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一
沈心宁又甩门离开了家,周奇犹豫要不要跟出去,可追上了说什么呢。周奇搓一把脸,颓丧仰头,顺势躺在沙发上。沈心宁吼的最后一句话盘旋在耳边。
“周奇,不要觉得谁都欠你。我讨厌你的吝啬,你说一句爱我会死吗?啊?”
周奇使劲想,俩人因为什么吵了起来。沈心宁在试衣服,每试一件,就会从衣帽间出来转一圈,问周奇好看吗。沈心宁试了三套衣服,周奇回应了三次,分别是“嗯”、“好看”、“还行”。沈心宁脱第三套衣服,周奇听到她淡淡地问了句,是不是不想跟她回父母家过年,周奇说没有。沈心宁转过身一把拽走周奇手里的手机,甩在沙发上。周奇看到一簇小火苗从沈心宁的眼底升起。
“哼,你是不是不爱我?我们才结婚一年,你就这个死样。答应跟我回我爸妈家过年是骗我的吗?你要是不想回去?早点明说啊,不必用这样敷衍的态度让我觉得欠了你。”
周奇愕然,他想不明白沈心宁为何这样生气,他并没有说过分的话,沈心宁怎么就想到他不愿意跟她回家过年。周奇扶着额头,陷入困惑。手机响了,是妹妹的电话。妹妹跟他联系都用微信,打电话很少。突然的电话让周奇觉得奇怪,他接通,妹妹没有立刻说话。他问妹妹有事儿?妹妹的声音低低的,吞吐着问他今年过年还不回来吗。周奇说已经答应她嫂子去岳父岳母那儿过年。周奇能听出妹妹的欲言又止,她突然喊了声哥,又问他能不能回来一趟,就挂断了电话。周奇心里疑惑更甚,他摩挲着手机,考虑要不要把电话回过去。微信消息提示亮了一下,周奇划开,是妹妹写的一长段话。
“哥,这些话我想了很久,删删减减也写了很久。我一直不确定要不要发给你,我妈不让我说,可我心里难受。我妈不让说是怕给你增加负担,可现在不说,我想你以后知道了会更难过吧。哥,不管怎么说,我妈养大了你,供你读书上了大学。她总觉得这辈子欠你,怎么还都不够,每天心里想你却不敢让你知道,怕打扰你。哥,如果我告诉你,这个过年可能是我妈在这个世上过的最后一个年了,你还是不回来吗?”
周奇脑子“嗡”一下,他把微信的最后一句话又看了几遍,脑神经停留在那句话上拐不过弯儿,他想不明白那些字连贯起来的意思。周奇用发抖的手拨通了妹妹的电话,妹妹没接,微信又回过来一句话。
“我妈生病了,很严重。”
消息断了,再也没有回应。周奇心里发慌,心脏仿佛被石头压着透不过气,他头昏脑胀,想出门透透气,正好去找沈心宁。沈心宁出门没有走远,正在楼下的花坛边晃荡。看到周奇过来,眯着眼歪头看他,等着周奇先开口跟她说话。周奇没说话,拉起她的手要回家。沈心宁挣脱,语气带着火。
“周奇,你是哑巴吗?多说句话会死啊。不说话,我不回去。”
周奇松开沈心宁,脑袋依旧混沌一片,他闷闷地说。
“我过年不能陪你回家了,我得回去看看她,她生病了。”
“陪不了我,你为什么不早说,自己明明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还轻易给我许诺,周奇你太不男人了。”
“我才知道。”
沈心宁嗤笑,走到周奇面前看着他,周奇想沈心宁这次可能真伤心了,她竟然一点不生气。
“周奇,你跟我说话不算数,可我跟我爸妈说话得算数,他们都在家盼着我回去呢。咱们就此别过,各回各家。”
