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狸
老狸懒洋洋地窝在自家门口,沐浴着大暑这天的好阳光。慵懒的身子一动不动,目光也是涣散的,只有在有人经过身边时,她才会讨好似的摇摇尾巴。
她已经在这个日渐荒凉的山村度过了十几个春秋,漫长得连具体多少年月都记不清了。刚来这里的时候,屋里的人唤她“小狸”,后来又有人叫它“大狸”,而现在,“老狸”成了主人们对它唯一的称呼。
她确实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日渐稀疏的毛发让本就极度畏寒的老狸在盛夏时节都能瑟瑟发抖,在需要休眠的白日里,火桶和炽热的阳光是唯一能让她安心入睡的东西。
前些天还添了几只小崽子,老狸年纪大了,奶水稀缺,根本没有办法喂饱他们,一想到孩子们饿得“喵喵”直叫的模样,老狸心头就有一股莫名的酸涩涌动着。
天渐渐暗了下来,老狸也在一阵欢声笑语中艰难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夜幕将至,主人们都回来了,她也该开始自己的“工作”了。老狸没有精力去与这屋子里的耗子周旋,她早已不是那群臭老鼠的对手了。为了那分量不多且弥足珍贵的剩饭,她所能做的,只有讨好。
老狸有一个练了十多年的“绝活”——敲门,乍一听都会以为是人在外头。而她一施展“绝技”,总能引得家里的两个小孩子哄堂大笑。看到主人们开心了,她才敢心安理得地狼吞虎咽下那堆味道怪怪的剩饭。
隔壁人家的那只和她差不多老的黄猫就是因为抓不了耗子了,前些天被扔到深山老林里去了。只要老天不是真的长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阿黄应该不是饿死了就是被野兽吞了。
有了阿黄这个前车之鉴,老狸觉得,她要防患于未然了。老本行既然做不得了,那她就得寻点别的东西傍身。无奈她不太灵活的脑子实在琢磨不出什么计策来,现下也只能勉为其难地采用充当“开心果”这个权宜之计了。
而这个看似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夜晚,却让老狸惶恐了。家里的两个小主人这次并没有在打开门的瞬间看到是它而开怀大笑了。老狸望见她们长得很奇怪的嘴巴动了动,嫌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撞进老狸耳里的那句话是——死猫,天天敲门,真烦人。
老狸心头一凉,不详的预感接踵而至:主人们嫌她了,肯定快要给它判死刑了。
老狸失魂落魄地在黑夜里行走着,老态龙钟的它因为与生俱来的习性,夜里的精神还是极好的,隐匿于黑暗里的物甚她看得清晰,脑子却晕乎起来。
她茫然地想:“我该怎么办?我要是突然死了,那群小崽子又该怎么办?”
主人家坐落在山顶最高的一处,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平房泛着陈旧古朴的气息,屋内的木墙已经被白蚁蛀得千疮百孔。沿着屋内那把破破烂烂的老梯子上去,有一个狭窄逼仄的储物间,小孩过去都要弓着腰的犄角旮旯,是老狸安家的地方,那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就被她安置在里头一个不知道被搁置了多少年、沾了多少灰尘的小纸盒里。
小崽子们前几天就完全睁开了眼睛,此刻一见她,激动得不得了,争先恐后地往纸箱外挪动,相继发出“喵喵”的声音。
老狸将头伸进了纸箱里,碰了一脸的灰,她也不着急抖掉,只是慢而专注地舔着小崽子们的头,顺便数了数。
她的动作只持续了几秒,就猛地离开了箱子边缘,箱子里的小崽子们因她这一奇怪的举动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叫声,老狸却不为所动,着急地四处张望着。
还没从惶恐中走出来,就又有坏事发生了。
二、挣扎
老狸努力按捺心底的焦躁,在喂好剩下的四只小崽子后,才开始了漫长的踱步生涯。她又老有笨,苦思冥想到下半夜才有了些眉目。
念头一萌生,老狸便在母性的驱使下,飞速离开了储物间,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主人家的卧室门口,接着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个目测能容下她身子的缝隙。
即使老狸已经够小心了,门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她担忧地看了一眼,就迅速钻到了屋内旧沙发的后头。
果真,那突然不知踪迹的小崽子被藏在了这里。这小崽子是她四个孩子中最小也是最乖巧的一个,此刻又饿又冷的她正蜷缩在一个没盖的鞋盒中,愣是没发出一丝声音,只知道不停地转着自己那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珠子,像是为了缓解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可怜兮兮的。
老狸瞬间心口发痛,顾不上因直接从梯子顶端跳下来而不小心弄伤的右后腿,忍着痛跳进了鞋盒里为小崽子解决温饱问题。
