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澍 | 2015.05.05
在亚马逊“逛”书店的时候,看到有评论讲周作人的文集不划算,文章里面含了太多对其他文人段落的引用,很有抄袭堆砌的嫌隙。
说起来,我自己作文章也是很喜欢引用他人的话语,我们从小习作的时候,也便被教养要多多运用名人名言来丰富文章的色彩,增加文章的底蕴。这都是有道理的,看古文里就讲过“君子善假于物也”,就是说真正聪明的人,都善于利用其它的事物来服务于自己,而不是闭门造车,自认高明。当然这些引用的做法,固然要有些限度制约,否则就真的是抄袭堆砌的恶习了。但这界线却并不是按其引用的长短可以衡量的,比如周作人有的文集里会引用了数段,几乎便是十之三四的内容了,但也是颇有恰当的引用。这还得看其读者的性情故。读者与文者没有达成精神的合一之境,不能明其行文之图像,犹看天书,难怪就要难受抱怨了罢。
曾经鲁迅先生做《拿来主义》,如今我也借鉴一番,谈一谈作文中的拿来主义:我更愿意把引用摘录做一正当合理的行为,而且更是鼓励在其作文中多多引用,而不要自作聪明,班门弄斧,这既是尊重他人劳动成果的美德,也是一份自己对世界保持敬畏,虚怀若谷的君子态度,这种作为也更利于了自我的学习成长。另一个更深远的层面讲,还是咱们中华文明传承的关键。
本来,我打算写一篇文章,讲如何解诗读词。但上周偶然看凤凰视频“诗词大家”的节目时,其中介绍到叶嘉莹这么一位词学大家,于是入手了她著的一本《唐宋词十七讲》,遂得幸自己没有班门弄斧,惹大家笑话。摘录一段如下:
为什么叫做词呢?其实只是歌词的意思。从隋唐以来,中国有一种新兴的音乐,这种音乐是中国旧有的音乐融会了当时外来音乐的一种新兴的音乐,词就是配合这些新兴的音乐的歌曲来歌唱的歌词。所以词本来并无深义。词,就是歌词的意思。这种歌词,最早是在民间流行的,后来士大夫们这些读书人,他们觉得这个歌曲的音调很美,可是一般民间的歌词则是比较俚俗的,所以这些文人诗客,就开始自己着手来填写歌词了。
另有一本她的著作,《人间词话七讲》,我才阅其一二节,也有可用摘录的话如下: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试问,我的说词的文章里,又能做到如此通俗精辟,而学识深厚吗?非也,我显然不是词学大家,做不了专家的活计,所以还是老老实实,虚心求教的摘录她的学识来得妥当。以后遇着要对词有些评论的话,也是多多引用叶嘉莹的话更合适,而不要自作高明,甚至有了错误,迷乱了读者。
有意思的是,在叶嘉莹的讲词的文章里,也是要引用他人学识的。并非她一个人的才识就能包揽了所有的道理。在《人间词话七讲》一书中,她就选用了陈寅格先生的话来点评王国维,摘录如下:
清华大学有王国维先生的一座衣冠冢,冢前有一个“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上边就刻有陈寅格写的这篇碑文。碑文比较长,我只节录里边的两段话读给大家听: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什么是“士”?士就是读书人。……
这里引用陈寅格先生的评语是十分契合的,“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时而不彰”,“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评王国维,还能比这更要练达深刻之语的话吗?只怕是没有的罢,所以叶嘉莹先生诚恳的摘录于此,并在文后又对其给予了她的分析,这才是文人学士之所为哉,亦是文化传承之精神哉。
再说从前,我就总觉得我们总是拍古装戏有些别扭,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读到周作人写的《思想革命》,才恍然大悟,如今我也想向大家讲讲这其中的道理,发现还是摘录周作人的文字更容易也更精准的来表达我的意思:
但我想文学这事物本合文字与思想两者而成,表现思想的文字不良,固然足以阻碍文学的发达,若思想本质不良,徒有文字,也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反对古文,大半原为他晦涩难解,养成国民笼统的心思,使得表现力与理解力都不发达,但别一方面,实又因为他内中的思想荒谬,于人有害的缘故。这宗儒道合成的不自然的思想,寄寓在古文中间,几千年来,根深蒂固,没有廓清,所以这荒谬的思想与晦涩的古文,几乎已融合为一,不能分离。……
现在,不过是文学变成了影视作品,其背后的思想本质却没有变化,古装剧里演绎君臣父子之说,虽然是做戏,但其背后其实已默默推崇了封建的贻害思想,这类剧目越多,则我们摈弃封建遗老而追求民主新生的目标就会越发难以实现。显然,对周作人先生文章的引用,在表达对他的尊敬以外,也确实是很好的服务了我文意的要求,比我个人粗鄙的论述要高明得多。这番的引用得多了,自己也就自然而然从中学习了,而慢慢的至于大家境界也。
别一方面,我们还总想着自己的思维绝顶高妙,却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现实中,有方舟子和好多的人都纠结在一个中西医的问题,但我看还是周作人的观念高超透彻,摘录《新旧医学斗争与复古》一段如下:
