板上写下左宗棠骂他的“忘八蛋,滚出去”六个字,做成长生禄位牌一样,放置在祖宗神龛下面,率领两个儿子拜祭,道:“不中举人以上功名,不去此牌,汝等总要高过左宗棠。” 樊燮又重金聘请教师,以楼上为书房,除师生三人外,其他人不准上楼。每日饮食,必亲自检查,穿戴整齐,请先生下楼吃饭,先生没有动的菜,即换其他菜。樊燮还规定,两个儿子在家,不准着男装,都穿女人衣裤。考中秀才,脱女外服;考中举人,脱女内服,方与左宗棠功名相等;考中进士、点翰林,才可焚耻辱牌,以告先人。
后来,樊燮的次子樊增祥考中进士,樊家迎宾宴客三日,当众烧毁“洗辱牌”。可见,读书求功名,非但是宦海中求渡,也是凭着一口气势。
见到主屋上的二楼,顺便记起来这个故事。另外我想到的还不止这些,想这元朗彼时乃一荒僻村落,距离紫禁城万里之遥,这些乡农子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出去的,在许多年以前,这些祠堂中还回响着朗朗读书声。这些顽童子弟在先祖牌位的灼灼注视下,摇头晃脑着诵读。待到读书有成时,便会从各个村落中走出来,负笈北上,在帝国的各个官道上或步行、或骑马、或舟船,将圣人教训施治于天下百姓万民。那康南海、梁任公想必也是这样走出去的。眼下这座祠堂不止经历了几番这样的故事,现在能看到的就是这些生着青苔的灰墙,或许还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中的一二。
看过这些建筑一番,也就当是好奇所见而已。正如看到“率履不越”这四个字,未及多想,仅按着字面品味一下。许多时候,读书不求甚解就是这样养成的。还常常为自己多认得几个字而暗自得意呢!
世间事总会兜兜转转的回来。如果不是一本书的缘故,“率履不越”这四个字我几乎都要忘记了。这部书就是雷海宗先生的《中国通史选读》。
如果不是对于历史的好奇,我绝不会知道还有这样的书,如果不是翻阅这样的书,我更加不会知道在书中还藏有更大的一个世界。环环相套,丝丝入扣。牵扯进去,便再也跑不了。
在雷海宗先生《中国通史选读》这本讲义中的第三节中,我遇到了“率履不越”这四个字的出处。这个当初只是以为读书人家的风雅之作,却原是大有来头的。
《中国通史选读》第三节“史前时代---金石并用期”中,雷先生作了如此说明:到公元前1700年左右,夏、商两部最强,当初夏尤强,最后商灭夏(约公元前1600年),成汤成为中原多数部落名义上的共主。此处雷先生推荐的是《诗经 商颂 长发》一篇:
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相士烈烈。海外有截。
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跻。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
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何天之休。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
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厖。何天之龙,敷奏其勇。不震不动,不戁不竦,百禄是总。
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
这篇选自《诗经》的文章,我再次看到了“率履不越”这四个字,由此我才知道自己的浅薄到底如何?
“率履不越”这四个字的本意与我在邓氏宗祠游览时从字面上的理解完全不同,我只是没有想到先贤前辈的严谨如此------还是自己的见识少了。
雷海宗先生的这本《中国通史选读》不似以往我们熟知的通史类著述,这本著述的特点是:以目录显示纲领,以解说阐明要旨,以史料为主要内容。 而且其中的史料选编以元典为主。
在阅读《中国通史选读》这部书时,遇到我以往未曾遇到的难题,而且这种难题不是因为这本书,而是我意识到在我所掌握的学问中,有一些内容缺失了。例如这篇《长发》,我见到“率履不越”四个字时还是吃了一惊。这篇《长发》如不是依赖网络,我根本不知道这首诗在说什么。由这首诗在一路上去探究到《诗经》,难题只会越来越多了。在雷海宗先生的《中国通史选读》中列举的史学元典还有大部分,我看着都心生畏惧。
这部《中国通史选读》论述起来力有不逮。但是从这部成书于上世纪30年代的历史学课程讲义编纂的角度出发,这部书在编纂思路上有西学的影子。雷海宗先生已经不是单纯的从“己”之眼光来评判历史,而是通过史料原典的选择和整理,从而引发出对历史的重新思考。而这个重新思考是需要学生来完成的。这样老师的作用只是一个指引的功能。这一点与西方大学的学术训练同出一辙。老师提纲举目,罗列书单。学生在原典著作中研读研判,得出自己的观点出来。而不是随人云亦云。
我翻查了一下雷海宗先生在《中国通史选读》中的三十七讲的目录,这本中国通史中没有定语,只留下了许多的空白。就像我再次看到“率履不越”时突然想到自己的浅薄。
读史,尤其是读中国史,往往先从《史记》开始,然后再是各大家的著述,读史,还是要通读历史的时间,时间一脉相承下来,至少也知道这些年过去了,哪些人在哪里做了哪些事。通史读完,然后可就细节再逐一阅读之。读历史书,如看剧本,如观剧。
阅读中国通史,坊间流行的吕思勉先生《吕著中国通史》为佳。上下数千年的故事娓娓道来。读中国通史,读至近现代往往不堪。我们常说中华有五年前历史文明生生不息,对这样的历史往往还生出一些自豪出来。可是历史毕竟是过去的,人总不能生活在过去的回忆中,也不能凭借着祖宗的丰功伟绩来糊口度日。历史给予我们的参详,是让我们生活的更好,而不是回到过去,更不是动不动把祖宗搬出来唬人。所以在阅读中国通史上要在“积弱”上下功夫。钱穆先生的史学研究与雷海宗先生的学术思路是一致,只是在方法上不同从而得出的借鉴也是不同。钱穆先生的史学著述中往往得见对故国家园之“爱”。而雷海宗先生的史学研究往往见一个“奇”。这一点在雷海宗先生《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中可以领教之。
民国年间的学者著述我阅读不多,但是这些学者的心中往往抑郁不平,国犹如此,民何以堪。但是这些学者在文笔之间也常常生有一股胆气。或吁人爱之,或唤人自省。正如雷海宗先生在《中国通史选读》中第四十三章“传统政治文化之总崩溃”中这样说:
“中国政治上的无能为宋以下的屡次失败与亡国早可看出,文化上的弱点从此也要日愈明显,.....到清末西洋各国大规模向中国冲入的时候,中国无论朝廷,或是士大夫,或一般人民都忙的手足无措,二千年来所种下的业缘至此要收获必然的苦果。”
对于我们如何收获这一“苦果”的过程,雷海宗给我们展示的是元典资料,而不是一般性的历史叙述。这些原因错综复杂,但都在元典中才能体会到历史缘何发生及演变,而不是我们单凭着时间和事件,把功过是非当成我们的历史。
在面对我们的历史时,二千年的“积弱”过程是极其缓慢的,我们也常常想一鼓作气、一鸣惊人。不过按照历史的观念,二千年的积累要迅速的消解完成,还是需要我们脚踏实地一点,再遇到自己不认识的字时,再也不要凭着感觉去臆测。
下次再若能在“率履不越”下门槛经过,我一定会敬穆地抬脚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