夏季的后半夜室外气温都会比室内低上许多,偶尔有凉风吹进来,还会带来些亦真亦假的秋意。主人家有两个贪凉的小孩子,所以临睡前一般都不会将外头的大门关严实。
小崽子刚打完一个饱嗝,外头来得不巧且威力巨大的凉风就给了那未关紧的房门致命一击。“嘭”的一声巨响差点将老狸吓得魂飞魄散,也惊醒了屋内三个睡得正沉的人。而此时,装哑巴装得很称职的小崽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喵”的一声。
老狸被闻声而来的女老主人啐了一口唾沫,默默承受了几声富含污秽之词的咒骂后就被拎着脖子丢出了门外。小崽子本来也要被丢出去的,可女老主人经受不住两个睡眼惺忪的小主人的苦苦哀求,终是松了手,温声细语地安慰了几句就将门锁了,屋内的灯几秒后也灭了。
老狸拖着伤腿,再次来到了房门前,举起的右前腿在半空中定格了片刻,最后她还是没能鼓起勇气与门来一次亲密接触。
脑子里的热度稍微退去一点点,她就没有勇气去横冲直撞地做一件一眼就能看到结局的事情。
她曾经也有过许多孩子,每一窝孩子中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被两个小主人抱去亲自“照顾”。小主人们很会玩花样,总能变着法子折腾小崽子。体质稍微差些的小崽子大部分都会发育不良或是长残,且基本上活不过一年光景。
老狸也曾趁着主人们睡着的时候将小崽子衔回自己的窝里,但一般情况下不超过两天,被“救”回来的那个就又会出现在小主人为其准备的“家”里。而“偷崽子”的老狸,总逃不了来自于小主人的惩罚。
主人家地势高,小主人很好的利用了这一点——她们会将“戴罪之身”的老狸带到院子的边缘,那里离地面大约有两层楼的距离,平时老主人们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总要走过一段长长的阶梯。而老狸,会被她“公正”的“行刑官大人”们丢下去八次。
忆至此,老狸仿佛又看到“行刑官”们端着一副正气凛然的表情,用着稚气满满的童音,义正言辞地说道:“奶奶说‘猫有九条命’,看在你是小猫咪的妈咪的份上,姑且饶你一条‘狗命’。”
年轻的时候经得起摔,下头也有厚实的青草垫着,而今她老了,路边的青草前些年也被清理了干净。老狸是真的不知道如今她这副身子骨,究竟还能扛上几回。
她不是怕死,只是,上头那小窝里,还有四个活生生的小崽子啊。
她就算是真的铁了心去送死,也得等到他们能自力更生的那一天。
三、抉择
小崽子刚落入魔爪时的境况似乎并不是太糟——小主人们并不像前些年那么顽劣了,至少不会再像对待玩具一般随意摆弄她。
白日里她们将小崽子置于大厅的一个破纸盒里,对此老狸一直是很担心的,主人家的门夜间不锁,免不了会有一些嗜杀成性的野猫进来觅食。若进来的是一只恰巧饿狠了的,小崽子又十分倒霉得给他碰上了,后果——老狸不敢保证那家伙不会种族不分,残害同类。
所以,每日黄昏将至时,老狸都会守在房门口,直至亲眼目送小崽子被搬进屋内才肯离去。
小主人们给小崽子起了个与她毛色特别贴切的名字,叫“小黑”。老狸却深觉此名格外得瘆人。
大概是三年前吧,男老主人从外头抱回了一只又丑又凶的黑狗,丑八怪的名字就叫“大黑”。短命的大黑一年都没活过,就很给力的翘辫子了。
主人们将大黑买来是让他看门的,谁料那二货成日里就惦记着后院鸡窝里的蛋。哈喇子流的到处都是的他很快阴谋得逞,又跟踩了“狗屎运”似的给家里头的小主人撞了个正着。主人大发雷霆,揍完后就当机立断地将大黑处决了。老狸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厨房的锅里。
虽说大黑平日里没少仗势欺猫,老狸早就单方面跟他结下了血海深仇,但是在亲眼见到他牺牲得如此壮烈之后,老狸非但没觉得有半分解气,反而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痛苦中。整整半个月,她都不敢在最心悦她的男老主人跟前晃荡了,还留下了再也不敢往后院鸡窝附近溜达的后遗症。
老狸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名字不吉利,心里总担忧着“小黑”会不会步“大黑”的后尘。
于是乎,身子骨本就不强健的老狸在吃不饱、晒不暖、乱发愁以及小黑望穿秋水的目光的四方位全面夹击下,“光荣”地病倒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易。小主人们在当了半个月的兢兢业业的“小保姆”后,就彻底“原形毕露”了。
其实从小主人们找来破布给小黑做不合身的“衣服”起,老狸就应该猜到的,小黑是不会例外的,她还是会走向以前那几个倒霉孩子曾抵达过的终点的,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多了个插曲罢了。
而这外头涂了一层糖衣实则苦涩无比的插曲,无非只是一种畸形的残忍。
小黑被小主人给强行套上那能勒残猫的红布时,见状身体僵直的老狸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看了许久,直至对上小主人们警惕的目光,她还是没能踏出那一步——
她已经无法保证以她现在这几近油尽灯枯的状态,能不能将小黑安全的带回窝里,若一时脱力将小黑摔残了,岂不是是成了真正的刽子手?
