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因,来自湘西南小县城之明涛、每至大地方后,一旦接触大都市堆金砌玉、流光溢彩的富贵与繁华,就会莫名妙地紧张起来、心怵起来。此种紧张与发怵,既是生理性、又是情感上的。究其原因,亦可能因其出身贫寒、未见过大世面所致吧。明涛并非羡慕别人的城市如何先进发达,也不会去欣赏都市的女人如何时尚风情,反而认为此乃过眼烟云,与己无关。他在都市待久了、一旦离开,也不会生出什么割舍不掉的惜别之情,离开了就离开了,没有在脑海中留下什么难忘的印象。
相反的是,明涛在长沙的遭遇,让他伤心透了这座大城。
本来,明涛在广州做杂志做得好好的,老乡仲城三番五次地打电话来,叫他来长沙帮他做一份新杂志。
“杂志叫《新田》”,仲城在电话里对明涛说,“112页码大月刊,长沙书商承包下来,由我做总编与策划。现在我手下无人,你过来救救我吧。待遇肯定比你在广州要好。”
听仲城这么说,他仿佛能感觉到遥远的电话那端,老乡已火烧眉毛,善良的明涛,为不让老乡为难与失望,他便当即向杂志老总提出辞工申请,并连夜离开广州,直赴长沙。
他用在广州做大杂志时学到的那一套编辑策略,全身心地投稿做《新田》,既编稿、又写稿,又校对。杂志办得有声有色,一炮打响。发行量远远超越长沙同类杂志销量,令同行艳羡之极。书商月赚十来万元。仲城是总编,他能从书商那里分红上万元。而明涛呢,只是拿两千来元的固定工资。不过,加上稿费,每月亦有五千元左右。
哪想到,明涛仅仅在长沙做杂志五个月,仲城为安插他的小舅子进入杂志做编辑,竟然不惜在书商那里屡告他的御状。仲城谬言明涛不安心编稿,专写自己的稿子,以赚取稿费。这种人,还不尽快辞掉他,对杂志是一个大祸害。
一日中午,明涛在客厅进餐时,收到书商秘书递过来的一张纸条。他接过来一看,原来是盖有杂志社大红公章的辞退通知。翌日,他就卷起铺盖迁出编辑部,住进了路边旅社。
有好心同事,告诉明涛,说冷江有一书商,需要编辑,劝他赴冷江应试。说着,同事将冷江书商的手机号码,抄给了明涛。就这样,明涛怀惴愤愤不平的悲悯心情,铩羽而逃、连夜离开长沙这座伤心之城,踏上赴冷江小县城应试的途程。
明涛坐在候车室等候去冷江的夜班火车。闲着没事,便装模作样地从包里取出一本《新田》杂志,翻来覆去地阅读起来。
突然明涛眼前一黑,一个身影向他掠了过来。随即就有人在他右手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哦,是个女人,高个,瘦脸,短发,年龄不甚年轻,约摸四十出头。她的眼睛大而亮,眼睑上方的睫毛、似密集的微型帘子,向上翘曲着,像是在掩护眼睛里某些隐密似的。鼻头却显得小小的,鼻孔有点向上仰,与其它部位有些不甚对称。她的嘴唇明显有些发青、发乌,似在表明她的身体状况有些糟糕一般。
“你在看什么杂志?”女人向明涛柔声问道。
“《新田》。”明涛将杂志合上,向她显露杂志封面。
“哦。”她轻声哦了一声,又问:“你去哪里?”
“去冷江。”
“啊,我也是回冷江,咱俩同路。”女人高兴地回道。
“你是冷江人?”
“是的,冷江城里的。”
“你来长沙做什么?”
“看病。”停了停,她又补充道:“我经常来长沙看病的。”
“什么病呀,还经常跑到省城来看?”
“肾盂炎。”女人回道。
“严重吗?”
“不太严重,”女人说,“县城医院水平不行,长沙好,我来长沙看病后,现在身体明显好多了。”
“从冷江来长沙花费很大呀。”明涛说。
“不大,我有一个亲戚在长沙,吃住在她家。”女人说。
“哦,但路费蛮贵的。”
“不贵,”女人向明涛眨眨眼睛,轻巧地说,“坐车的钱我可以想办法节省下来。”
“真的,你有这本事?”明涛不解地问道, “你有什么法子,能坐上不要花钱的车来长沙?”
