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西西

2005年，我们在深圳。我和我的好朋友，她从西安来，我从福建来，我们在天安数码城的某个大厦的某间办公室会合。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需要人手一台手提。我们两个女电脑盲，我们对买机器一窍不通，可是我们却拒绝了电脑房好心的大刘帮忙。我们怀着无知者无畏的大胆，我们就要自己去门也摸不着的华强北买电脑。

这个城市一直被人们渲染得很妖魔，初来乍到的我们被前辈们一再地叮嘱，天黑不要一个人出门，路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他们都讲，在深圳呆两年没被偷过抢过骗过就不是人。我们这两个新鲜肥嫩的菜鸟，要去鱼龙混杂的电子市场，怎么都觉得是凶多吉少。

可我是喜欢利用我的小聪明，还有我那孜孜不倦的整蛊精神。我总是会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变成一件很复杂的事，把一件很正常的事变成一件很戏剧性的事。

我上了深圳的电脑网站，我想在网站了解一些去电脑城买电脑要注意的事项。就看到许多电脑销售员发的广告，有一个广告写“买电脑找小林”，旁边还打着手机和QQ。

我原本并没有想要通过业务员买电脑，印象中他们虚情假意、夸大其词。可是那一下子，我想反正上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加他聊，先了解了解市场。

我加了小林的QQ，我直接对他说，我想买手提电脑。

他热情地说：好啊，我们公司在电子城有好几家店，你随时可以来看，你想买哪种电脑。

我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突然想起王家卫的一句话，不想被别人骗，就要先骗别人。我就说：哥哥，虽然，我想买手提电脑，可我不是有钱人。我被老乡叫到深圳来打工的，没想到来了以后，发现被人家骗了，那家公司是皮包公司，白干了两个月，现在拿不到一毛钱。简直要走投无路。好在我还有一技之长，我会写写东西，我想买台电脑就可以给人家做兼职……我身上就剩下买电脑的钱了，这是我最后的工作和希望，你可不能骗我哦，你可以赚我钱，但是不能用水货坑我，你也可以赚一点，但是不能赚太多哦。我可是被人骗惨了，如果你再拿坏的机子骗我，我就会这城市中陷入绝望，那样我就不回去了，我就从你们公司的楼上跳下去……

我叽叽歪歪地说了一通并不准备让人相信的故事，不想，他就相信了，叫我把写的东西给他看看。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你现在身上总共有多少钱？

我才不会傻乎乎告诉他呢，谨慎地打个埋伏：就是几千啦，你就往又便宜又好的介绍吧。

他说，那好，你有空亲自过来看看，我不会卖水货给你，你尽管放心好了。

我依然不放心，追问了一句，真的不会骗我？

他说，不会。

下班以后，我就跟我那个好朋友说，我在网上遇到一个电子城那边卖电脑的人，我现在先去看一看。

我坐车到华强北打他的手机，可是这条街的人太多，我又不认得方向，在电话里很白痴地问他了很多遍，我气喘呼呼地跑到南又跑到北，始终没有找到他说的地方。

直到他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说，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接你。于是我照着路上的标识牌，说了一个地址，十几分钟之后，看到了他。他穿蓝T恤，牛仔裤和球鞋，皮肤晒得黝黑，像多数广东人的样子。

除了告诉我他来自潮州，他并没有说太多话。我跟着他身后，七拐八弯走了不少路，最后走进一座大厦，他说那里是他们公司的办公室，可是走出电梯，经过那有些阴森的楼道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说，别人都已经下班了，因为我要过来，他才留下来等我。

我慌乱地走在他身后，不断地幻想电视上的场景，一会儿是他亮出一把刀，逼我把钱交出来。一会儿是麻袋扑在我脸上，我被一帮人绑架了。

我胡思乱想，用手摸着口袋里的钞票，心里几乎都已经后悔了，我在懊恼为什么要跟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来到这个莫明奇妙的地方，其实去商场买不也挺好。