小主人们用凉水给小黑“洗澡”的时候,浑身颤抖的老狸倒是没有再无动于衷,后果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小黑没有逃离魔爪,她也白白承受了一次刺骨的寒,旧病新伤齐聚首,个中滋味苦不堪言。
老狸这才在日益加重的病痛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的其他孩子。
恋恋不舍地看了小黑几眼后,她就咬牙决定放弃她了。
除了每日还会例行给小黑喂奶之外,老狸分毫的时间都没有用在小黑身上。悲剧重复上演了这么多次,老狸忽视和遗忘的能力已是炉火纯青了。别提因小黑心力交瘁了,后来,为了能让其他孩子吃饱,她甚至会选择让小黑饿着。
四、残忍
被母亲放弃后,那两个十分热衷于“照顾”小黑的小主人似乎也渐渐丧失了对她的耐心。听上去像是一件好事:小主人若真的舍弃了她,她或许还能希冀一个安稳的未来。
只可惜,意外就像球技拙劣之人手里那微瘪的烂球,它的不远处是那唤作“命运”的篮球框,投进的概率是小,但也从未有人给其贴上“不可能”的标签。
那日因为身体过于疲惫了些,老狸便没有像往常那般守到夜幕来临。她已经习惯于冷落她了,深夜无意间听到小黑嘶哑的叫声,老狸自然而然地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她是饿了,同时还在心里低骂了句“那崽子胃口可真大”,根本没去在意那声音的来源。
次日拖着病体去外头找温暖的时候,老狸不想看见也不得不看见那苟延残喘的小崽子——
烂得不成样子的棕黄色丧顶鞋盒瘫在客厅冰冷的水泥地上,小黑瑟缩在一旁,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只有那双充斥绝望的大眼睛昭示着她还有声息。右侧脖颈的那块皮不知去处,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裸露在外头的皮肉里不断渗出的红色的液体着实刺目。四肢都是残缺的,两只前腿都少了一小块肉,成了纸片的鞋盒黏在了其中一条腿上,她却只能任其与骨肉相接……
老狸突然想起,小黑自出生以来,好像还没有独自在外头行走过。
往后也不会有机会了。
老狸一时无法从错愕中脱离,她宛若一只失了魂的猫,缓缓地朝小黑走近,每一步仿佛都要耗尽她余生所有的力气。她漫无边际地在心底重复着:“她是不是饿了?”