“我有证。”女人说着,取下挂在肩上的坤包,从里面取出一张过塑的证件,在明涛眼前扬了扬,说,“这是铁路职工家属证。”她又小声对明涛悄语道,“这是我在摊子上买到的。”
明涛说:“哇,不怕被发现罚款吗?”
她摇摇头,说:“不怕,我一个月要来长沙一次,每次都没有打过票,从没被发现过。”
明涛夸她:“你真厉害。”
她绉着眉头说:“没法呀,下岗职工,一个月生活费太少了,要吃饭、要看病,得想办法紧抠一下,能省则省嘛。”说着,她用肩膀碰了碰明涛,悄声说:“喂,等会上车验票时,我在你前头进站,你在后头说我俩是一起的,好么?”
“这怎么行,铁路上的验票人把我逮住怎么办?”明涛一脸难色地问她。
“我会亮出家属证,证明我是铁路职工家属。”她信心满满地回道,又安慰明涛道,“你只要说我们是一起的就行,不会有事。”
“唉,说这种事呀,我从没经历过。”明涛叹道。
女人柔声劝道:“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不用担心。”
明涛想了想,反正我是有票的,不怕上不了车。女子生活困难,想省点车费钱,请求我掩护一下,那就掩护一下她吧。帮人一个,胜造七级浮屠。明涛考虑一阵之后,最后答应了她。
女人看明涛一地行李,说:“你这么多东西。可惜我不能帮你提东西,身体不大好,提不得重东西。”
明涛说:“没事,我对付得了。”
女人问明涛:“带这么多东西,准备在我们那里做事吗?”
明涛说:“你们那里一个老总叫我去的,也不知道能做多久。”
女人邀请道:“你今后傍晚有空就常去涟溪河边走一走,我也常去那里的,说不定我们能碰上。”
“好的。”明涛又问:“涟溪河边是在县城郊外吗?”
她说:“不是的,就在城边上,那地方好找。”
这女子很谨慎,对陌生人不肯轻易说出联系方式,竟然想到这么一个折衷的办法,给明涛留下一线希望,希冀与她相见。
女人又问明涛:“你要去找的老总所在地在哪里。”
“建新街。”明涛告诉了她。
女人说:“哦,建新街离涟溪河边只有几百米远,好近的。”她又关切地对明涛说:“到站后,你先在站口小摊上给老总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你到了。你也别指望老板来接你,他不会接你的。火车站离城有好几里路呢,凌晨两三点钟到站,惊动老板大驾、特地来火车站接你,这事几乎不可能,除非你是大人物。老总就是老总,架子大,你是在他手下做事,即使大白天也不会屈尊来接你,何况是三更半夜。你得在火车站附近找一家民宿睡一晚,天亮后才去老总那里。”她又劝明涛道,“记住了,你出了站,不要去火车招待所就宿,要找便宜的客栈, 这样好一些。火车招待所贵死人。站前广场上有好多拉客住宿的人,你要找年纪大的拉客女,不要找年轻的。”
明涛问:“为什么只能找年龄大的拉客女?”
