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是漠河人,六十多岁了,风姿不减当年,长长的卷发,盘得是一丝不苟,眉毛纹得细细的,估计也纹了唇线,嘴唇很柔和,绵软,如果不说话,都以为她是江南女子,一开口,嘎蹦脆,东北人嘛。
套用大妞的话:要不是唯一的女儿非要嫁到这犄角旮旯来,她大妞才不会和这旮旯有交集呢。她所说的犄角旮旯,其实是江南富贵之地,鱼米之乡。她一边与邻居们控诉着这偏僻的地方,买生活用品还要跑到几里外,一边享受着一出门就可以买到湖里才打上来的鲜鱼鲜虾。本地人不喜欢吃鲤鱼,认为是发物,而大妞最爱的就是红烧鲤鱼,每每花个十几元钱就可以买到一条大鲤鱼,这时候,大妞会由衷地说上一句,还是江南好呀,这么好的鱼,只要十几元。当然,这句话只会在她丈夫面前念叨,在本地人面前,她总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什么都没有她大东北好——在这里买一套房,在她县里就可以买一个门面房,还略有剩余;东北的夏天可真凉快呀,晚上还要盖被子,这里,不开空调没法活哩。
大妞可是个闯过江湖的女子。
当年,在林场时,就叱咤风云。漠河,中国最北,一年之中有五六个月需要穿棉衣棉裤,不管男女都喜欢喝点酒,这东西可以驱寒呀。在林场的大妞不好好工作,非要跑出去倒买倒卖酒,白酒啤酒都做,做警察的丈夫不愿意她做这些,小贩呀,丢人。大妞发威,劈哩啪啦对着丈夫一顿:“我不偷不抢,怎么丢人了?”丈夫禁言,大妞嘴边一句话:“你一小警察能拿多少钱呀,老娘不靠你吃,不靠你穿,老娘不缺的就是钱。”据她女儿说,小时候在地窑里看到一麻袋一麻袋的,全是钱呀。她女儿的童年真的是幸福无比,在学校里,谁也不敢欺负她,都怕她妈。有一次,她女儿与一个小朋友打架,手指被小朋友咬了,哭着回家找妈。大妞火大了,从小到大,老娘都没啥得动一根手指头,哪家的野孩子敢欺负我家女儿!她大闹学校,吓得班主任躲到男厕所里不敢出来,闻风而来的那个小朋友妈,在大妞面前打了自己孩子二巴掌,这事才算完。
这么强势的妈,吓得她女儿初中一毕业就展翅高飞,跑到北京去打工了。
那几年,大妞已没精力倒卖酒了,坐到了麻将桌上。
在麻将桌上,大妞结识了一姐妹,两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每天都相约着到麻将馆里搓麻将。
有一天,老姐妹拿了一张五十元给大妞看,问她,看得出是假币吗?大妞翻来翻去,找不出一点破绽。老姐妹神秘地告诉她,这是假币,十元换一张,可以存到银行,银行里也发现不了。大妞不信,老姐妹就把那张五十元给了她,让她去存,结果,还真能存进银行。
大妞央求老姐妹给她一次发财的机会,老姐妹摇摇手:“这些人我不熟悉,到时候如果有个什么差错,我不是坑了你吗?”