话说完,沈心宁转身离开,不是回家的方向,周奇问她去哪里,她没回答。周奇落寞地站在原地,他应该多说些话的,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二
周奇回家的路程不远,从省城开车到乡下的家里顶多四个小时。自从上大学,他就很少回家,除非有重要的事情。就算家里有事也是妹妹跟他联系,然后周奇再决定要不要回去。毕竟他时间也很满,大学平时上完课,他还要勤工俭学。他的大学学费申请的国家贷款,生活费是自己挣的。这样的日子虽说辛苦,可周奇觉得心理压力小了,有种挣脱束缚的自由感,他终于可以靠自己活下去。他喜欢这样的日子,好像把自己的心摊在阳光下,把曾经捆绑着它的丝线一根一根解开,周奇仿佛看到鲜红的心脏欢跃地搏动,他兴奋而备受鼓舞。尤其是当他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他还能把妹妹上大学的费用负担起来,周奇内心的如释重负达到顶点。他一度认为人生的一切都能等价,欠债与偿还皆是时间问题,那时的周奇自信满满,清点着人生的仓库,拿出那些年久深埋的账单,他盘算着如何归还欠下的债。每还完一次,周奇就会有种自我得意的愉悦感。他想着等把自己人生的那张卖身契还完,他就能实现真正的自由。
可能人的一生注定得不到完全的自由,当周奇决定跟沈心宁在一起,沈心宁提出回他家看看父母。周奇明白了,只要他们两人结婚成家,他就要继续和那个家牵绊在一起。就算周奇不认可那个叫做母亲的她,但沈心宁需要一个叫做婆婆的女人,沈心宁的父母需要一门叫做亲家的亲戚。
从恋爱到结婚,三年时间,周奇带沈心宁回家的次数不够一个巴掌。他不喜欢沈心宁追在那个女人身后喊妈,每喊一声,对周奇都是莫大的讽刺。周奇也不排斥跟沈心宁回岳父岳母家,可每去一次,周奇的心里又会带着深深的歉疚。这些想法沈心宁不知道,周奇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周奇早已习惯一个人默默咀嚼着内心的痛苦和无奈,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
单调笔直的高速公路,像没有尽头的荒原,周奇盯着眼前的路,一阵接一阵的难过袭来,怎么就生病了呢,难过堆积在心里,周奇心底泛起阵阵钝痛。在他23年的记忆里,他想过挣脱,渴望远离,却从未想过死亡,永不再见。当无可挽回的结局摆在面前,周奇心里充斥的竟然是那些散落在6岁之前的记忆碎片。
杜明秋担着一担柴火从山上下来,5岁的周奇跟在身边,帮她抱着没有放进担子里的散柴。那些柴火长短不齐,周奇的短胳膊搂不紧,总觉有些要掉下来,周奇只能夹紧胳膊,快到家门口了,周奇的胳膊太酸了,没搂住,柴火撒了一地。周奇弯下身赶紧捡,身后母亲的巴掌已经“哐哐”落在他瘦弱的肩上,周奇忘记了捡柴火,下意识瑟缩着肩膀躲避母亲,反而激起了母亲的怒气,又是几巴掌落下,眼泪在周奇眼眶里打转。杜明夏跑了过来,一把推开杜明秋,把周奇护在身后,责怪杜明秋:
“姐,不就几根柴火,捡起来就是了,用得着跟孩子这样撒气吗?”
