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进入雨季后的一天,我爬过公园里的小山,长夏之地难得吹起了凉爽的风。细雨斜风,淡烟疏柳,云山流转,晦明交错,有一瞬间,恍似回到了那淫雨霏霏的江南。
只是一个短短的念头,倏忽即逝。这大概也是我对故乡仅剩的温存了。
在新加坡三年有余,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更愿意把家安在那里。只是今年早些时候惊闻家母动了脑部的手术,于是终于决定抽出一些闲暇回乡。毕竟还是会担心。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今次回家的心情虽然不似诗中这般沉重,但亦不算轻松。那令人忌讳的事物——如不是亲眼所见,往往会低估其影响——衰老,在三年里造成的一些变化,不免显得有些触目惊心,无论是大大小小的疾病, 还是需要靠假发掩盖的斑白,以及不再锐利的双眼。
不过,还是暂且抛下这些。这毕竟是一份年终总结,有些正在发生的事物,其影响还无法定论,那暂且按下不表,让注意力回到已经发生的事件上来。
过去的一年可以记忆的点还是很多的,不似再早些年月般寡淡。自一月从马尔代夫下船,船上遇到的人与事的余波却一直持续到八月才堪堪消弭,而短暂的平静后,新的涟漪又适时出现。又恰逢新旧课题交会,旧的论文要修改,新的项目又要推进,中期的答辩也被排上日程,有时不免狼狈。在这般压迫下,那些出逃似的旅行显得弥足珍贵。
如果我要给今年写下一个关键词的话,我会说:离别。
四月的末尾,那位引领我走向大海的教练,我在新加坡最早结识的一位朋友,去往了澳洲,开始她新的冒险了。她是一个很豁达的人,带几分侠气,人如其名,像竹子一样刚强耿直;相信有缘之人总会再聚,带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豪迈。她新的冒险其实已经策划许久了,告别的party也开了(还不止一次),我们其实早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到了离别的那瞬间,不舍还是如潮水般涌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巴厘岛的机场,刚刚结束科摩多的旅行,我们作为潜水员过命的交情在巨流涌动的满月之海里达到的顶峰——但同时,这也是谢幕时分了。离别时一个拥抱,嘴上说着会再见面,鼻头还是有些酸楚。我始终做不到她那般豁达。时局晦暗,前路难料,此去一别,便是经年。我也对她有些许的嫉妒。背负沉重的包袱,被条条框框束缚住,我没办法这般洒脱,从头来过。“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憧憬许久,还是难以做到。
然后就来到了八月,我一位女巫朋友辞了职,要离开新加坡一段时间。说她是女巫,大概是因为她在玄学领域的颇有深耕,从塔罗、占星到草药学与炼金术,她都有所涉猎,我们因此也有很多共同话题。我也会拿一些问题去叨扰劳烦——马尔代夫余波未了,那些问题在当时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她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优雅随和,但也会有鬼灵精怪的一面——毕竟是个女巫。我们分别在蓝梦的行程圆满结束的时刻。那趟旅程很完美,顶着十八九度的海水,一次次忍耐寒冷与失望,最终看到了心心念念的翻车鱼。之后,她留在巴厘岛修养生息,我则需要赶回新加坡上班,只得匆匆忙忙在码头道别。我想着以后对话的机会还多,她又不是永远都不会回坡,加之心有郁结,于是最终决定按下看看。只是时过境迁,之后的生活的纷纷扰扰让我无力顾及很多事情,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生活的轨迹似乎已经没有了交错,渐生疏离。“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不免生出几分的遗憾。
而十一月中,我在NUS最好的朋友,Fred the Ginger cat出了车祸。他腿上的伤口刚刚痊愈,被放回野外还不到两周,就在巡视领地的时候被自行车碾了过去。好在经过医生的诊断生命并无大碍,但是左腿神经受损,会留下永久的残疾。他再也无法重新生活在校园里,出没在爱他的同学们身边了。我手机里留着他出事前一天的照片,他像个国王一样大大咧咧坐在假草坪上,慢条斯理地舔毛,当时没有人想过残酷的命运会将这般灾难加诸这无辜的魂灵,我也不曾想过这将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你永远不知道意外或明天哪一个先来。”我又一次切实感受这到句话的分量。
我还是会不经意间漫游到Fred常出现的地方,看看他的窝,感觉下一秒这只橘色的小恶魔就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那个地方如今空空荡荡的,就连歌谣都不再传唱,只有岩石还记得这里曾发生的事。
二月与六月还有些事情弄得我有几分狼狈。最近有人和我讲:“如果你不能坦然地分享一些事情的话,说明你还没有完全放下它们,它们仍然在给你造成伤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话并没有错。这些事情是马尔代夫的余波,是那趟愉快旅行潦草的收尾,那些分别也显得生硬,不尽如人意。这些虎头蛇尾的人与事,仍然在影响我之后的每一次决断,而由于余波未了,想说将自己抽离出来去客观地看,似乎还嫌太早。目前看来,比起伤害,它们带来的更多还是一些教训与经验,或许还带着一些宿命般的嘲讽,那些痛苦则是一些应付出的代价。
