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屠维
太阳凶巴巴的,把影子吓得没处躲没处藏的,只好在人脚底下缩成一团,人挪一步,它就紧跟一步,唯恐被扔在太阳底下。
“你不热吗?”
屠维躲在树荫里,不停地用T恤衫的下摆扇风,他干瘪的肚子和胸口上那只蓝青色的虎头随着他的动作忽隐忽现。
玄黓摇摇头。他喜欢太阳炙烤的感觉。可是他还是抬起头来,看了屠维上方浓密的枝叶一眼。他不喜欢夏天的树叶,太阳的油彩一层层地涂上去,绿色太浓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也不喜欢屠维,总是散发着虚张声势的味道。
“操!牛逼!”屠维说着,吐出一口唾沫,然后狠狠地蹭掉。“这天头,真他妈热死人!”
一般人都想不到,闷葫芦一样的玄黓,谁都觉得蔫不拉叽、很好欺负的样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屠维却有点怵。为什么呢?说不大清楚。当然不因为玄黓是大家眼中的好学生——屠维早就知道自个儿不是念书的料,玄黓考的分再高,跟自己也没关系,而且他离开学校好多年了,玄黓是不是好学生更和他没半毛钱关系——他怵的是玄黓那股阴狠劲儿。玄黓骨子里的冷硬,是再毒的太阳也软化不了的,当它从眼睛里冒出来,感觉真像刀子一样能戳人个窟窿似的,让人不寒而栗。所以,不管对别人怎么豪横,对他屠维还是客气的。
“小义,你家我婶在县医院呢?啥病啊?”
“还是老毛病,心口疼。”
“住院不便宜吧?”
“嗯。”
这玄黓,从小没爹,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这下他妈住院,估计日子更不好过了。要是对别人,屠维早拍胸脯吹牛了:“缺钱跟哥们儿吱声!”但是对玄黓,这种空话还是算了吧。他把玄黓喊住,也不是想说这个的。那件事在他的心里跃跃欲试,有随时冲口而出的架势。可是他还有点犹豫,不知道和玄黓说是不是合适,所以先唠点别的吧。
“玄黓,你知道吗?哥们儿身份证办下来了,是有身份的人了,可以离开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大城市了……”这时,“哒哒”的高跟鞋触地声由远及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打着伞、挺着胸脯在墙阴里走过来,看到他们俩,顿了一下,绕进太阳地里,过了很远才又拐回阴凉里继续往前走。在凌水这个小县城里,这样靓丽的女孩子很少见。屠维的眼睛追着她,牢牢地吸附在超短裙下面一扭一扭的屁股上。他感到有股热辣辣的欲望在身体里蠢蠢欲动,喉头动了一下,咽了一大口口水。
玄黓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冷笑一下,就把心思转回到自己的念头上——当然,对此屠维一无所知。
屠维看着那个袅袅远去的身影,恶狠狠地地自言自语说:
“操!一瞅就是欠操的货!等老子有钱了,这样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受到这个意外的刺激,屠维心里的话蹦跶得更欢了,可是他可不是那种狗肚子藏不了二两香油的人:
“等我有钱了,奥运会的时候,我就去北京看比赛去!”那时候村里人都挤在电视机面前,他却坐在离那些运动员最近的地方,没准儿村里人还能在电视里看到他,何等的风光,想想就兴奋!可是玄黓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像没听见一样,让屠维有点扫兴。不过,他很有信心,接下来的话一定能吸引玄黓的注意:
“小义,你猜我前两天看着谁了?小光!忘了?东头老国捡的那孩子,七八岁时送人那个?小时候常跟咱们一起玩,想起来了吗?”
他这么一说,玄黓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瘦弱、苍白、骄横的面孔,听村子人说,小光其实是老国他亲戚的孩子,父母是城里的,超生,没办法才送到他这里养的。
“嗯。怎么了?”
“听说他姐是你们学校的,长得贼好看,叫张什么蒙,你认识吗?”
