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头晕。
陈浪伸手触摸了枕头边的手机,屏幕显示时间是十四点二十三分。这已经是他到武汉的第三个星期,他的生物钟终究是昼夜颠倒过来。夜里始终睡不着,就拇指在手机屏幕上不断地上滑,到早上六点前后又吃与不吃也没甚么所谓,进而才撑不住了想要睡。再醒时,则已是下午。
陈浪还在刷手机。屏幕里年轻的女人又在搔首弄姿、健硕的男人正在灌蛋白粉、挤眉弄眼的小丑也开始了他的摇子。他对着屏幕不屑地发笑。另外的,不知名的成功学大师还在卖课、健谈的情感博主在讲拒绝内耗、《人间失格》里的顶级文笔仍是无人问津……他熄灭了这缕微光,房间整个暗了下来,然后强行闭紧双眼,遁入更深沉的黑暗。
楼层里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某个男人在楼道走动,某个女人在吹头发,某台洗衣机在嗡嗡地打转……
他感觉脸颊开始热了起来。
陈浪确乎看见一个男人,他在狭小的出租屋里,躺窄小的木板床上挣扎,他却察觉不到他身躯的起伏。慢慢地,他透视了男人的血液,最初看见一些血块凝成一团,堵塞在最粗壮的那支动脉上。而那些尚在流动的,把男人的心房、心室撑得很大,猛烈冲击着阻塞的那一团,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他感觉到男人的窒息,品尝到男人的痛苦,走进了男人的记忆——他看到男人母亲的滴落的眼泪、他亲临男人父亲无休的打骂、他听见男人密友飘忽的谎言……有一刻,他仿佛变成了他。不,他确实是变成了他。
于是他决计此时必须和他道个别。
凌晨三点半,陈浪一如既往还没睡着。从床头打开房灯,他看见半个多月的快递盒,快把房间填满了——大致在一周前它们就不该在这里。他需要把它们清理出去了。陈浪本想把大的裁成小片,再全部捆绑起来,却发现不如折成盒子再多装些小的实在。房间没有冰箱,他昨晚买的李子没拆开透气,去洗手间顺手洗了几颗,拿了其中一颗咬了一口,尝到满是发酵的酒精的味道,嚼了一半勉强吞下,又把剩下的丢进便槽。昨天午饭的锅碗还在桌上,漂浮着鸡蛋白碎屑和湿淀粉泡沫。他终于拿到洗手池一一洗净了。地板上散落着灰尘和毛发。一周前他网购的便携扫帚和撮箕还没拆包装——直到这时才算正式开了光。
房间空气渐渐有些热了,陈浪按了好几下遥控器,空调才发出滴滴的回应,不甘似的吐出口冷气来。他翻找了几遍床头柜,终于在拉链半开的银灰色的手包里,找到一副白色蓝牙耳机,按动开关显出绿灯——表示还有电。
凌晨四点四十分,陈浪收拾完残局,房间里终于空阔起来,但他也只好在从音乐里,再寻找支撑补足对抗这黎明前黑暗的最后一丝勇气,并安然等待天明。
开头第一首将会是——华晨宇的——不重逢。
等天亮的过程陈浪并无睡意。早晨六点,他从木板床上爬起来,煮了荷包蛋和面,生吃了一个西红柿。等洗漱完毕及清洁完餐具,已经七点半了。这时陈浪的睡意才开始慢慢爬上来。他有必须要调整作息意图,但这个时候已经是不得不睡下的程度。
下午十四点三十六分,陈浪自然醒来。凌晨收拾好的快递盒子,整齐地摆在门廊后面,现在他终于要将其搬出房间。他看了手机天气预报,显示有雨,于是带了书包和雨伞。电梯从底层爬上来,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幸得没人同乘电梯,不然他那几个同人一般长的箱子,于人恐增不少烦扰。
一楼大厅里空无一人。陈浪把纸盒子放在电梯间靠墙的位置。室外有风,夹杂着极其零星的雨点。为使方便,他去隔壁超市问询是否有马克笔,柜台说没有。于是他转向3栋的另一家超市,幸好这那里是有的。付款后陈浪又折返回来。他在纸盒上写下“空盒,可卖废品”。 刚写完提笔时,一位蓝色工作服的保洁阿姨从外边进来,提溜着一袋子塑料瓶。
“阿姨!”陈浪指了指这堆盒子,“这些盒子都是不要的,你要的话可以拿走。”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保洁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着,满脸都是喜悦的表情。
陈浪在此落脚后,就已经查询过附近的书店的位置。最近的书店在公寓南面五公里以外,但他选择徒步过去。道路并不曲折,一排排行道树卫兵似的伫立着,只每行几百步,被闪烁的信号灯和稀疏的车流和截断。书店并不大,分上下两层,一层是练习册和文具,二层才多是著作,并没有可供阅读的区域。所有的著作都还有塑封,并有禁止拆封的标识——想书店毕竟只是书店,大概是仅提供零售的,陈浪想。他在并不许多的著作里,来来回回扫描,忽地寻到一套书来——精装《毛选》四册,在整个二层最中心的书架的最中心层、最中心板块的位置,有且仅有这一套。陈浪把书捧起来,伸手指了指看向二层的店员,店员表示结账去一层。陈浪看了一眼价格标签,170,和后来他在电商平台上搜索的一样,虽个店铺打折力度不同,总体价差并不很大,不过他似乎现在就需要。一层柜台店员扫描条码过后,有些怀疑似的,又叫了另一位店员去二层反复确认。陈浪不知道是在确认什么,不过结论大致是确实是唯一的一套,价格也无误,最后被他买掉了。在另一位店员去到二层找书的间隙,他在柜台旁边转了转,看到了些玩具收藏——钢铁侠头套、手甲,奥特曼卡片、盲盒、模型,其中有他喜爱的布鲁可系列——我也正好有一款。柜台店员确认无误后,说是打九折,陈浪才想起当天是618。店员给他挑了个书店专用的红布袋子。陈浪是背了书包来的,本欲说不用,但她已经装好了。
陈浪仍是徒步回去。回到小区外侧是十七时五十分。他进了一家店,点了一份水煮鱼片,麻麻辣辣的,颇有家乡川菜的风味。店里有两个孩子。男主人在做菜,女主人在辅导小的那个写作业。大的一个想要吃果冻,女人教育他说:“你已经吃过了,那一个是弟弟的。”
吃过晚饭,陈浪去超市买了点第二天的食材。
他回到小区。小区里流浪猫不少,今天他才看见一只几乎纯白的猫。他掏出手机,正当隔着马路拍它时,那白猫竟一阵小碎步冲着镜头跑过来。两者临近时都陷入尴尬——因陈浪并无合适的吃食,而那猫也只得以头轻蹭一拃高的马路牙子。后面跟着的,许是它黑身白爪的朋友。
回到房间时已经六点半。陈浪开了房门,一阵清气袭来,房间清洁过后,是比以往要清凉些。他把食材放在床位小桌上,再把书拿出来。这个时候陈浪的手机和随身WiFi都已没电,他确信正是读书的好时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