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回家


年末,广州火车站熙熙攘攘。进站口,人们大包小包拖着行李,排成长队,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广场,似落入水泥地上的蚯蚓,一点一点艰难地向前蠕动。广场搭建了不少遮雨棚,有人席地而坐,有人就地而躺,也有人护着一堆行李,拿出包里的饼干就着水正在吃着。巡逻的车闪着警灯,晃花人的眼,大喇叭不知疲倦地喊着:“各位旅客请注意……”

离火车发车还有三小时,老海并不急着进站,他站在广场边上再次打量着这座城市。内环的车来来往往,车灯闪动着,没有急躁的喇叭声,只有此起彼伏的马达声,这座城市禁止鸣喇叭好多年了。周围的高楼霓虹闪烁,和十几年前比,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像梦一样。

老海摸摸自己的头,早已谢了顶,只有双鬓留下几根花白的头发,风吹来,有点凉,但不太冷。他回头望望身边的老伴二霞,二霞脸上的皱纹明显而又粗糙,平日总是忧虑重重,此时眼神里冒着兴奋的光芒。大包小包的东西扛在身上,她也不觉得累。

老海接过二霞手中的重物,柔声说:“走吧!我们回家。”“回家了,总算可以回家了。”二霞清点着行李,脚步欢快地跟着他,加入了进站的队伍中。

“走了,终于要离开了。”老海的心情复杂又沉重,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他在这座城市努力地生存打拼,此时,带回去的,都有些什么呢?老海恍惚又回到那个仓皇而逃的日子。

十五年前,老海还意气风发,虽年已五十,但农村人身子板硬,精神好得很。老海脑瓜子灵活,并没有一味干农活,而是瞧准了机会跑起了长途生意——贩猪。和人合伙,从一家一家农户里收集饲养的猪,然后长途运输到珠江三角洲,虽是辛苦一点,但收入不错,老海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那个。

开春,老海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本存折,存折上的数字一直在上升,都冲上了六位数,虽然才一字出点头,但这对于农村家庭来说,是非常可观的。老海点燃一根烟,半眯着眼,看着那串数字,嘴角露出笑容。

二霞提着一个桶,桶里热气腾腾,她拧了一把毛巾,递到老海手中:“赶紧洗把脸,泡个脚。看把你美的,挣了钱,今年就开始建新房子。两个儿子都快要长大了,没有像样的房子,没女孩肯嫁进门来。”

老海赶紧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放下存折,接过热毛巾,从脸到耳后细细地擦拭着,顺便擦了一下头,头发越来越少了,是用脑过度了,不是有句话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就是凭着自己的聪明劲,才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当然,会越来越好。热水洗脸就是舒服,似乎所有的毛孔都被唤醒了一般,散发出无比的活力。

老海把凉了的毛巾递还给二霞,将脚伸进桶里,水温刚刚好,冰凉的脚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舒畅由脚底向上一点一点蔓延。

老海顿了一下,慢慢地开口:“我正想和你商量一件事,眼下猪生意好做,与人合伙,一份钱两人分,总还是赚得慢了一点——”二霞盯着他,老海的话说得没那么利落了,咽了咽口水:“我的意思是,这钱,我们拿去买辆卡车,儿子也大了,不是读书的料,不如跟我一起去做猪生意。房子的话,就晚个一两年再建……”

二霞的眼神黯淡下来了,半晌无语,老海又点燃了一根烟。脚下的水越来越冷,只有微弱的热气还在试图钻出桶外,空气中气氛有些闷。还是十几年前建的房子,早就破败,二霞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住上新房。

良久,二霞叹了口气:“家里大事你作主。”拎着桶走出房间。

说干就干,老海喜滋滋开回了一台崭新的大卡车,两个儿子围着车兴奋不已,二霞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笑容,似乎看到了无尽的希望。

哪家猪几时出栏,老海摸得一清二楚。有时是他去问人家,有时是农户找上门来。这一带,家家户户会养猪,从几头到十几头不等。

农户养猪是一条赊账链,农户赊饲料钱,猪贩子赊农户卖猪钱。等到把猪运到珠三角,结了现钱,第一时间就把钱结给养猪户,养猪户再把饲料费结清,饲料店再去结他的货款。

所以猪贩子及时结清款项,左邻右舍才敢把猪卖给他,否则养一栏猪,一年到头,起早摸黑辛苦不说,还会欠一堆账。诚信,成了猪市场维持的根本。

赚得多点,风险也大。不能出现闪失,老海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每次出门,自是小心又小心,对儿子是叮嘱又叮嘱。

近年尾,满满的一车猪,是希望,也是收获。车子飞驰在高速上,猪们自不知它们去往何方,只是“哼哧,哼哧”叫唤着。大儿子海波驾车,小儿子海浪坐在副驾,正垂着头打瞌睡。兄弟俩已来回跑了七八趟了,这条路已经很熟了,警惕性自然松了许多。