玄黓倒是知道一个叫张旃蒙的,他们学校文科班的尖子,今年高考,已经毕业了,听说考得不错,有希望冲击北大。不过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成天瘟头瘟脑的书呆子样儿,不知道和屠维说的是不是一个人。
对于玄黓不置可否的样子,屠维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
“知道小光他爸是干啥的吗?咱们县什么局的局长,家里老有钱了,山前别墅知道不?最东北角的那个就是他家的!你知道小光跟我说了一个啥事?”这会儿,他心里的话再也藏不住了,一下蹦哒了出来:“他爸每天晌午都回家睡觉,他让我等他爸睡着了,给我打个信号,我鸟悄进去,把他爸干死,他姐要是也在,一块干死!事成之后,你猜猜,给我多少钱?说出来吓死你——二十万!二十万啊,哥们儿!”
这些天,屠维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在二十万,想的都是有了这二十万之后该有多爽,但是话一出口才发现,他和这二十万之间,还隔了一条人命,还有可能是两条!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被吓着了。虽然他一直和人吹嘘自己怎么厉害,可是他上次进少管所,是因为偷东西,别说杀人,见血的时候都少——这事和玄黓说,合适吗?
还好,玄黓仍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盯着地上白茫茫的太阳发呆,恐怕连他说什么都没听见。屠维想,如果让玄黓和他一起干怎么样?这小子可是个狠茬儿!他还记得,一次小光从老国的鸡窝里摸出一只大公鸡,说要野餐,可是谁都没有杀过鸡,不敢动手,他自告奋勇,可是一刀划下去,血喷了出来,鸡却没死,反倒扑腾得更厉害了。就在所有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直闷声不响的玄黓上来,一下子就拧断了公鸡的脑袋,把所有人都吓惊呆了。那时他多大?也就六七岁吧。对,和他说这事,就是想让他一起干!完事了,分他六七万,反正他妈看病和他上学,都得需要钱!
屠维刚要张嘴,玄黓却来了句:“三哥,我得走了,我妈在医院等我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屠维的嘴嘎巴半天,才冲着玄黓越来越远的背影喊道:“小义,啥时候有空儿我去看我婶去啊!”
玄黓“嗯”了一声,继续在大太阳地里蔫头耷拉脑地往前走。或许是太阳光晃的吧,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像是被太阳晒化、蒸发,要和空气融为一体了似的。
2上章
包有点沉,勒得他肩膀疼。
包里面是二十万人民币。一打一打的,崭新的,共二十打,散发着新鲜纸币特有的芬芳。
他肩负的,是财富的分量,沉甸甸的,让他心里踏实。
这些钱,并不是一次交到他手上的,也不是一个人交到他手上的,但是都被他放到了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进入张局长的办公室,这是他们局的规定。没有人敢违反这个规定。这就是当一把手的好处。
他这回把钱从办公室拿回来,不是他怕被人发现,而是钱放在办公室里,总觉得不是自己的。钱攒到一定数目,就拿回家里,这也是他的规矩,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规矩,除了家里那两个他最亲近的人,谁也不知道的规矩。
他们单位里知道的是,张局长每天中午都要回家午睡。虽然有人可能知道他在山前别墅有套房子,但却不一定知道哪一栋是他的。他也不请任何人去那里。就是他自己,晚上也不去别墅过夜,而是去县城中心区的楼上,那里,是他公开的家。
不过,在他心里,这个别墅才是他真正的家。因为,这里,有他生命里最深的秘密,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亲近两个人都在这里。虽然只是中午那一两个小时,却是他一天里最放松最踏实的时刻。
推开门,清冽的冷气扑面而来,浑身上下舒爽通透,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子澄明起来。
“爸,回来了?”
大女儿旃蒙听到动静,从一楼的书房里迎了出来。把他背的包接了过去,一上手,感到了其中的分量,立刻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轻声问:
“爸,还放到保险柜里?”