杜明夏拉起周奇的小手回家。周奇扭头看母亲,杜明秋擦了把眼泪,正弯下腰去捡地上散落的柴火。周奇想去帮母亲,可杜明夏拽着他的小手太紧。回到家,杜明夏接一盆水把周奇的手和脸洗干净,笑呵呵地哄他,把周奇领进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转过身来,两颗奶糖放在他的手掌上。
“别理你妈,来,小姨给你糖吃。”
周奇打心眼里喜欢小姨,只要有小姨在,周奇就觉得自己是受偏爱的。但周奇也心疼母亲,知道她为了自己,受了不少委屈。周奇吃了一颗糖,把另一颗攥进手里,偷偷留给母亲。
晚上睡觉时周奇把糖拿给母亲,母亲的眼泪落下来。杜明秋轻抚儿子的背,问他还疼吗,周奇摇摇头,母亲跟他说以后不要再缠着小姨,她马上要嫁人了。周奇懂嫁人的意思,他只是好奇为什么小姨要嫁人,嫁一个像爸爸那样的人有什么好,天天打他和妈妈。周奇脱口而出,嫁人不好,会被打。杜明秋伤心地说道:
“嫁对了人就不会被打。妈妈和小奇命苦,碰上了坏人。可现在好了,咱们离开了那个坏人。小奇要快快长大,给妈妈争气。”
周奇点点头,母亲给他盖好被子,拍着他睡觉,周奇闭上眼睛睡不着。杜明夏掀门帘进来,坐到了床边,隔着厚厚的被子,周奇觉着又多了一只手拍在自己身上。周奇听到了母亲和小姨窃窃的说话声。
“姐,你看小奇多懂事,吃颗糖都记得给你留一个,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打他。大人离婚不是他的错,你不要拿他撒气。咱现在离都离了,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把小奇养大。”
杜明秋的一声叹息,让周奇的心揪紧。
“要不是为了小奇,我跟那个缺德的也能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我挨两下打又能怎么样,总好过现在回来家,咱爹横竖看我都碍眼。我心里苦,带着小奇住在这儿,心不落地,脾气一上来,连累孩子。”
身上拍打的手停了,周奇听到母亲的啜泣声。接着传来小姨的安慰。
“姐,咱爹的脾气一辈子就这样了,说话没个分寸,句句扎人心,改不了了。哎……谁让他是咱爹呢。姐,他说啥你也别往心里去,他没啥坏心,也是替你着急。”
“你不懂一个离婚女人心里的苦,还带个孩子,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姐,可别说这丧气话,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也不要担心,将来我和你一起养小奇。”
周奇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哼一声,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怪怪的。
“你呀,饱人哪懂饿滋味,等你嫁人生了孩子,再来说这大话。我自己的儿子自己养,谁也不劳烦。人家房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求一个安稳度日。”
“姐,你说啥话呢,什么人家房檐下,这可是咱家。”
“好了,快去睡吧。明天咱爹还要我给南坡的地里上粪呢。”
小姨走了,母亲躺了下来,她把周奇抱进怀里,隐忍地哭起来。周奇一动不敢动,他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但是能感受到母亲身体的颤动。母亲这样哭过多少次,周奇不记得,他不喜欢这样的母亲,可他又不敢说,他只能假装睡觉,他很害怕,黑暗中的他缩成小小一团,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掉。
三
周奇回来是个意外,大门是妹妹开的,她惊呼一声“哥”,周奇听到屋里传来“叮咣”一声响。妹妹转身朝屋里跑去,周奇也跟着进去,不知道是不是刚从床上摔下去,她正慌乱地从地上捡起一个搪瓷缸。周奇认得那是他在高中读书时用过的饭缸,比通常的饭缸要大一圈,是她特地跑到镇上买给周奇的。她说周奇正长身体,读书压力大,饭得吃好,用个大饭缸,饭能多装点,也能多吃点。周奇没有告诉她,打饭师傅衡量饭菜多少的标准不是学生的饭缸而是他的饭勺。周奇当初因为她不知所以的傻气不屑告诉她。如今再想起来,周奇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为什么不能说一下呢。周奇抢先一步捡起那个饭缸,底边已经补过一块,紧挨补过的缺口处,又新磕掉一大块,正中间有个细小的洞。周奇递给妹妹,说漏了,不能用了,扔了吧。她没看周奇,伸胳膊想拦下,说补锅补碗的人一月来一次,等下个月来了块把钱补一下还能用。