大妞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事,在老姐妹面前叨叨了好多回。隔了一个星期,老姐妹神神秘秘地告诉她,那帮人来了,问她准备好了钱没有?晚上带她去买假币。大妞转身就回家拿了钱,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让老姐妹领着到了一幢偏僻的楼里。找到门牌号,敲门,房子里一个声音问是谁,老姐妹回了一声:我呀。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几个人已经在那里了。见她们到了,一个男人打开了一个箱子,给她们看假币。因为之前那张五十元,大妞看了看箱子里一轧轧的钞票,和真的一样,看不出假,于是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带的钱拿了出来。男人把手里的箱子递给了大妞,对她们说:“箱子都归你们了。”
假币交易,是犯法的事,老姐妹催着大妞赶快走,大妞也不敢在那里多停留。两人拎着箱子匆忙回到了大妞家里。
当打开箱子,把假币拿出来时,大妞傻眼了,就面上的一层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下面的竟然是冥币,更可恶的,再下面全是一轧轧白纸呀。大妞瘫软在地,傻了!老姐妹哎呀呀叫着,提醒她赶快去找那帮人。两人乘出租到了那幢楼里,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大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连开门的力气也没有了,刚好丈夫出警回来,看到瘫坐在门口的大妞,把她搀回家。大妞一下子跪在丈夫跟前,哭着说:“她爸哎,我完了,我这辈子完了。”她丈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不轻,待她把经过说了一遍,这个宽厚的男人只说了一句:“天还没塌下来,我们从头过起。”
大妞在家睡了三天,越想越不对头,那张五十元不是假币,是真币,真币存银行当然能存得进去 呀。醒过来的大妞到现在才发现那个好的像粘糖似的老姐妹没有到家来过,而她竟然连那个老姐妹住哪里都不知道。她找遍了所有的麻将馆,再也找不到那个好姐妹了。
她女儿后来问大妞,到底被骗了多少钱。大妞死活都不讲,这笔钱的数目看来会成为大妞的一个秘密,伴着她走过晚年了。
大妞就这样在家人面前日渐消沉,直到有一天,女儿带回来了男朋友。
大妞的女儿找了个颜值很高的男朋友,带他回家来见家长。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心。大妞也是越看越欢喜,小伙子特别会哄老人,每天都跟着大妞去菜场,路上大妞和熟人们一路打招呼,小伙子大爷大婶一路叫过去,大妞意气奋发呀,一年前的倒霉事,在这一刻全一扫而光。她带着小伙子一家家地逛:“她姨,这是我女婿,来看你来了。”“她叔呀,这是你侄女婿,来看你来了。“……小伙子一脸的笑容,随便大妞说啥,都一点都不打折扣。这一回,大妞感觉自己女儿为自己扳回了颜面。
女儿与男朋友回了北京,大妞一天一个电话,没别的事,就是催婚。眼看着女儿一点儿都不急,当妈的急呀,这么帅的小伙如果被别的姑娘追走了,那自家姑娘咋办、以后会找得到这么好的小伙吗?在大妞多次催促下,小伙子带大妞一家到了这江南小镇。
小伙子是农村人,家境不是很好。大妞在小伙子家当场拍板——买婚房,她出钱首付。看来,大妞还是有钱的。
等婚房买下,装修完毕,女儿女婿结完婚,辞去北京的工作回乡,大妞把老家房子卖掉,和女儿女婿住到了一起。
问题来了,大妞每顿必要喝酒。东北女人嘛,哪个不会咪点儿小酒呢,喝完酒话就多,女婿就不太乐意了。随着回乡,女婿的收入也降低了不少,交了房贷后剩余不了多少,生活上全靠大妞夫妻俩。此时,大妞丈夫已退休,加上大妞的退休工资,一大家子的吃吃喝喝也就落到他们身上。喝完酒的大妞就叨叨,先是数落着自己的女儿,找了个不会挣钱的丈夫,然后就数落着女婿来,回来出去咋就不会叫个人哩,以前是多么嘴甜的一小伙儿,怎么结了婚就这样了呢。
时间长了,摩擦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深夜,大妞彪悍起来,与女婿干上了:“妈的,吃老娘的喝老娘的,啊,翅膀硬了呗,嫌弃老娘来了?”女婿先是低声解释,慢慢地嗓门也大了起来:“好,我走,我让你们。”接着门呯一声,女婿走了。然后,女儿也被骂啦:“养你这么大,良心被狗吃啦。帮老公,不帮老娘。明儿个我走,随你们怎么混。”骂声中混杂着她丈夫的劝和声。
如此吵了几次,大妞真的走了,回老家了。
后来,据她女儿说,老太想通了,春天下江南玩,夏天呆在老家避暑,到了秋天,就象大雁似得飞到海南去了,说是在海南租了房子,在那边过冬天,避开东北的天寒地冻。
临近春节,大妞出钱给女儿女婿买了去海南的飞机票,让他们感受南国的温暖。看到她们一家在海边其乐融融的照片,东北大妞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