“嗯——你放那儿吧,我先眯一觉,睡醒了我找地方。”
“那好。”旃蒙把背包放到客厅茶几旁边的地板上,“爸,你吃啥?我给你做去。”
“我在单位吃了,你忙你的去吧——小光还在玩游戏?”
其实他也不用问,楼上清晰传来游戏里的打枪声和儿子骂骂咧咧的尖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嗯。他上午写完作业,说想玩会儿,我就没拦着——他午饭吃完了——用他下来吗?”
“不用。”想到儿子,他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他知道,女儿在替儿子遮掩。让儿子下来也没啥用,爷俩跟仇人似的,他说啥儿子也不会听,肯定会吵起来,这个中午就糟蹋了。
“你忙去吧,我困了。”
在沙发上躺下去之前,他又看了一眼女儿秀颀的背影,心里满是感慨。时间过得真快,那个在他怀里哇哇大哭的肉团,一转眼就成了大姑娘,跟她妈越来越像了。他躺下去,舒爽的感觉从背部传遍了全身,让他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这些年,真是难为她了,自从她妈去世,小小年纪就担负起了女主人的重任,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性格也好,温顺,凡事心里有数,和成年人没什么区别。要说不足,就是太老成了,让人看了心疼。希望她到大学里能跟别的女孩子一样放松自己,好好享受美好的青春时光——人啊,年轻也就那么几年,不珍惜,没了也就没了!
要是儿子也这样就好了。唉!当初,他们是多么心心念念地想要个儿子啊!为了要这个儿子,他冒着丢工作的风险,最终媳妇还送了命……这么多年,他有无数次机会,可是他情愿找个情人也不再次成家,怕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吃亏。特别是小光。这孩子太可怜了!从小没妈不说,他这个爸也是有和没有一个样——很长时间里,他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上初中之前,一直被寄养在农村亲戚家里,跟个孤儿差不多。怕被人知道,他都不敢经常去看他。想得狠了,也只能以路过或者走亲戚的名义上门去瞅一眼,旁边有人的时候,还不能表现出亲近的态度来。有时只是远远地偷偷看一眼,看着他像别的小孩儿一样在田野里撒欢,弄得跟泥猴似的。有时看到他被别的小孩儿欺负,心疼得像刀子扎一样,可是却不能上前帮他一把……他多想像别的父亲一样,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狠狠地亲他……
这样骨肉分离的日子,直到小光上初中才结束。一方面,国家的政策松动了,关于计划生育别样的观点也出来了;另一方面,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他不在是那个经不得任何风雨的他了,轻易的冲击已经奈何不了他了。即使这样,他还是小心得很,把小光藏在这里,轻易不让他出门,就是偶尔被人看到,也说是亲戚家的孩子——他一直没让儿子改过来姓张,一直让他跟他妈姓李……
不管怎么样,孩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了。尽管提前两三年就给小光渗透,可是这孩子对他一直不亲,好长时间都不管他叫爸,逼急了就脖子一拧:“我没爸!”气得他上去就给他一巴掌——对于管孩子,他还是坚信老辈儿的规矩:“棍棒底下出孝子”。吃的穿的都可以给孩子最好的,规矩却不能不教他,不然就是害了他,“惯子如杀子”。可是,别看小光瘦瘦弱弱的,脾气却倔得狠,怎么打也不服软,他的胳膊都抡酸了,还是不服软,看他的眼神,就跟仇人一样,像是要吃了他似的,让他寒心,又有点害怕——他拼死拼活提心吊胆,就培养出一个仇人?
还好有女儿。每当这时,女儿就挺身而出,训斥弟弟,又安慰他:小光还小,大了就好了。后来,他干脆就把教育儿子这件事全扔给了女儿。他希望在女儿的管束和带动下,儿子能越来越懂事,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就在他即将沉入睡乡的时候,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从楼上轻手轻脚地下来了,然后别墅的大门发出“咔嗒”一声响。
3重光
对面那家伙在建筑物的一角探头探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他的枪口锁死了,真是个傻缺!他忍住笑,扣动扳机,一枪爆头!