看到周奇站在洒了一地的水渍上,她低头赶紧去找扫帚,让周奇往边站站,别湿了鞋。看到手忙脚乱的她,周奇心头酸涩,走出屋外平复一下情绪,他的嗓子眼儿像堵了一团棉花。妹妹拎着扫帚过来低声叮嘱他。
“哥,忍着点,我妈还不知道她的病,医生不让告诉她,怕她受不了打击。”
“哪里医生看的,凭什么就说没治了。小医院的医生知道些啥,大医院还没去看呢。”
“京城来的专家诊断的,肝癌晚期。”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学期实习之前我回来家一趟,我妈老说胃疼,我带她去市里医院检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正好有京城来的专家在医院交流,就给他们看了一下,确认了病情。我妈到现在还一直认为自己得的是胃病,不让我告诉你。哥,我难受,可我们都得忍住。”
周奇深吸一口气,拍拍妹妹的肩膀,然后两人装作没事人一样走进屋。就像说好了一样,再见面所有人都换了一副神情。靠墙坐在旧沙发上的她问周奇为什么只一个人回来,周奇说沈心宁这两天公司正好有事儿,让他先回来。话语断了,为了打破尴尬,她催促闺女去找丈夫烧火做饭。周奇看表刚刚下午三点。妹妹假装不乐意,打趣母亲。
“妈,你看你吧,我哥一回来你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这才几点,就要做饭。你才让我爸去地里挖萝卜,人还没走到呢,又要叫回来。”
“死丫头知道个啥,你哥回来中午饭还没吃呢。”
周奇心里一窒,她竟然推算出他从家里出发的时间,周奇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周奇说早上吃饭晚,不饿。她开始埋怨家里人没用,就要站起来,她扶着墙趔趄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周奇看到她闭了一下眼,下意识伸手。她站稳了,缓缓睁眼,周奇已经迅速将手蜷回。故作镇定说歇着罢,已经赌气站了起来,说自己吃自己做,让妹妹到厨房帮他。
院子大门响了,透过厨房的窗户,周奇看到一个干瘪的老头一手拎着锄头,一手拎着一筐萝卜进来。他把锄头放在大门后,拎着萝卜走进厨房,看到周奇,他点着头傻笑,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满脸的褶皱活像山核桃皮。他喜悦地朝屋里走去,“啊啊啊”的声音从屋里传到厨房,周奇听着,更觉心酸难忍。周奇憋得眼眶发红,妹妹哽咽着说话。
“哥,你别这样,我爸只是听不见不会说。你还不知道,他对妈妈很好的,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能对嫂子做到言听计从吗?”
周奇问妹妹想吃什么,他来做。妹妹说好久没吃擀面条了,周奇挽袖洗手,让妹妹去舀面。面盆端到案板上,妹妹拿着碗倒水,周奇和着面。妹妹突然问周奇:
“哥,你跟我妈说你先回来,嫂子过两天来不了怎么办?”
周奇和面的手停了一下,说不让妹妹操心,他会安排好的。妹妹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嬉皮笑脸地调侃周奇。
“你怎么追上嫂子的?我就好奇了,嫂子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闷葫芦?”
周奇笑笑不说话,妹妹语气又变得沉重起来。
“哥,你和嫂子一定要好好的,这是我妈最大的心愿。她喜欢听我讲你和嫂子的事儿,虽然我知道的也不多,翻来覆去就那么点事儿,她也不嫌烦地老说。她还让我教她用微信,说你们工作忙,打电话不方便,微信好,随时都能说。可能岁数大了,不好学,她到现在跟我联系还是打电话。”
吃过晚饭,几个人坐在外间看电视,沉默尴尬的气氛,周奇坐着不自在,打算回屋去躺着,起身走到门口,她的说话声拦住了周奇的脚步。
“小奇,你明天就回去吧。给心宁做做饭,她着急忙慌下班了也能吃上口热乎饭。”
“她从外面买饭吃。”
“那对胃不好,年纪轻轻的,要保重好身体。你现在肠胃不好,都是吃了当初在外忙,不能按时吃饭的亏。”
“我知道该怎么做。”