老狸目无焦距地看着小黑,用平生最大的耐心蹭掉了小黑腿上的纸片。三伏天的气温达到了一年中的顶峰,被纸片覆盖了半宿的伤口已有深度发炎的迹象。
老狸第一次对盛夏萌生了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小心地避开了小黑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就像小黑刚出生时,她在储物间给她洗澡一般,虔诚而又谨慎地将小黑的身子舔舐了干净。
做完这些,老狸侧卧在了离小黑的最近的地方,小黑倾尽全力地吮吸了起来,同时半闭上了那双早已失了神的双眼。
一刻钟的时间就怎么悄无声息地流淌了过去,某种决绝的念头也从老狸的心底窜出,她的眼里闪烁着不明意味的光,时隐时现,却又好似经久不衰。
她的眼眶干涩无比,眼眸却是水光潋滟。老狸眨了眨眼,将那丝锋芒毕露许久的情绪再次自欺欺人地埋葬。随后,她起身迎上了那已在屋内驻足的阳光,头也不回地跨过了客厅的门槛。她的眼睛被镀上了金色,目光却极度黯淡,好像也再不会亮起来了。
小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老狸沧桑的背影,老狸的步子缓得如同电影的慢镜头,小黑起伏不定的心脏中是带着一丝希冀的,她以为老狸只是会离开一小会儿。而事实却是,老狸匍匐在了门槛处,睡着了。
就像被强行从母亲身边带走的那些日夜,望得肝肠寸断也不能改变什么,依旧被放弃,还是孑然一身。
小黑喉咙里发出一丝嘶哑到极致的呼喊,心里的那根支撑自己的柱子,顷刻间变幻为一根细长的银针,将五脏六腑扎得支离破碎。
五、希冀
老狸觉得自己病得更重了。
她看到了她的故乡,幼年时她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人给抱走了,清醒时即使是追寻到记忆深处,脑海中也只能依稀浮现一个模糊的剪影。而此刻,那道剪影演变成了将她置于其中的实景。
那儿也处于山的顶端,只不过,那座山是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很有可能就是阿黄葬身的地方。
想来,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她定然会踏上先辈的老路,在弱肉强食的争斗中,成为一只凶恶而极富力量感的野猫,在夹缝中求安生,一生颠沛流离,直到死去。
因变故产生的两道不同的猫生轨迹,最后居然奇迹般的殊途同归了。
但却又是截然不同的——
争斗中消亡是死得其所,是魂归故里。被扔到深山老林中等死,是死得不明不白,是客死异乡。
自她在安逸的蛊惑下,不再对那座荒山有所留恋开始,那儿就不再是她的家了,同时也注定了她碌碌无为的一生——暮年的她,俨然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乞丐,在施主面前如履薄冰,畏畏缩缩,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梦毕,屋内的童声飘至门外,传入了老狸已不太灵敏的耳里,却也是句句清晰,没有一个字逃离了她的耳朵。
她们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穿着绿衣裳、衣服中央有海绵宝宝图案的小主人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翻来的白布——目测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尿布。她颤抖着小手将其盖在了小黑身上,面露悲伤地询问蹲在对面的红衣小主人:“这样可以么?”
“我觉得应该要裹起来,”红衣小主人重重地舒了口气,噘着小嘴骂道:“都怪那只死野猫。”
“就是,”绿衣小主人附和,随后又问:“裹起来埋了还是……”
“等等!”红衣小主人突然跳了起来,指着地上的小黑,大声叫到:“小黑没死,我看到她眼睛睁开了。”
是的,没死透的小黑非常及时地睁开了眼睛。
还在门槛处徘徊的老狸心跳突然漏了半拍,一时忘了好坏如何定义,喜悲又为何物。然后,她看到了两个小主人顿变的神色——与当初把小黑扔到水龙头下洗冷水澡时如出一辙。
老狸的心跳霎时间停止了。她听见了红衣小主人丝毫不掩激动和欣喜的话语:“快,你去拿针线,等下给小黑缝伤口,我……我去把老狸抓来,小黑肯定饿了。”
绿衣小主人的“啪嗒啪嗒”脚步声的响起,老狸也被三脚两步而来的红衣小主人给柃了起来,小主人的手准确无误她放在了她后颈处,捏紧了那处的皮肉。
小主人难得一次和颜悦色地看着她,老狸没有任何的“受宠若惊”,只觉得心里慌乱得很。小主人一将她放下,老狸就条件反射似的调转方向。
小主人按住老狸的脖子,孩子气地骂道:“你真不是个好妈妈,小黑都这样了,你居然还想饿着她,看我不……”
“是这些么?”气喘吁吁的绿衣小主人从门槛上跳了下来。她拿来了一个筐子,里头装着各种针线,以及……一把长得跟霸王似的剪刀。
红衣小主人分了神,不自觉地松开了对老狸的禁锢,她朝门口的人点点头,催促道:“我们得快点,速战速决,弄好了就马上送回去,千万不能让奶奶发现了——你干嘛不动啊,快点,时间不多了!”
被放开的老狸却没有急着逃开了,她僵直在了原地,仰起头,目光掠过小主人怀里的筐,定格在了插在线团上的那根最显眼的缝衣针上,不由自主地想:“会有多疼?”
没有过多的停留,占据视线的很快变成了她那个苟延残喘至今的孩子。小黑虚弱得只能勉强睁开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可她的毅力大得太不合时宜了,在与老狸的目光相撞的那一刹那,小黑的瞳孔居然突然放大,眼眸里也惊现那抹本已沉睡了的希冀。
“她还要扛到什么时候?”老狸用晕乎乎的脑袋思考:“难道还要去经历针穿皮肉的疼痛么?”