海浪一觉醒来,已是三小时后,于是,对海波说:“哥,你休息一会,我来开。”海波确实困倦,兄弟俩交换了位置。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加上饭气攻心,海浪的眼皮厚重起来。“啊——”前面小轿车,不过一两米,急刹,海浪猛地一把方向往右打,来不及了,“呯!”还是冲上去了,前车的尾厢压扁了,卡车越过护栏,侧翻。整车猪,死的死,伤的伤,一直在“嗷嗷”叫。

海波满身血污,腿断了,海浪傻了眼。老海接到电话,整个人瘫倒在地。

养猪户们蜂拥而至,把老海堵在屋里,挥着手中的欠条,要卖猪钱。老海眼睛血红,不停解释,又无力解释,嗓子哑痛无比。有人扛走了他家的电视,有人赶走了二霞养的猪,有人甚至把他家的锅啊铲的都拎走了。今天一拨,明天又一拨,“还钱,还钱!”老海的耳朵里充满了这两个字。

“老海,该怎么办?”二霞低低地哭泣。“我们走,欠了二十几万,没法交代呀!”老海咬咬牙,眼睛似有一团火,“今晚就走,赶紧收拾几件衣服。”

一家四口哆哆嗦嗦收拾东西,回头看看空荡荡房子,半夜,几盏灯火时现时灭,“嗒啦”上了门锁,往城里方向去了。“老海逃了!”消息在天亮时分传遍开去,人们愤怒地把门砸了,又唉声叹气起来。有人说他们去广州,也有人说他们去了北京,还有人分析是去了上海,没有一个准信。养猪户们垂头丧气地离开,接下来的年该怎么过?一筹莫展。

老海逃到了广州,摸索着找到堂嫂的表哥的外甥。终归是转折亲,终究是老乡,出门在外还得帮一帮。在偏僻的城中村,一家四口挤在潮湿阴冷的小房间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二霞起身借来煤气煮熟了一锅面条。

天无绝人之路,没技术有力气。在货运处,帮人拉行李,十元一次。五十岁的身体,终究不似年轻,一天下来,老海像整个人散了架似的。二霞心疼地给老海揉捏着肩,偶尔买点肉,全部给了三父子,她只是浅浅地尝点肉汤。二霞每天就去周围拾捡些矿泉水瓶,废纸之类,其他的时候就是做些家务。

钱渐渐有了一些,家里的气氛好了一些,二霞的脸上又浮出笑意,老海望着她,总有歉意:“我没能给你新房子——”二霞止住老海的话头:“先把眼前的困难解决再说!”老海心下感动,趁两个儿子不在家,两人在出租屋里温存了一番。

半年后一天,“老海!”熟悉的乡音,老海心里一惊,果然找上门来了。半年的漂泊,老海深感其苦,他想诉说,他思念家乡,他乡遇债主也是温情,老海留他吃饭。二霞炒上两个菜,老海讲述着这半年的艰辛,辛苦钱是赚了,房租水电,城市里的吃喝拉撒样样要钱,所剩无几。

老海掏出两千元,喝了两杯白酒,舌头有些打结:“这个先还你。你,你回去和乡亲们说,我老海欠的钱,一分不少都会还!”债主看着出租屋的破破烂烂,叹了口气:“早些还了债,还是回家去吧!你的母亲总在哭。”“我总是要回去的,我还想建房子呢,可是……”老海的眼睛蒙着一层雾,他说不下去了。

此后,隔三岔五,顺路也好,专程也好,总有债主找上门。老海迎来送往,有多少还多少,说到底,车祸是自家出的,拖累乡亲,自己背井离乡,都是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是苦了家里人。

日子渐渐好转,两个儿子也找了女朋友,租住的房子也宽敞明亮一些。十五年了,债还完了,两个儿子也成家了,生下了孩子,买了房子,扎根下来了。中间只回去一次,那是母亲去世。老海身体的病痛也多了起来,高血压、风湿接踵而至,每个月的药钱都要一两千。

回去吧!农村有合作医疗。回去吧!电话本里,有的号码已成了空号。回去吧!叶落总是要归根。

“我们回去吧!”老海对二霞说。“大事听你的。”二霞喜极而泣:“只是有些舍不得两个孙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还是在农村养老。房子我们好好修修,还是能住!”“嗯。”

老家的侄儿知道老海回家的消息,专门开车来火车站接他们。家乡的空气扑面而来,亲切又舒适,熟悉又陌生,回家的路全部铺上了水泥,马路两边尽是房子,有人正坐在椅上晒太阳。

侄儿指着介绍,这是谁谁谁家的房子,谁家跟着儿女进城了,谁又得病去世了。老海听着,恍若隔世。

天上的云如老海的心般,一直在翻浪起伏,窗外,两旁的树木飞逝而过,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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