周奇走出门,有些懊恼,她怎么知道他肠胃不好。她到底还知道多少周奇不曾给她说过的事儿,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琐事,周奇心里烦乱,走进院子西头的房间,这是他和沈心宁在家里的婚房。周奇和沈心宁结婚时在省城买了房,没打算让家里张罗,可她还是固执地把院子西头的两间房重新粉刷收拾了一遍,从床到衣柜,再到被褥,一水新。周奇当时很不耐烦,说了一句不嫌累就瞎折腾吧,还不知道以后回不回来住。她只是平静地说,回来住一晚也是住,不能没有个落脚处。周奇不以为然说镇上还有旅馆,她说百年后要是她死了,周奇万一回来奔丧住旅馆,惹邻居笑话。
屋里床上的被褥还是婚床的大红色,周奇和沈心宁从来没住过,那些被褥就安静地堆放在床头,用一条半新不旧的床单盖着。刚才周奇和妹妹在厨房做饭时,她亲自来铺的床。那样浓烈的红,刺痛了周奇的眼,心头哽咽,在无人处,周奇发红的眼眶没能忍住。
周奇拨通了沈心宁的电话,沈心宁在哪头“喂喂喂”好几声,周奇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易碎的罐子,他再也盛不住那些灌进来的情感,他不想让自己再压抑,就让那些漫出来的情感肆意流淌,他听出沈心宁话音里的烦躁。
“周奇,你再不说话,我挂了,以后你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了。”
“心宁,我想让你回来一趟,我想你了。”
“周奇,发生什么事了?你别着急,等我,我明天就回去找你。”
四
婚床的柔软让周奇放松下来,他知道这张婚床是这个家最舒服的床,可惜他现在才感受到。周奇有些后悔,为何之前从未想过要来住一晚,那样会不会比现在少些遗憾。身下的柔软让周奇的心也变得温柔起来,此刻的他才发现,自己在心里筑了那么久的墙,倒塌也许就是刹那间的事儿,可他又有些不甘心。这就好比一个人在一条孤独的路上走了很久,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可有一天一个叫做死亡的阴影闪过,不但让他失去了方向,也让他失去了前进的动力,而且还要不断被暗示,回头吧,你本来就错了。周奇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谁赢谁输又能怎么样,周奇不想理睬,他只想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可这样是徒劳的。周奇想那就放任吧,想到哪里是哪里,他盯着眼前的白色墙壁,想起母亲模糊的惨白的面庞。哦,妈妈,多久不曾喊过这个称呼,周奇嘴唇微动,默念着这个称呼,他只是想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记得怎么喊。
“妈妈,妈妈,妈妈……”
一遍又一遍,周奇的心更痛了。他记得第一次撕心裂肺喊着妈妈,还是6岁时,杜明秋被人从村南头的池塘里捞出来,周奇恍见一张被水泡胀的煞白的脸。他想再看清楚些,眼前已被黑暗挡住。周奇想把捂住他眼睛上的手扒下来,可杜明夏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按着,周奇放弃了手上的扒拉,把全身的力气灌注到拳打脚踢上。周奇听到杜明夏呜咽的哭声,比他哭得更伤心,他不再挣扎,任由小姨将自己搂在怀里。
孩子对于死亡的记忆很短暂,可心里的恐惧是持久的。母亲走后,周奇总担心自己被抛弃。他想起母亲跟他说小姨要嫁人的话,看到陌生人走进院子里,他心里会莫名地紧张,他躲起来偷听那些人说的话,可那些话听在周奇耳内,是比害怕更深一层的恐惧。他们都在劝说杜明夏放下周奇,让他回周家,将来过得好与坏,都是孩子的命,她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不要被一个外姓孩子拖累了,耽误一辈子。一天天过去,周奇忐忑地等待着,小姨什么也不说,对他跟以前一样好。
真正让周奇感到危险的一次,是一天周六下午来了一个男人。男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笔挺的深蓝裤子,油亮的黑皮鞋,一看就是有好工作的人。他和小姨躲在房间说了半下午的话,周奇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他看到太阳从南边的厨房挪到了西边的院墙上,屋里的说话声变大了。先是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哀求小姨。
“明夏,我们家就这一个条件,你只要答应了,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你为什么就不能答应呢,你真忍心把我们这些年的感情抛弃吗?”
