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阵云昏,逝水黯,怕触目霜雪衣冠。
易水江畔,他伫然而立,容颜清肃。寒风凛冽,吹散了汀上的微微芦苇,霎时满目烟絮。身后是宫中乐队齐奏的角商徽羽,慷慨激昂的一首挽歌,是燕太子给他最后的送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浩然的天地间群山回响,众水应和……他微微颔首,任凭额前的鬓发顺着凉风起伏。
他的目光却执拗得望着来路,秋水欲穿……
“公子,该启程了。”家童的催促响在耳畔,而他也不是不知,太子丹心中的急切与疑虑。
他点点头,权当回应了家童。“也罢,壮士本应以身殉国,求得盛世太平,这也是自己自小而立的志向。”这样想道,他便牵紧鞍马,整顿衣冠,义无反顾得奔赴远路。
诀别的号角吹响了,他最后望了一眼来路,虔诚而情深。“此生,怕是不得见了。”他轻声喟叹,单薄的衣袂肆意飘飞……
烟波天远,江海浩然,他最终还是消失在了通往南方的地平线上,连同曾不舍诀别的目光。
二
当年燕市击筑扬歌在耳际。
我叫荆轲,生于卫国朝歌,是一个四海游历,仗剑天涯的刺客。我虽表面上放浪形骸,酗酒成性,内在却始终侠肝义胆,但求舍身相护这山河无恙。
世人皆道曲高和寡,知音难求,我也未能免俗。
直至那日,我偶然游历至燕市,遇见了那个人。
集市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吆喝声和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却在这闹市中寻得一缕清风明月般的奏乐。
那是在东市的道口,一个衣冠胜雪,眉目如画,皎如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在旁若无人地击筑。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修长的手指在击筑声中游动,一敲一击间,时而轻柔时而激昂的乐声便流淌在过往不息的风中。
一曲终了,路人均拍手叫绝,尔后施施然得散去。
旁人只道是一首佳乐,我却分明得听出了里面抑郁不得志的苦闷与乱世中山河破碎的无奈,隐约得,与我内在的某些情愫共鸣。
于是,无比自然,下一曲击筑时,我以歌和之。
他微微一愣后,与我相视而笑。
三
倾十分孤勇,步无归命局,明朝少年邀同醉,白首人间何处你。
多少个清风明月兀自安然的晚上,我们击筑和歌,且敬这场光明磊落的相遇,把酒临风,且祝这山河与共的从容。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渴望山河无恙,盛世太平,我也知道,他和我一样,愿为此慷慨赴死,倾负一切。
又是一个霁夜,明月高悬,流光皎洁,风摇乱了竹林,揉碎了光影。他静默得伫立窗前,任由丝发随风而起,却吹不散目光的遥望千万里。
我不发一语得凝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耳边又传来了燕太子丹和恩师田光所托的寄语。是呀,如今秦国已俘虏了韩王,占领了他的全部领土。又向南攻打楚国,向北逼近赵国;赵国弱小,难以抵挡,必定会臣服于秦,之后秦贪婪的利爪就会伸向燕国了。
“我该走了。”一句轻描淡写,而我埋在心里的告别,却始终未曾说出口。
四
浮生万事多不值一提,除却曾得知音你,浩然江海与苍茫天地,都将替我铭记。
秦的銮殿上,群臣俯首,庄严肃立,我和武阳踏着进贡所奏的激越歌调向秦王走去……
行至他跟前,当他急不可耐的目光在地图上一遍又一遍地打量时,我知道,图穷匕现的时候到了。
倏忽间,我拿出匕首向秦王刺去,无奈他断袖挣脱,我便紧追不舍,可惜,在秦王拔剑砍断我的左腿的时候,当我投刺的匕首只击中了铜柱的时候。我已暗自明白,大计亡矣!
我箕踞而立,用凌厉的目光投向秦王,倚柱笑说:“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秦王大怒,拔剑复击。我终于还是倒在了血泊之中,眼前却掠过那日闹市里的一抹衣冠霜雪,以及与他一同共睹的万里河山。
“也罢,我本便无意生死,今生又曾遇一知音如你,足矣。”我心下想道,忽然微微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未曾辜负过这场光明磊落的遇见。
五
光阴坦荡若飞鸿雪泥 采撷传说里的相遇别离,珍藏在西风古道清明雨。
我叫高渐离,生于战国末燕,是一个精通乐律,行事由心的游人。我虽看似放浪形骸,无所事事,终日只是在闹市中击筑而歌,但世人不曾明白,这不过是乱世中的穷途末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苦闷无奈。
我原以为,无人会懂得我半生走过的一路风雪,直至我遇见了他,那个在闹市一隅,容颜清肃,炽烈肝胆的人。
他知我曲中的无奈与悲怆,并将其书写成歌应和,世人只道我们默契超常,却不知为何每每一曲作罢,我们都会相视而泣,涕泗横流。
那是深藏在角商徽羽声下对壮志未酬的苦闷及山河破碎的悲叹,非相知之人不能品味。
知音难觅,而我何其有幸,遇见了你。
那日,西风飘忽不定,古道的瘦马驰鸣,疏雨锁清明。
六
陈年酒,尚余半,添入往事尝浓淡,敬你我俱能从容踏狂澜。
仓促梦,狼藉盏,梦里朗笑归远帆,共睹你舍身相护的河山。
那个霁夜,一如往昔,清风明月相回顾,落花流萤引来路。一曲唱罢,我静默得伫立窗前,不发一语,任由目光散落至远方。
“我该走了。”身后传来了他轻描淡写的一句。
“他定是以为,我还不知他将舍身相护这河山罢。”心下一紧,我轻声喟叹。“纵然难舍知己,但那既然是我们共同的心之所往,也只能敬彼此俱能从容得踏过狂澜罢。”
寒霜沾湿了风,氤氲在苍茫的天地中,间或有微雨,溶进夜色,丝丝入扣。
已是寒秋。
“再奏一曲罢。”我不动声色,道出了今生最大的挽留。
七
原来生死之交这命题,是毋庸许什么豪言誓语,就并辔奔赴下一世风雨。
“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始皇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
刀剑刺入躯体的那一刻,巨大的痛楚弥漫开来,我却松了一口气,安然浅笑,心想终归没有辜负过这场光明磊落的遇见。
幼时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人死时的那一刻,历经的一生会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可在我残存的意念里,只有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你白衣霜雪,引吭高歌。
只有那场,此生无憾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