老狸没有比此刻更希望小黑脖颈上的那道伤口再深一些了。
六、杀戮
小主人们笨拙地穿好了针线,穿红衣的那个这才记起刚要逃跑的那只狠心猫。正打算起身将她抓回来,目光一扫,就看到了仿佛未曾离开的老狸。
小主人的眉头松了,嘴角噙着干净真诚的笑,两颊的酒窝衬得她更加天真无邪,她轻柔地顺着老狸的毛发,说:“我们给小黑做完‘手术’后,你要给她喂奶哦,现在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许跑,知不知道?”
老狸给予她的回应是弓起了她那一直受病痛折磨的背。
给她顺完毛的小主人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这个样子是少有的威风凛凛,颇为赞赏地打量了几眼,满意地笑了笑,夸赞道:“老狸你真厉害。”
然后就接过了绿衣小主人手里的针。
这是她第一次碰这种东西,穿针这样简单的小事都能让她手足无措。可此时,她看着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小黑,突然间就有了勇气,这种勇气来自于成为那种救死扶伤的“英雄”的欲望——她觉得自己给小黑动完“手术”后,就是一个伟大的儿童了。
她向小黑的方向挪了挪,看那要死不活的猫的目光比看动画片里的汤姆还要专注。只可惜在腐肉的气息传至鼻尖时,她眼里还是出现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嫌恶。
“真难闻。”她抱怨道,又急忙用没拿针的那只小手捂住了口鼻,闭着眼睛将针尖往小黑的伤口处送。
而就在下一秒,针就从她手里脱落到了地上。她猛然睁开双眼,怒目而视着那只一跃而起、撞上她胳膊的恶猫,骂道:“你这臭猫要做什么?信不信我打死你?”
臭猫要做什么?
老狸撞完小主人后就扑向了小黑,尖利的牙齿落在了她那道险些伤及要害的伤口上。
一口毙命。
小主人们看着这惊悚而又匪夷所思的一幕,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只愣愣地看着行凶者直起身子,“扬长而去”了。
老狸带着一片空白的脑子走到那还贴着春联的木门前的时候,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一停下,舌尖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就蔓延了开来。老狸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她看不到小黑了,两个小主人的背挡住了她。
她一直看着她们哭泣的背影,小主人们的哭声愈来愈小,彻底停下来的时候她们也回了头。
满脸的泪痕和泛红的眼眶。她们的眼泪居然是真的。老狸疑惑地想,她们那么热衷于给小黑带来痛苦……为什么她们会伤心?
小主人斩钉截铁的指责和那把霸王刀同时飞向了老狸,她们几乎是咆哮道:“昨晚肯定是你把小黑咬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这么坏……你才应该死掉的!”
霸王刀扎进了她的腿,其实她是可以躲掉的,可那一刻,她就是没有一点想躲的欲望。
不痛,老狸心道。她抖掉了那把刀,鲜血从伤口处成股流下,染红了灰色的后腿,沾到了脚下的地面上。她步伐不稳地走上阶梯,又艰难地下去。
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万丈红尘都被隔绝在外,她没有发出任何表达痛苦的呻吟,亦没有听见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
她的世界,万籁俱寂。
老狸恍恍惚惚地走到了自大黑死后她就再未踏进的后院。经过第一个鸡窝的时候,她看到了正在进行殊死搏斗的绿蟾蜍和红毒蛇。
那条毒蛇真是美啊,她的肤色是粉红的,其间点缀着黑色的花纹,身子又细又长,将那只浑身凹凸不平的丑东西绞得紧紧的。她的嗅觉也很灵敏,老狸一靠近,她就松开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从洞口跃出,给了老狸那不停渗着血的伤口猝不及防的一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毒液的刺激,老狸的伤腿有知觉了,与此同时,沉寂了十几年的野性也突然从骨子里冒了出来。
可惜,上天总不爱成人之美,更不会圆猫之愿。她连与那蛇殊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满腔热血还未沸腾就已在弹尽粮绝的身体中冷却。
老狸意识到自己快死了,有些不舍地看了眼那蛇,很快就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意识消散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一年前,她最后一次跟随着主人们下山,路过一棵挂着篮子的小树时,老主人指着篮子对小主人说:“小宝,看到了没有?那个篮子啊,就是村里人用来装老死的猫的,那是猫的坟墓,不过我们这里没有。”
可笑,她可能马上就会尸骨全无了,居然还在奢望着死后能有一个篮子作为自己的安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