耶!
就在开心的时候,他的身周红光一闪,血下去了小一半。我靠!谁这么缺德,竟然暗算老子!他赶紧回过身去,找对方的藏身地点。就在这时,屏幕上的红光又闪了几下,他的血条迅速衰减下去,直退到了最后右边,然后音箱里响起了不祥的音乐,镜头摇开,屏幕上那个代表他的人物歪歪扭扭地痛苦倒下去,然后,凶手出现了,是趴在他身后的建筑物上的一个家伙,用的是个大狙,装备等级要高出他不少。这时,屏幕渐渐暗下去,直至全黑,屏幕正中慢慢浮现出血红的“GAME OVER”,然后,字迹像血一样沿着屏幕流淌下来……
操!妈个痹的!
他猛地把手柄惯到地上——要不是楼下那个老处女说什么也不让他买装备,何至于这么轻易地被人弄死!早他妈打通关了!
楼下静得瘆人。屠维把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还没有开始?还是只处理了躺在沙发上那个——老处女没听到动静吗?她发现了会不会吓得尿裤子、发出尖叫?他没有听到。也许是刚才玩游戏太专心,声音开得太大了,没听到?——还是两个都处理完了?他心里既兴奋,又好奇,还有点恐惧。他有种冲动,想下楼看看。可是他克制住了——再等等,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再说。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再次加载了游戏,并且调大了音量。可是他有点心不在焉。他不知道,找屠维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不在乎屠维是自己干,还是找别人一起干,或者让别人替他干。他关心的是屠维能不能成功。要是能找个真正的杀手就好了。可是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真正的杀手。有人说在网上能找到,可是在网上搜了半天,也没找到哪里才能雇到职业杀手。如果屠维他们失败了,把他供出来,那他就死定了——他爸肯定会打死他的!如果那样,他只能自己动手了,在他爸打死之前先干死他,还有那个老处女!可是,他敢杀人吗?他不知道。
心神不定的,很快他就理所当然地又输了。他决定放弃玩游戏了,戴上了耳机,点开了上午看了一半的恐怖片。屏幕上,无数僵尸张牙舞爪地追逐健康人,撕咬、强奸那些不幸被抓的人,吓得人们惊声尖叫,四处逃窜……他渐渐进入了剧情,兴奋起来。可就在这时,很突兀的沉闷的敲击声顽强地穿过耳边嘈杂的声音,直抵他的耳膜,很快又是一声,像是有人在敲墙,又像在敲击一个破裂了的西瓜。他的心跟着敲击声揪了一下,又揪一下。他摘下耳机,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楼下很静,没有厮打的声音,没有挣扎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简直让他疑心刚才那两声是幻觉。
那个男人死了吗?就这样死了?一种很陌生的感情涌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很不喜欢。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一个从小到大没见过的男人,突然出现你的面前,说是你的爸爸,这让人怎么能相信!如果他是你爸爸,那你渴望像被别的孩子一样被爸爸抗在肩膀的时候他在哪儿?你被人欺负希望有个爸爸挺身而出的时候他在哪儿?他又不是杀人犯,而是一个大官,为什么这么多年不露面,任由你像一个野孩子似的寄人篱下?现在他说是就是了?!要他是你的爸爸,为什么他不敢在外人面前承认?而是把你藏起来,还派个讨厌的老处女成天看着!要他是你爸爸,为什么他不像别的爸爸那样疼爱你,反倒把你往死了打……他不是对外人不承认他是他的儿子吗?那么,他也不是他的爸爸,死了也不值得难过!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声:“你想干啥?你——别上去!”这声音掺杂太多恐惧、悲愤的味道,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以为无论楼下发生什么,他都会泰然处之,反正那个他应该叫姐姐的老处女成天板着个脸,成天让他做东做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他一看就厌烦透顶。可是此时,他浑身止不住发抖起来。他有种跑到楼梯口大叫“住手”的冲动。他压制住了它,戴上耳机,继续看电影,强迫让自己沉浸在剧情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影终于结束了。摘下耳机,他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浑身都湿透了。楼下静悄悄的。他提着一颗心站起来,来到楼梯拐角处,看到屠维站在楼门口,一副被吓傻的样子:
“我有事……晚了……你自己……”
看屠维窝窝囊囊的样子,他有些不耐烦:
“你说什么呢!完事了……”话说一半,他突然看到老处女倒在楼梯口,血流了一地,吓得他把想说的话都忘了。他探头往会客厅看了一看,沙发旁边的地上也都是血。他的心一紧,没好气地对屠维说:
“还愣住干什么?赶紧收拾一下啊,恶心死人了!收拾完了拿钱赶紧走——钱在客厅的抽屉里——还不快点!等警察来抓你啊!真他妈的是一头猪!”