杜明夏的声音传来,周奇听到小姨说的话,既难过又开心。
“路平,我已经认定了小奇这辈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扔下他不管。”
男人从屋里出来,看一眼院里玩耍的周奇,低着头对身后的杜明夏说道:
“明夏,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若这个月底还收不到你的答复,这辈子……我们就算了。”
男人走了,小姨没有出门。那天晚上,小姨取代了母亲,周奇感受到了小姨抱着她偷哭的颤抖。周奇想跟小姨说不用管他的话,可他不敢,他怕小姨真不管他了,他要怎么办。跟着外公吗?母亲去世,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头发更白了,背也驼得更厉害,干活也没有以前那样有劲儿,他的话少了,有时候会直愣愣盯着某个地方大半天。但周奇喜欢这样安静的外公,不发脾气,不骂人,比母亲活着时温和了许多。
月末的最后一天,周奇一大早就开始紧张,出门上学,他问小姨中午吃什么饭,他只是想知道小姨中午还在不在家里做饭。傍晚放学回来,周奇无心写作业,他看着小姨的身影忙里忙外,担心她把所有的活干完,趁着晚上离开。暮色上来,周奇低声问小姨是不是今天晚上会跟那个人走。小姨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催促周奇赶紧写作业,轻声斥责他小孩子家不要乱想。还说只要他不嫌弃小姨,小姨会跟他一辈子。周奇开心地说小姨对他最好了,跟小姨待在一起才不会烦呢。
五
急促的敲门声把把周奇吵醒,是妹妹的声音。周奇开开门,妹妹哭着说:
“哥,快去看看,我妈……”
不等妹妹把话说完,周奇朝堂屋跑去。她躺在床上,淋漓的汗水将头发湿得一绺一绺,黏在脸上,她闭着眼睛,仿佛一片随风而逝的落叶。她努力睁眼,嘴角歉意的微笑还未绽开,整个人又将身子蜷缩着弓起来。周奇看到她在强忍疼痛,二话不说,站在床边,让妹妹把她扶起来趴在自己背上,他要送她去医院。周奇真怕她就这样过去了,再想到她已经在家不知忍受过多少次这样的疼痛,周奇心疼得快要窒息。
周奇开着车,行驶在没有路灯的乡间道路上,黑黢黢的大山轮廓,一重接着一重,从车窗外掠过,周奇沉默不语,双手几乎要把方向盘抓进肉里,他听到身后传来她虚弱的说话声。
“小奇,慢点,天黑看不见路,我不要紧。就这么一会儿,忍忍就过去了。”
温热顺着脸颊流下,周奇若无其事地开着车,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周奇11岁的时候,杜明夏跟他说她要嫁人了,周奇心里一沉。那时候的外公已经瘫痪在床,周奇也快要去镇上的初中读书,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为小姨高兴的,何况周围和小姨同龄的女人孩子都四五岁了。周奇想到了等小姨出门那天怎么去送她,他打算跟小姨说自己心里早把她当成了妈妈。可杜明夏出嫁并没有出门,她招来一个女婿,是聋哑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出嫁那天,热热闹闹的气氛让周奇心里堵得难受,他恨自己不争气,连累小姨受委屈。周奇连着两顿没吃饭,杜明夏来找他,跟周奇说:
“小姨都这么大岁数了,好人家谁还要呢。他虽然听不见不能说,可特别勤快,能干活,咱家缺的不就是干活的人吗。况且他也愿意来咱家倒插门,哪哪儿都合适,他来咱家正正好。小奇你要好好的,小姨我不傻,放心吧,不会被人骗的。”
周奇执拗地拧着头不看杜明夏,等她走了,周奇扒拉着她端来的饭,泪流满面。自那以后,周奇的话更少,只能拼了命地学习,他发誓将来一定要给小姨争气撑腰。
一年后,杜明夏生了一个女儿,健健康康,伶伶俐俐,周奇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这个妹妹。妹妹的到来,周奇也变得开心,他觉得上天还是公平的,他和小姨,还有他们的家一定会越来越好。妹妹4岁了,周奇考上了县一中,轰动了整个村。真是一个快乐的暑假啊,万物蓬勃,未来可期,周奇去地里帮小姨干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少年心里的无限畅想和雄心壮志飞向高远的蓝天。
周奇从地头出来,准备回家吃午饭,一个黝黑略胖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精瘦干巴的老太婆站在路边,好像在等人。周奇认出来了,是他的姑姑和奶奶,十多年没有音讯的人突然出现,周奇装作不认识,径直往前走。
“小奇,我和你奶刚从你家出来。你爸没了,喝醉酒出了车祸。你是儿子,得回去给他戴孝。”
周奇装作听不见,继续往前走,后面的女人来追他。
“杜明夏说了,都听你的,你要去戴孝,不拦你。”