直到走进他们办公室，看见里面到放摆放着的手提电脑，我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他给我推荐了一台机子，确实很便宜，但是我看了以后不满意。

我对旁边的进口机稍稍流露出一点兴趣，他就自作好心地说，你现在只有几千块钱，买了电脑还要深圳生活，你什么时候能赚到钱也不知道，暂时不要买那么好的。买个便宜的就凑和了。

看来，他真的把我在QQ上那些话当真了，可我又不便揭穿自己。然后他尽给我推荐一些低端的机子，它们并不在我的考虑的范围。

他见我都不满意，又说那我带你去我们店里看看吧，那边还有另外几款。

可是我都不想跟他走了，我知道他肯定没有什么好电脑介绍给我，他只会给我介绍那些便宜货。我只是难以拒绝他的热心，只好磨磨磳磳地跟在他去了。

然后去他们公司的店铺里，他给我介绍那些机子，他告诉我，无论我看上其中哪一款，他会给我最低折扣。

可是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推荐，只对另一头的进口的机眼睛发亮。我指着进口的手提，我假装随便问问的样子：那种很贵吧，如果最便宜可以卖多少。他怔了一下，然后告诉我一个价格。我心里记下这个数字。

我告诉他，他给我介绍的这些我打算回去考虑一下。我要踏出店门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很晚了，你还没吃饭吧，一起去吃饭好吗。

我才想起前前后后跟着他后面跑了两三个小时，已是晚上八点了，肚子真的很饿了。

是深圳很普通的桂林米粉店。我心里想，深圳的这些销售人员真厉害呀，为了卖电脑连请顾客吃饭这招都用上。

他坐在我对面，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如果你不买电脑的话，也没关系。我那里有一台很旧的台式机子，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搬去用。他突然说。

怎么这么好？我有点不相信抬头看他。

他看出我的疑惑说：其实我曾也有过关于文学的梦想，也发表过文章，大学毕业以后，我在老家的中学当语文老师，后来辞了职，来到深圳做电脑销售。很多人不理解，可是我想我的生活不应该是一成不变的样子……深圳是个有梦想的地方，适合每一颗勇敢的心流浪，你不要怕！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望别处。我却霎时被击中，我以为他不过是无商不奸、胸无大志的卖电脑的，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我根本没把他放眼里，我把他当作敌人，坏人，对手，小心防范，我这个自作聪明的人，我就在他面前使我的小聪明，我的小狡黠，我还在心里微微地看不起他。

想起他一晚上奔来赶去为我介绍和挑选的那些便宜的机子，以及他请我吃8元一碗牛肉米粉，我都把它当作他为实现销售的操作，他的那番话，我是明白的，是我能够听懂的真诚。因为知道这一点，我始终将脸深深地埋在碗里，眼眶突然就红了。他以为我是离家在外的艰辛而难过，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我们这样的遇见难过。

我终究没有在他那里买电脑，我心虚得不敢再面对他。那个周末我和我的好朋友，按他告诉我的价格，远远地绕过他工作的店，在电子城的其它店里买了两台进口的手提电脑。

满载而归的时候，他的短信却发过来，他说，今天我看见你和你朋友在电子城买电脑了，你买了什么型号，多少钱？

最不想被他看到，却偏被他看到，叫我怎么回答，我没有回复他。

他又发：你不要觉得没有在我这边买电脑而不好意思，我这样问，只是怕你在其它地方买会不会被别人骗了。

我只能继续充当这样的骗子，我说，我是陪我朋友来买电脑的，我以后可以用她的电脑，所以我不需要买电脑了。谢谢你。

这一次，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轻易相信。

好几个月以后，收到他发来的短信：你现在深圳好不好，我有一些担心你。

我没有回。他拨我的电话号码，我又摁掉，没有接。

我这个虚伪怯懦的骗子，不配面对他的真诚。

2005年，深圳的天空深蓝。我骗了一个我不想骗的人，因此无法成为他的朋友，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