她说:“我们这地方,年纪大的拉客女一般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有空闲的房子用来做客栈。她既是老板娘也是拉客女,住宿价格不贵,更不会要你的拉客费。”
“哦,我明白了。“明涛说道,“原来这样,谢谢你指点了。”
女人说:“也不全是年龄大的拉客女都有自己的客栈,你要问她地方在哪里,远不远,最好是找她的客栈就在广场附近、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住。不要跟那些说‘你跟我来,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的女人走。这些人骗你说地方不远,领着你七弯八拐,拐到一些偏僻的地方蒙你钱。你会既劳神走远路,又会花费许多没必要的钱。”她又柔声叮嘱我,“出门在外,要处处小心。”
明涛望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的她,心想,这个女人,真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老练的江湖人)了,老成持重又灵活机警,社会经验这么丰富,走到哪里也肯定吃了不亏。这女人心细如发,还很会替人想办法、出主意,设身处地地为人解难,关怀倍至。
她叮嘱明涛的这些话,正是他极为需要的,很管用。可以说为明涛指点迷津,只要按她的话去做,会免去诸多麻烦。
这时,候车室里出现骚动,明涛周围的人群“唰”地站起身来,向前拥去。大厅响起宏亮的喇叭声,通知旅客:长沙开往冷江的列车进站了。明涛终于等来了班车,他立即起身去提地上那一堆行李。左提右携、背上还背一大包,远看像逃难者似也。
女人麻利地挽上自己的小坤包,抢先一步站到明涛前头。又回头客气地问明涛道:“东西好提么?跟我紧点,不要隔开了。”
“好提,提得动。”明涛回道。说是好提,实际上累得他够呛。他气喘吁吁地跟在女人后面一路紧走,艰难而又紧张地沿着铁栏杆夹出的人行道向检票口一步步靠近。
远远的,明涛发现检查站口,有两个检票员手执票钳、虎视眈眈地把守住口子。边上还有一个大盖帽制服女子,举着电喇叭一遍一遍地提醒大家保持秩序,不要拥挤,提前把车票拿出来,准备接受验剪。
明涛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手心开始出汗。
“不要紧张,没事的,放心。”
这时候,女人像是有第六感,又好像后脑勺长有眼睛似的,她竟然发现明涛神色紧张,便及时回过头来安慰他。
明涛望她一眼,哇,只见女子一脸安详,面带微笑,眼睛眯了起来,神色泰然自若。逃票的她,其神情居然比买了票的明涛还要镇静、自然多了。真是太牛了啦!
此刻她已经到得站口,正被检票员拦住不予放行。她举起手里的家属证出示给检票员看了看,又返过身来指了指明涛,说:“他和我是一起的。”
明涛应声向检票员点了点头。检票员瞟了瞟女子手里的家属证,也没说什么,就放她进去了。
明涛被检票员剪了票,走进站里时,发现女子正站在不远处的人流之中等他前去。一俟明涛走近,她便同他肩并肩地一道走向3号站台。
一路上,她喜形于色地对明涛说:“你看,没事吧。我说了的。”
明涛说:“你真牛。”又提醒她,“不要高兴得太早,你还没有上车呢。”
女子若无其事地说:“只要进了站口,上车就容易了。”
明涛边走边在心里对这个女人说:知道你是“惯犯”,屡试不爽,这么沾沾自喜的,你不知道自己已经“罪”无可逭,就不怕我点你水举报么!
长沙站进站台的地下通道很深很深,里面灯光微弱,阴冷之气迎面扑来,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成千上万的人齐着进站,整个通道里响起慌乱、稀碎、杂沓的脚步声。性急的人一路小跑,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恨不得抢在所有人的前头,去抢个头彩似的,引得旁边的人向他低声责怨。人们前后相拥,摩肩接踵,男女混杂,快速前行。几个同行者排成一排,像一堵墙似的横在通道里,又像海上的浪涌澎湃过来。但人墙很快被从后面挤上来的强势人流所冲破,顿时,亲人被隔开,同行不见人了。尖利的呼叫声,立即从散乱的人流中爆发出来,是女人在呼朋唤友,在寻找亲人。
女人始终与明涛并排走着。她边走边和他说着话。
她担心地对明涛说:“这个车次的车是空调车,你只穿这么点衣服,晚上会冷的。”
时值七月底的盛夏,明涛在热天里坐过空调车,感觉是有点凉,但能扛得住。便对她说不要紧,觉得冷就从包里拿出衣服穿。
终于看到连接3号站台的阶梯,明涛前面的石级上,舞动着腿脚的森林。人们更显慌乱和紧张似也,皆在奋力爬梯。