周奇甩开女人,厉声问一句,早干嘛去了,活着的时候不管不顾,人都死了,还在乎这点脸面。周奇让她们赶紧回去,他不认识她们。周奇的话惹恼了中年妇女,她脸色变得难看,老太婆抹着眼泪想拉她回去。中年妇女不愿意,胸脯一鼓一鼓地把话说出来。
“当初你以为是我们不想管你吗?是杜明夏从中拦着,不让我们管。你以为杜明夏凭什么无缘无故养你,那是她心里有短处,是她害死了你妈。”
周奇瞪一眼女人,黑黄的脸皮因为愤怒变得有些扭曲,他压下想伸手打她的冲动,女人眼里闪过一丝害怕,硬着嘴还要说,老太太拽女人的胳膊。女人带着豁出去的劲儿,甩开老太婆的手,责怪她:
“娘,小奇怎么说都是咱老周家的人,都这么大了,有些话是该说清楚了。要说不明白,还不知道怎么误会咱们家呢。”
周奇厌恶地看着面前的人,威吓她们。
“你再胡扯八道污蔑我小姨,信不信我抽你。你们这是造谣,知道吗,我可以去告你们的,这在法律上是诽谤罪。”
女人被周奇的话吓得一退,故意提高了声调,壮着胆把想说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当年杜明夏冤枉你妈,你外公不明就里,跟杜明夏合穿一条裤子,训斥你妈,你妈才一气之下跳了池。你不信,回去问杜明夏。”
周奇仿佛没听见女人的话,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陌生的院子,不认识的人,周奇麻木地跪在所谓父亲的灵堂前,对着那些前来吊唁的陌生面孔行回礼。他本无所谓来不来,十多年没有感情积淀的血缘关系,死后无论行多大的礼,都是为了挡活人眼,有什么意思,周奇根本不在乎。他来,是为了跟杜明夏置气,他气杜明夏怎么就承认了,只要她说没有,周奇肯定相信她说的话。
那天周奇从地里回家,他只是问了小姨一句女人说的是不是真的,杜明夏好像已经在等着回答他的问题。她低垂着头,肯定地说了个是。她抬起头看周奇,嘴唇嗫嚅几次,没说出话。周奇看到她的鼻翼抽动,她带着哭腔的说话声像喃喃自语。
“我偷跑去见路平,回来晚了没把饭做好,怕爹吵我,情急之下就问了句姐姐怎么没做饭。爹干了一天活,又累又饿,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脾气骂姐姐不中用,还把她编排了一顿。谁知道……姐姐想不开,一气之下去跳了池。”
杜明夏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说:
“我和爹都后悔死了呀。我俩怎么能只想着自己不痛快,就不在乎姐姐的感受呢。我和爹活着的这后半辈子都觉得自己是罪人,我俩对不起小奇你呀。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想让小奇你知道,又害怕你知道。”
听着杜明夏的哭诉,周奇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为了逃避,他只能往家外跑,杜明夏一把拽着他,泪眼充满恐慌。
“小奇,不管怎么样,都怪小姨,是小姨的错。你要好好的啊。要不然,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妈和外公。”
周奇抬起手抹一下眼泪,哀乐正好响起,场景和动作怎么会那样恰如其分。周奇心想看见的人都以为那是他落下的孝子泪吧,可又有谁知道,他的心要冰封了。血缘也好,亲情也罢,他都不稀罕,都不过是他人生一笔一笔的欠债,来父亲的葬礼是还债,以后上学工作也是还债,等他还完了债,他会选择独来独往,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六
看着面前医生为难的脸色,断断续续的安慰话,周奇心里的希望在一点一点崩塌。医生建议保守治疗,病人想回家的话随时能出院,回去了注意让她过得开心一点。周奇没有回病房,他走出住院部大楼,冷气扑面,瞬间冰凉的空气让周奇一激灵。他坐到花坛边的石墩上,感受着悲痛从他心里一点一点碾过。周奇得先调整好自己,才能重新面对她。
“周奇?是你吗?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突然出现的沈心宁,让周奇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回过神儿来,他惊喜地想露出一个笑容,可惜他察觉到了自己笑得怪异,把脸撇过去不看妻子。沈心宁走过来,不客气地掰着丈夫的脸,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仗义地说道:
“别怕,有什么事,我陪你一起担着。”
周奇心里一暖,这个女人让他心动的莫过于这份洒脱和直率。她虽然也有自己的小任性,脾气上来说话不管不顾,但她对周奇的爱是真挚而坦诚的,在她面前,周奇没有负担。
“我……她……得了不治之症,没几天好活了。”
“谁?妈妈吗?”