说完,他扭头往楼上走——妈的,看来得找个A片压压惊了。
4 旃蒙
她欣慰的是,在永久的黑暗降临之前最后的意识里,她看到那个人只是往楼上看了看,就回身进了会客厅,不一会儿,背着父亲带回来的那个包,推门出去了。
小光安全了!
对于眼前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她一点也不恐惧,只感到了无限轻松。
她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不是她,妈妈就不会因为难产而死,父亲也不会提心吊胆这么多年,小光也就不用在外面寄人篱下……现在,一切终于结束了!
她庆幸刚才自己冲了出来,阻止了坏人上楼去伤害小光。她为自己而骄傲,甚至因此而原谅了自己眼看着坏人打死父亲而吓得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敢做声。她的勇敢,保住了张家的骨血。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对的一件事情了。她这辈子,就是一个错误。她无数次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儿。可这是她无法纠正的一个错误。她之所以乖巧,懂事,努力,比身边所有男孩子成绩都好,都是为了弥补这个错误。可这些都是她的自欺欺人。她知道,生为一个女孩子,是她这辈子永远无法改变的一个错误,无论她怎么优秀都改变不了。为此,她哭过,恨过,觉得世间不公平……还好,现在,上帝借那个人的手解决了这一切,她终于不用为此而烦恼了。
唯一遗憾的是,她不能陪着小光走完剩下的人生了——亲爱的弟弟啊,这回,你真的成为一个孤儿了!
对于这个弟弟,她不止是愧疚和疼爱,还有同情。是的他从小或许比周围人物质条件都优越,但是却从来没有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和疼爱。她还记得父亲第一次带她去看弟弟,她的心都要碎了!在离开的时候,她哭着求父亲带弟弟一起走,实在不行,就用她来换弟弟。可是父亲以毋庸置疑的冰冷拒绝了她,还为此而扇了她一耳光。她不恨父亲,因为她在父亲的眼里看到了冰冷遮掩下的无奈。后来,她想,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她?她有什么资格哭呢?这不是鳄鱼的眼泪吗?
她感觉世界正在离她远去,她几乎感觉不到身下的地板,感觉不到鲜血正从她头上那个窟窿里不断流出,她只感到生命从无奈和绝望里解脱出来。小光刚接回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开心,以为弥补错误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是痴心妄想。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又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无能和失败,因为她如果不能把小光教育好的话,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于是,她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严厉,甚至抓狂,可是有什么用呢?换来的只是小光的敌意而已……
现在,她终于不再痛苦了,完全从这个世界挣脱了!