女人向明涛伸出一只手来,说:“我帮你提一样东西。”
明涛给她一个袋子,她把它挂在左肩上,不紧不慢地“噔噔噔”地上着梯级。
明涛的车票是在9号车厢。上得站台,分不清往哪边走。女人向他往右手边一指,说:“从这边走。”
9号车厢门前人不多,有一名男列车员站在那里验票。女人低声对明涛说:“不要从9号车厢上车,走到10号车厢上。”
明涛搞不清她说这话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但只好按她所说的往10号车厢走去。
到得10号车厢,她又嘱咐明涛道:“你走前,我在后面。”
当列车向她要票时,她这次没有将家属证给那位列车员看,而是向列车员努努嘴,说,“是送他上车的。”
列车员向她摆摆手,她就一翘屁股上了车门的过道。
上得10号车厢后,看着过道上塞满密密麻麻的男女,明涛的头就大了。怎么穿过去呀?女人用一个指头杵了杵明涛的后背,催促道说:“往前走呀,怕什么。你不走,我走。”说着,她绕过明涛,大胆地走在前面,并且走且用手拨开人群,像一条大泥鳅一样钻了过去。
有她在前面开道,明涛穿越10号车厢的过道就容易多了,很快俩人就来到9号车厢。
明涛是对号入座,而没有票的她,则随便找个空位坐了下来。这时,明涛才终于明白,女人为什么要他多走一个车厢的原因。她是想避开列车员的注意,装作送客的人,却坐进了座位不下车。
明涛在放行李时,想起女人的叮咛,于是赶紧打开拖箱,从里面寻出一件长袖衣服,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再把拖箱吃力地举过头顶,放到行李架上去。
列车拉响了警笛,开始缓缓启动。明涛往站台望去最后一眼。但见车窗外夜色正浓,灯火辉煌。有几位男女在站台上匆匆走动。每隔不多远,就有一名列车员笔直挺立在那里,目送列车远去。
明涛就这样离开了省城长沙。他的两载寒暑与心血全都泡在这里,在这里奋斗过、迷茫过、被老乡算计过、陷害过,最后被人一脚踢出这个伤城。
随着列车运行的节奏越来越快,城市的万家灯火很快便淡出视野,飞速地远离而去。
甫上车时,明涛感觉车厢内十分凉爽,很舒服的。渐渐的随着夜越来越深,进入子夜的时候,明涛感觉不对劲,冷得厉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尤其是短袖裸露的部分,仿佛沉浸在冰水一样冰凉彻骨。他不由得双手抄在胸前,抱紧了自己。这时候他才想起放在身边的长袖衣,同时也想到了逃票女,心存感激,没有她的提醒,他不会在放行李时把长袖衣预先拿出来放在身边。
周围一片宁静,人们大多入睡,喇叭也停止播放音乐。可明涛怎么也睡不着。他还想去看一看逃票女,看她有没有座位,还想跟她聊聊天,说说她的事以及小城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向她所在处走去。
走廊上站着许多人。明涛走了好一阵,终于发现了逃票女子。原来,她一直坐在上车时那个座位上,手肘抵在窗前的台板上,佯装瞌睡,又像是在沉思。
当明涛一走近,她就睁开眼睛,警觉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发现是明涛,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是眼里带着淡淡的微笑。
她的旁边坐着两个男人,对面坐着一男两女,他们都闭着眼睛在打瞌睡呢。明涛很想问她,是怎么找到座位的,而且一直没有人来跟她争座位,难道她选择的座位是空号?
有顷,他便离开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闭目养神。不知什么时候,便睡过去了。
有人在旁边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去行李架上取东西。明涛骤然惊醒,知道就要到站了。这时,车厢喇叭响起,说前方是冷江站,列车在冷江停留三分钟,有要到冷江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车厢里要下车的人并不多。明涛赶紧起身,待邻座的人取完行李后,他急忙伸手去行李架上取他的袋子。
他正要往下放东西时,逃票女巧好走过来,向他伸出双手把东西接住放在座位上。她说:“你的东西好重,装了什么呀,提不动。”
“都是一些旧杂志,舍不得丢掉呢。”
女子又催促他道:“走,我们到前面去。”
明涛跟随她一起来到车厢出口,傍在厢壁等车到站。这时明涛才看清她身上除穿罩衣之外,还在肩头披了一件薄毛衣。
“你这样怕冷?”