因为这个缘故,中西医学这名称实在是讲不通,应该称为新旧医学之争才对。世间常说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什么东方文明高于西方文明,我总不能了解,我想文明总只是一个,因为人性只是一个,不过因为嗜好有偏至,所以现出好些大同小异的文化,结果还总是表示人性的同一趋向。……我想世界也只有一个学问,一个艺术,但也因闻道有后先之故,生出种种形相,实在是等级程度之不齐,并不是什么“质”上面的分别。中医学不是中国所独有,西医学也不是西洋所得独有,医学本只是一个,这些原是这整个医学发展上的几个时期,有次序上的前后新旧,没有方位上的东西中外。据英国肯斯敦博士所著《医学史》(C.G.Cumston,The History of Medicine,1926)说,医学发达有四个时期,即(1)本能的医学,(2)神学的医学,(3)玄学的医学与(4)科学的医学。现在所谓西医是科学的医学,而中国的“国粹医”无论怎么看法总还是玄学的,其间当然还夹杂着不少的神学的分子。遗留的蛮风在西洋也有,如德国玛格奴思博士在《医学上的迷信》中所引,十九世纪的英国还有蔼提太太(Mrs.Eddy)之提倡“基督教科学”,道威牧师(Rev.J. A. Dowie)之“锡安的基督公教会”,都主张信仰治疗,但这都不是医生,只是善男信女的热心罢了。中国则有科学训练的医生反要算是例外,成千成万的中医实在不是现代意义的医生,全然是行医的玄学家。什么辰州祝由科,灵子术的灵学家,国民精神养成所,这是原始社会的巫师行径,是再早一个时代的东西,不必说了,就是最纯正的中医学说也都是玄学的说法,倘若真是说得特别,即使荒唐古怪,也总还够得上说是独有,可以标榜一个国字而名之曰“国术”!但是不幸某一时期之医学的玄学说法却是世上普通的事,“以天地五运六气配人身五脏六腑”与西洋中古之以七曜十二宫配人身各器官,阴阳湿燥之说与病源体液说(Humorism)等,药物之形色数的意义与表征说(Theoryof Signature),根本上是一致,这种例不必等我外行人来多举,只要请去查世界及中国医学史就可看到许多。……
这样看来,中国的医学原不是什么固有的国粹,只是世界的医学的发达上某一时期的产物,在现今是已经过去,正如歌白尼以后的天圆地方说,不能称之曰“中”与西去对抗,只可称之曰旧医学,才与事实相合。……
这几十年前的思想,我们有传承下来吗?没有,至今,我们还在无聊的扯皮中,而耽误了科学医学的大力发展。所以,我要引用这整段的核心论述来对所有的读者传承这些学识,这是很合情合理的做法。也是佐证了引用得不得当,与其长度无关,而要取决于文意的需要,取决于作者的文思所指。引用中,你会发现颇有省略号出现,这便是拿来主义的精髓了。如果去掉那些省略号,而罔顾文意只是一味的死板抄录,那就真的给人欺骗堆砌的感受了。这当然会有些“断章取义”之嫌,但它首先有文人的道德约束,再者读者本也应该做到内心有数,最好据此,再去读一读原著更好,不论如何,这总于文化的传承,传播有所益处。
我自己来讲中西医的问题,就绝没有周作人这般深厚的见识了,光是以上这么一小段文中,就有《医学史》,“基督教科学”,“锡安的基督公教会”,《医学上的迷信》等等知识,具为我等所未知,所未见,我便是正借了他文中的“拿来主义”,而省去了阅读大部头原著的精力,又还可增长了见识。诚可见了,文人们多多引用各类知识,于读者也是多多益善的好。
其实,中国文化真的是博大精深,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在灾难之后仍然传承了远古文明的文化种族,我们能够“拿来”的东西,比之世界其他文明要更加丰富多彩,更加绚丽夺目。我本人浅薄,讲读书笔记的文集,我只得一套周作人的《知堂书话》集,但这里引用编者钟叔河的话讲:“在我所读过的书评书话中,周作人的作品我以为可算是达到了上乘的标准。”,这全套文集16开本,书页达到1042页,共计字数六十五万字,所阅读之书,包罗万象,第一辑:谈新书和旧小说;第二辑:谈日本的书;第三辑:谈西洋的书;第四辑:谈古旧书。特别是第四辑,阅读书目尤其之多,光是目录索引就已占去了七八页,而且这些古文书的阅读笔记于我们当代而言,也是最为的有益。因为古文,我们如今都鲜有阅读,许多的古文集,现代人都已经解释不通,也就更不知道古代文学的脉络,根本不知道有哪些古文书可以阅读,值得阅读,还以为所有的古文都只是讲腐儒道理的无聊之书了呢,另一方面,市面上至如今,几乎都没有卖古文的书店了(当然除了很是经典的古文集除外),那么,我们要如何传承中国的古代文明呢?要知道还有很多的古文其实都是优秀而深邃的思考结晶,于我们的今天依然可以有很多的现实借鉴意义,这一点,你多多阅读民国文人的文集就会深有体会,特别是周作人的这套读书笔记,其阅读的目录本身就是一份索引,一份连接我们现代文明与中国古代文明的线索,是我们传承中华文化的重要参考著作。这些都莫不是作文中“拿来主义”的功绩啊。
咱们中华文明,虽然很有些祖先崇拜与神秘主义的遗害,但另一更大的优势,在其不信神的朴素哲学,比之世界其他文明来讲,反而自然的甩掉了宗教的包袱,而更有潜力成为未来首开世界新风气,新文化的新世代文明种族。作文中的拿来主义,本质上也是一个文化传承的问题。曾经秦始皇焚书坑儒,现在我们也是历经过了二十余年的文化劫难,眼看这新旧文明即要断裂,莫不心急如焚,不禁想要呐喊:我们不能继续弃之古老文明于不顾,而过于专营了西方的科技文化,那只会因其小失其大也。要改变这番现状,或许诚如了梁启超先生所呼吁:“全在我中国少年”罢,我辈青年应当从中华瑰丽的文化宝库中多多汲取精髓,弥补这文化的裂缝。于文人讲,便是要多多“拿来主义”哉,希望这仍是一项为时未晚的事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