5 孩子们
田野间的晨雾还未散尽,一行人就远远地走来了。
这是一群送葬的队伍,他们的目的地是我脚下的这片坟地。队伍中两个骨灰盒里装着的,是我的两个孩子。送葬的人群,没有多少真正的悲哀,包括那个本来应该最悲伤的人,此刻却在众人异样的眼光里一脸冷漠,仿佛一切和自己漠不相关。连他都这样,别人就可想而知了,我甚至闻到了幸灾乐祸的气息。我相信,他们中最真诚的人的哀伤,也不如我。
按说不应该这样。数十万年的岁月里,我看得最多的就是孩子们的生生死死。那些有脚的没有脚的,四只脚的两只脚的以及数不清多少只脚的,有翅膀的没翅膀的,开花的不开花的,高大的矮小的,俊美的丑陋的,尖牙利爪的手无寸铁的,食草的吃肉的或者扎根泥土的,在泥土里钻来钻去的在地面上爬来爬去的跑来跑去的在天空上飞来飞去的,能活上百年的几十年几天几个小时的,有春荣秋枯的,有朝生夕殁的,有蓬蓬勃勃五彩缤纷的,有形容黯淡默默无声的……对于所有的生命,我都一视同仁,包容接纳,没有厚此薄彼,哪怕是这些自诩“万物之灵”的后来者,以主宰者的自负将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在我的眼里也不过是和其他的一样,都是我的孩子们,对于他们的喜爱和厌恶,都不比别的多,也不比别的少。
那只是为了觅食或者捕猎路过,在我的脚下饮口水,或者在我这里出发却远走异地的,我也怀着祝福的心总是默默地着它们。虽然看起来我不过是一座其貌不扬、名声不显的小山丘,终我一生也不能移动半步,但是我所知道的要比人们以为的多得多。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是广袤大地的一部分,我们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所以只要我想知道,没有不知道的事情,何况还有风,这些热心的流浪者随时我们传递各式各样的消息。甚至,如果我想知道,我能知道时间长河的来龙去脉,知道每一个生命的前世今生。
对于所有的孩子们,我都喜欢它们蓬蓬勃勃、摇曳多姿、欢欣雀跃的时候,对于它们之间从未停歇过的相互杀戮,总是有点黯然神伤。当然,我知道,这是它们的生存之道,也是整个世界保持勃勃生机的秘密之所在。但是,我还是希望它们之间的这些毁灭保持在必要的限度内。同样,我也知道这很难。特别是对于人类来说,他们好像缺少这样的自觉。
这也是我此刻比较难过的原因。
即将回到我怀抱的两个孩子,年长的那个,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同样晨雾蒙蒙的早晨从我这里走出去的。我看着他在我脚下的一个村庄里出生,长成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然后去外面的世界,虽然他很少回来,但我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无法评价后来的他,只希望死亡能抹去他的所有疲惫、欲望和不平。
对于年轻的那个女孩子,她不是在我的视线里长大的,但是我对她的一切都不陌生。在命运的这次恶作剧中,最让我心疼的就是她了。她是那么优秀,那么无辜,那么温顺,总让我想起曾经在我怀抱里蹦蹦跳跳的那些小鹿,可是她又活得那么辛苦……但愿此刻的她得到了她一直想要的平静。
还有此刻走在队伍里的那个孩子,他曾经在我脚下的另一个村庄里度过生命最初的几年。他最可怜,也最愚蠢,他造成了整个悲剧,包括他自己的悲剧,却不自知。他侥幸逃脱了人世的惩罚,是因为他父亲那个当警察的朋友的怜悯:“就这样吧,老张就这样一根独苗了。”可是,我所看到的他的未来却没有好到哪里去,接下来的几年,他在众人的鄙夷和嘲笑里,靠着父亲留下的钱花天酒地,最终在毒品营造的虚幻里结束了悲惨的一生。
同样悲惨的,还有那个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事情发生后,二十万的现金让他获得过短暂的狂欢,但很快一副手铐就让一切都破碎了。此刻,正蜷缩在看守所角落里,抖得像一枚秋天的树叶,不停喃喃自语:“我交代,都是我杀的,我交代……”这样的日子他都没有多久了,几个月后,众人的快慰里,一颗子弹将为他的生命划上休止符。
和他们两个一起玩耍过的那个孩子,将比他们都走的远得多。我总觉得,他和被送葬的人捧着的那个年长的孩子很像,他也将有一个让所有人羡慕的人生。但是,他的内心怎么样呢?他真的能忘掉他想忘掉的一切吗?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真的操心太多了,何况我的操心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我的悲哀化作这清晨的薄雾,送可怜的孩子们最后一程吧。
6 玄黓
“大妹子,你今天出院啊?”