穿插在这些人与事之中的科研与工作,在这一年算是收获颇丰。有了一篇期刊论文,新的研究方向也在会议中得到同行的肯定。在年末,又顺利通过了中期答辩,一个大项目结题在即,大老板很大方地发了一笔不菲的年终奖,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与此同时,也许是摸清了科研的一些套路,看清了一些背后的龌龊,工作中有时带来的挫败也愈发强烈,焦躁侵袭,有时候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我隔三岔五地出去旅行,很多时候都是因为身心不堪重负,不得不去放空一下。除了科摩多与蓝梦是早就计划好的行程,今年多了许多我临时起意、毫无计划可言的漫游。2月的台北,6月的曼谷,10月的巴厘岛,机票甚至都是临行前不久才买好的。并非我贪玩,而是我不走这么几遭,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我对台湾的印像是一如既往地好。正好赶上2月的好天气,白天不甚炎热,夜晚也只有些微的凉意。比起上一次来台时年少不更事(国一而已),行程匆匆只得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今次我有大把的时间流连在博物馆,书店,与台北的街头。这里依旧陈列着保留古老帝国荣光的碎片,收藏古往今来文人雅士挥毫写下的墨宝,他们即兴成章的诗歌依旧在传唱,古老的神祇的护佑也依然强大。凡此种种,在海峡彼岸,早已被人为毁坏。更重要的是,这座岛屿依旧在拱卫摇摇欲坠的民主与自由,在其庇护下,新的创造与活力正在迸发,与腐朽的旧世界逐渐分道扬镳。在十年的分别后,我与台湾的连结也比以往更胜,彼时我中意的候选人胜选,战争的阴云笼罩下,一颗明星依旧闪耀在世界的东方。生活在这座岛上的坚强的人们,魔影仍然无法战胜。
6月在曼谷的经历却不如预期,很大程度是因为第二天就吃坏了肚子,以至于许多行程都未能成行。玉佛寺、大皇宫,顶着病体匆匆一瞥,很快就因为发烧躺倒在了酒店。铩羽而归,甚是遗憾。
10月,在朋友开在图蓝本的潜店,我终于到达了百潜。那是一个里程碑。之前我都无法断言,我对潜水的热爱是否只是出于新奇,这份喜爱会不会被海浪逐渐褪去。百潜之后,答案便呼之欲出。我渴望去到那更遥远的地方,我仰慕大海的骄傲与苦涩,在那深邃幽暗的水体里,我能寻得久违的平和。无法想象,离开大海的灌沃,我的灵魂会变得多么干涸枯瘦。
“时间过得好快啊。还记得刁曼岛那天的落日,转眼你都百潜了……”我的教练如是留言。两年半倏忽即逝,而Tioman那辉煌的落日好似从来没有落下,而是成了我灵魂的背景。半壁苍天被染成磅礴金红,低垂红日在水沫间点燃大火,肆意燃灼在即将黯灭的时刻。
日沉大海,漫漫长夜将至,一如那世界的前景。
当今世界的底色,是灰暗。
1月岛内大选的结果并不是全然的胜利,即使拿下总统宝座,国会未能过半的执政党,在后半年迎来在野党一次又一次的狙击。为了守护来之不易的民主,大家疲于奔命,但是前路愈发暗淡,魔影的袭击何时是个尽头?
大陆的另一端,战争也僵持了许久,侵略者源源不断,卫国者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疲惫不堪。绥靖,搪塞,拖延,政治家们面露难色,讲出一个又一个堂皇的理由,拒绝采取那些早就显而易见的措施。也许世界真的如托尔金所言,是在逐渐衰退的。高贵的血脉在时间长河中逐渐稀薄,高贵的品性也被时间逐渐磨灭。历史变成传奇,传奇变成神话,直到无人在提及记起。教训也好,榜样也罢,都似云烟散佚。
年末,那位犯罪总统当选。世界的阴影变得更长,也更深。世界在急速右转,过去遮遮掩掩的仇恨变得肆无忌惮,不公与不义变得司空见惯;我们过去珍视守卫的价值,正在变得一文不值;曾经的联盟分崩离析,过去的朋友反目成仇,人们不再理解与包容,而是选择去攻讦与憎恶。大概,这就是一个极化的世界不得不经历的伤痛。
大选结束之后,很多人都在争论,在如今这个环境下,究竟应该选择“When they go low, we go high.”, 还是“When they go low, we go lower.” 米歇尔·奥巴马的这句口号,当年鼓舞了无数人,如今却备受质疑。当我们的善意被视为弱点,被卑劣地利用,我们还有必要坚持向善吗?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让我们的敌人自食苦果?
我也问过我自己同样的问题。目前,我无法给出一个答案。我应该会继续尝试当一个好人,只是世界局势变化莫测,谁都不能独善其身,乱世近在咫尺,我会需要保护我所爱之人与珍视之事,因此我无法坐视我的爪牙变钝。“所以你们要警醒,因为你们不知主何时来。”
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接近赛博朋克的世界,善良的人苦苦挣扎,恶人大行其道。那些心有理想的年轻人,要么接受了现实,浑浑噩噩度日;要么成为“来生”酒吧里一支新的调酒,而夜之城没有活的传奇。
写到这里,已是元月初一的下午了,家母正在弹钢琴。这台昭和45年的钢琴与家母同岁,是家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冬日的暖阳惬意地照,琴声悠扬飘散在慵懒的午后,一时让人忘记这不确定的未来。
只是我不属于这里,最后终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