周奇不说话。自从知道母亲去世的真相,周奇再也没有对杜明夏称呼过。他曾经想过把“小姨”换成“妈妈”,却没有勇气说出来。那年暑假突如其来的变故,“小姨”这个称呼也消失在周奇的记忆里。遇见沈心宁后,也许是自卑,或者是害怕,他不敢把自己真实的成长经历告诉她,他默认着沈心宁把杜明夏当婆婆。反正他们也不常回家,这些家庭关系又有什么重要。只要周奇不说,杜明夏肯定也不会说。沈心宁只知道周奇与妹妹同母异父,原生家庭的不幸,与母亲关系的疏远,才造成了周奇不爱说话的孤僻性格。这在沈心宁眼里似乎不是什么缺点,反而让她对周奇的爱多了心疼与同情。周奇不是没想过沈心宁知道了自己对她隐瞒的过往,是否会觉得受了欺骗,离他而去,可周奇又抱有侥幸心理,一厢情愿地认为沈心宁和他一样,不会在意这些。
看到周奇的默认,沈心宁落下眼泪,拍打着丈夫的肩膀,哭着骂他。
“你活该。平时我跟你说多跟妈妈联系,你不听,现在后悔了吧。妈妈隔三差五就会发消息问你好不好,问了还怕你不高兴,偷偷叮嘱我不要跟你说。”
沈心宁打开手机,把杜明夏的微信点出来,给周奇看。周奇看着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微信,想起妹妹说教杜明夏微信学不会的话,眼睛渐渐模糊,她不是没学会,而是不敢给周奇打电话。她谨慎忐忑地把想知道的消息发给沈心宁,小心翼翼地关爱着她养大的孩子。周奇强压下快要喷薄而出的情感,跟沈心宁说去病房吧,叮嘱沈心宁不要表现得太难过。
整个病房只有杜明夏一个病人,她半卧在床上闭目安神。看到周奇和沈心宁一起走进来,暗淡的眼里泛出神采。周奇问妹妹呢,也不知道在身边看着。杜明夏说让她出去买水果,她想吃。杜明夏拍拍床沿,让小夫妻俩坐下来。她虚弱地念叨着:
“我知道我的病,活不了几天了,可我很高兴,小奇还能回来看看我。”
沈心宁拉起杜明夏的手,笑着说:
“妈妈说什么话呢,周奇是你儿子,他不来看你谁来看你。”
杜明夏眼圈一红,看一眼周奇,哀伤地继续说:
“小奇,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自己,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不说,过得就会不开心。以后有心宁陪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这些话知道你不爱听,可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小奇,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留给我吧,让我把那些不痛快都带走,你别自伤,要好好生活。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儿就是把你养得有出息,我去了那边呀,会先去找姐姐认错,再告诉她你生活得很好,很幸福。”
“够了,是我错了。”
周奇起身朝门外走,他本就在剧痛的边缘徘徊,杜明夏的话让他彻底崩溃。他躲到阴暗狭小的楼道间,发出压抑的低吼。沈心宁温暖的臂膀伸过来,周奇卸下了心头的重负,接受了那个拥抱的支撑,他趴在妻子的肩头尽情释放。仿佛梦呓一般,说着痛悔的话: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周奇,别这样。妈妈会伤心的,她还没走,咱们还有时间不是吗?一切还来得及。”
一语提醒梦中人,周奇猛一下抬头,边擦眼泪边激动地说:
“心宁,你说的对,还来得及。咱们不能哭,要开开心心地接妈妈回家,热热闹闹地过年。”
沈心宁附和丈夫,他们为彼此擦着眼泪,笑着彼此安慰,还来得及。周奇拉着沈心宁一起回病房,周奇觉得自己心里有一束火光被点亮,他庆幸自己还能获得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藏——来得及。因为一切还来得及,那就抓住机会,尽力去填补人生曾经留下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