“是啊,这院住的时间太长了,一晃孩子都要开学了,地也得回去收拾收拾了,都不知道荒成啥样了。”
“哎呀,还种啥地呀,摊上这样一个好儿子,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哈哈,就借大姐你的吉言啦!可是地该种还得种,不然我们娘俩吃啥喝啥呀?”
“不是有好心人资助你们吗?你干脆把地包出去,到县城来做个小买卖,还能陪陪孩子。”
听人家这么说,她不好再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的儿子,心里甜滋滋的,又有点莫名的不安:这样的好事真的落到自己头上了吗?
“大妹子,你儿子开学就高二了吧?”老女人不等她回答,就回头和为自己打点滴的护士唠叨起来了,“你说这个大妹子多有福,那个省城的老板不光资助她儿子上学,连她看病的钱都给掏了呢,真是前辈子修来的。”
“这事在医院都传开了,我能不知道吗?现在有钱人都修好,听说等孩子上大学了,还要供他念大学呢!你说说,大姐有这样的好孩子,还操什么心?大姐,你儿子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我们都不会写……”
“我也不会。”她讪讪地笑了,“是村里一个老私塾给起的,听说是从天干地支里找出来的,我们上下两庄不少人的名字都是这个老先生给起的……”
“玄义,我没交叫错吧?什么时候给我儿子补补课呗?把你总考第一的经验传授传授。”
玄黓像是没听到一样,头也不抬的忙活。他妈有点不好意思:
“小义,阿姨和你说话呢!大妹子你别往心里去,他和他那个死爹一样,闷葫芦!”
“哎呀,这算啥?大姐你的命真好!我那个小崽子,要是能有你儿子学习一半好,再不说话我都认……你说我儿子,给他好吃好喝伺候着,考试就是不及格,成天就知道打游戏……”护士手上不停,嘴也没闲着。
电视里正在播最近轰动整个县城的谋杀案的新闻。凶手的脸虽然遮着,可她还是认出来是村里的屠维,心里一紧,原来这几天的传闻是真的!她回头想和儿子说话,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玄黓已经出去了。案子发生的前后,儿子有好几天不着影儿,偶尔露面也是神情恍惚,常穿的那身衣服也换了,没几天就冒出了个好心人来……这一切都让她有点慌。现在凶手抓住了,她不由笑自己的多心了——这一天天的,瞎捉摸什么呢!看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电视吸引了过去,她有点担心,要是大家知道他们村里出了一个杀人犯,可不太光彩……还好,新闻很短,很快结束了,也没说凶手是哪里的……
“你们听说了吗?凶手在楼下杀人的时候,这家的儿子就在楼上打游戏呢,都不知道!啧啧!”电视里播下个新闻了,老女人意犹未尽地唠叨起来。
不过她关于游戏的话,让护士有点多心了:“还幸亏他玩游戏了,不然被抢匪发现了,还有他的好?”护士不再想纠缠游戏这件事,把话题转移到了凶手身上:“听说这个抢匪也才成年,抢了二十万,也不知道藏在掖着,满世界显摆,结果钱没花着,命倒要搭进去了——现在的孩子啊!跟这样的一比,我也知足了,咱的孩子虽然啥啥不行……”
大家说得热闹,玄黓他妈看不想再耽搁,说道:
“你们唠着,我走啦。”
大家都转过话头,和她说:
“走吧走吧,快走吧,你儿子在楼下该等急了。”
看着她的背影,老女人无限感慨地说:
“哎哟,这个大妹子,真好福气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