她回道:“是的,最怕冷,最怕坐空调车。”
明涛突然想起她一直有座位坐的事情,问她:“你是怎么找到没人坐的座位的。”
她诡谲地对他笑了笑,说:“碰巧撞上没人坐呗。”
明涛说不信。她反问道:“你不信?走到哪里还是好人多呀。”有顷,她说出鲜有人知的秘密,“告诉你,每节车厢都预留两个机动座位,给特殊人员享用。”
“哦,你又不是神仙,又不是铁路上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车厢预留座位在哪。”明涛说。
“我特地找朋友打听过,”女人如数家珍道,“铁路上在车厢预留座位一般都在1、2号这两个位置。”
“哇,这个也被你摸清了!”明涛夸赞道。
“要坐不花钱的车,不花点脑子怎么行呢!”女人说。
很快车子减速滑行,最后稳稳地停在站台上。明涛与女子来得早,在门口抢占了先机,她是第一个下车,明涛紧随其后。
出了站台,随着人流一道往天桥上急急地走。过了天桥再拐个弯,穿过一道门,就来到候车大厅。厅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十几个候车的旅客,他们也许被这道汹涌的出站人流惊跑了瞌睡,都闪亮着眼睛打量他俩。这是个小站,大厅没有检票员。
明涛和她一起来到大厅门口时,她用一个指头杵了杵他,说:“你到这个摊子上跟老总打个电话。”
明涛本来有手机,但没有开通本地号码。他在小摊前拿起红色的话筒,拨通了老总的手机。电话里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他说的跟女人告诉明涛的话几乎如出一辙,“你到了啊,这时候太晚了,坐车不方便,就不要来了,先在车站附近找个地方睡一晚,明天早上再来找我吧。”
明涛提起行李,正要和女人一道下台阶,几个拉客女一齐拥了上来:“要住宿么,蛮便宜的,就在附近。”一个中年女人举着“招待所”的木牌子,向明涛招手。
逃票女走近他,小声说:“你就住她的房子,房子是她自己的。”而后,她用一种有点不舍的语调向明涛告别:“我走了,要去赶接站的车。”
明涛问:“这时候有接站的车?”
她说:“有呀,不过是人家单位上的。我就拣个便宜吧。”说完她向明涛挥了挥手,一扭身,向左手边停放一排面的车之处走去。
明涛的目光紧随着她看过去。深夜站前广场的灯光有点迷离,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苍茫的夜色之中。明涛此刻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消失是永远的消失,以为她人在冷江小城,以后总会碰得到她的。没想到茫茫人海中,人们的相逢与分手是那么偶然,不经意间与她逢着了,又在匆匆的旅途中与她分手走散。此后再也找不到她了。
明涛在小城三个来月的时间。每天傍晚他外出散步,第一站便是逃票女所约定的涟溪河堤。从河堤这走踱至那一头,没有发现逃票女。而后他步下河堤,去小城的街巷中闲逛,边走边温馨地想起这个逃票女人。心想也许今天会碰到她的。可无论他寻遍了小城所有的大街小巷,也从未有一次碰到过她。小城很小,但她还是消失了,再也找不到她了。明涛想,虽然他想找她,也不是抱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想拥有与她重逢的惊喜,与她徜徉街头,或并行在河边说说别后思念的话语罢也。明涛还想问问她别来无恙?想看看她嘴唇还发不发青,肾盂炎痊愈没有?整整三个月时间,如果每次成功的话,她又逃了六次票啦。明涛还想听听她在他耳边柔声叮咛、“传授”她的生存智慧。甚至,他还想知道她姓甚名谁,以及家居何处……
可以说,明涛来到冷江小城,她就是他的指路人,是他免费请来的导游。她谙熟旅途的人和事,善于走生存的捷径,遑论此捷径合法不合法,她都不惜一试。身陷弱势境地的她,却能活出精彩与安逸来。这令明涛很是感慨。虽然这女子长相平平,而且其行为还有点邪门,令人不齿。然,此女子不屈服于苦难命运、用极端的方式与命运相搏。其生存策略,倒是实在让人咋舌。
明涛感觉冷江小城跟长沙大城大不一样。比如说,甫下车,就觉得这座小城虽然简陋但实在,这里的人们虽然不洋气,但随和、不矜持,可近可亲。他的心,就像是打渔的人上了岸,远飞的倦鸟还了林一样卸去了紧张,悬着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明涛很喜欢主动接近冷江人。他们有事相求,他也不会拒绝,尽他所能帮助他们。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因为觉得他们的本质纯朴,是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们采取各种各样的对策,其中包括冷江女逃票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