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雨了,阴沉沉的雨天又让我想起姥姥来。去年入冬,阴沉沉的天空,姥姥穿了一双薄布鞋就出门了,回来时却发现单元门被人带上了。于是姥姥焦急的给妈妈打电话说自己进不去家,但妈妈正在上班也没法直接回来,她让姥姥去旁边单元一位认识的阿姨家里,倔强的姥姥死活不愿意。后来,不知道无助的姥姥是怎么找到了她的一位好朋友,帮她打开了单元门。原来单元门并没有被锁住,只是被紧紧的关着。
姥姥是因为心梗去世的。去年春天,姥姥被查出来老年痴呆,在这之前,姥姥的“壮举”已经让大家领略到了老年痴呆的可怕。过年前后,姥姥去银行取了3000块钱,准备补贴年后的开销,可是到了四月她却突然拿着自己的存折气急败坏的过来向我求助。“银行的人取我的钱了!我就没有去取钱!他们就欺负我一个老太太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看着姥姥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一问才知道她的账户上少了3000块钱。听着她激烈的声讨银行的某个职员,我差点信以为真。中午妈妈下了班回来,姥姥又开始了新一轮愤怒的诉苦。妈妈觉得不可思议,3000元钱应该不值得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人动什么手脚。拗不过,妈妈带着姥姥到了银行,姥姥冲动的指着一个银行职员大声说:“那天就是他,我认得!取走我3000块钱……”妈妈拉不住,拿出姥姥的存折对那个职员说:“你给我说一下,这个取走的3000怎么回事,我来给我妈说。”职员无奈的解释,那天姥姥的确来了银行,说要取3000元,但是自己听错了,给她打了“+3000”,随后才知道是要取钱,于是又打上了“-3000”,所以这个3000是错的,账户上就会少3000,但实际工资没有任何问题。姥姥听不懂,没有被说服,银行报警。警察来了以后,姥姥要求调监控,模模糊糊的,姥姥的身影出现在柜台边上,费力的趴在窗口前办业务。到这里,姥姥应该服软了吧?她不。她说:“这人不是我。我没来过。”事后妈妈一直道歉,姥姥又碎碎念了许久,始终不相信那个站在柜台前的人就是她自己。
姥姥一生过得不幸福,生了四个孩子,却守不住一个家。在那个保守的年代,年纪轻轻的离了婚,一个人带孩子艰辛可以想见,她愤愤不平,心中满满的仇恨,渐渐地忘记了怎么去爱一个人。她暴躁,心眼小,不信任别人,没有安全感,所有想要靠近她的人,都会被她身上的刺扎得遍体鳞伤,久而久之,她就没了朋友。现在回想起小时候去看望她的日子,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为我和妈妈做饭,她的脸始终是拉着的,好像见到谁都不高兴。小时候我在她做饭的屋子里调皮,她会生气的大声说:“去!”但每当我们去看她,厨房里的香味就说明了一切。她为我和妈妈做大盘鸡,做炒豆角,做凉皮,做蒸菜,煮粥……姥姥做的饭总是最好吃的。她们在厨房里忙活,我在姥姥家大门上作画,白色的粉笔印,歪歪扭扭的形状,姥姥却一直舍不得擦。
姥姥的一生是孤独的,荒凉的,没有来得及在这个世界上发出一丝声响。姥爷的抛弃让她痛苦而绝望,与他生下的四个儿女也无法抚平她内心的创伤,反而因为他们身上有与姥爷相似的地方而格外勾起她的怨怼。她恨姥爷恨了一辈子,姥爷却一辈子除了她还娶了四次老婆。她不会打扮,不会化妆,终日穿着旧衣服,旧鞋袜,在她眼里,打扮得好看就是“要勾引男人用的”。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姨姨偶尔过年回来看姥姥,给姥姥带了吃的、用的,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期待讨姥姥的喜欢,姥姥却只记住了“姨姨的女儿将不好吃的酸橘子全仍在屋顶上”这件事,每当想起那年的见面,姥姥都会恨恨的说:“看看多像雷友富!吃我的喝我的还糟蹋橘子……”姨姨也不想再回家来了。去年近夏的时候,姥姥破天荒的想回自己老家看看,姥姥的妈妈还健在,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听说还能绣花、算算术。我们没有时间陪她一起,便送她上了火车,与老家人约定在到站时接她。出门前妈妈教她使用老人机接打电话,给她存好大家的电话号码,她满口答应,挂在脖子上。结果上了火车的第一夜,手机就关机了,她也没再开机。就这样回家住了半个多月,和她的妈妈我的太姥姥合了张影,便回家了。回来以后她好像变了一些,会想念舅舅了。她说:“小刚(我舅舅的小名)还没结婚,我想把我的房子给他……”我和妈妈都笑话她:“舅舅不需要你的房子,你好好住着吧!”过了几日,姥姥突然开始呕吐,头晕头疼,两条腿疼得走不动路,刚巧在前一天晚上姥姥吃了一串葡萄,姥姥便认为自己是食物中毒了,吃了药打了针便对付过去,谁让她去医院检查一下都不听。妈妈不放心,把姥姥接到家里来住,过了两天,姥姥精神渐渐地好了,腿也没有前几日疼了,只是喜欢在沙发上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姥姥坐得沙发都有坑了。
姥姥突然有一天对我妈说,把我的房子给你爸爸住吧,他也老了,以后万一没有住的地方……
姥姥说完这句话没几天就去世了,我们都惊讶于她走得突然。12月6日清早,姥姥起来上了个厕所又继续睡了。过了两个小时,妈妈起来做早饭时还听到姥姥沉沉的呼吸声。妈妈上班时姥姥像往常一样没有起床,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妈妈没有叫醒姥姥给她说一句:“妈,我走了,饭在锅里记得吃。”
姥姥睡着走的,她将双手合十放在左脸颊下面,很安静。中午妈妈下班,进门发现姥姥没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锅里的早饭还没有动过,妈妈喊道:“妈!你怎么没吃饭?”她往卧室里走:“妈?”没有人回答。
“妈?”
“妈?”
“妈!”
妈妈恐惧的看着熟睡的姥姥,用力的摇晃姥姥盖着被子的身体,我无法感同身受的知道她当时的恐惧有多大。妈妈不敢再喊下去了,她飞奔上楼叫邻居帮她看姥姥怎么了,邻居阿姨也随着慌慌张张的妈妈下了楼来。姥姥的手凉凉的,硬硬的,胳膊已经搬不动了。
姥爷被我们叫来送葬。他走到太平间看了看姥姥,很怕似的不再靠前站。姥姥的火葬他终究也没去送一程。
小姨说:“爸,妈临终前还想着你,在想你老了以后有没有地方住!”姥爷看着小姨,一脸漠然。
姥姥生前最喜欢的外孙就是我。每日骂骂咧咧邋邋遢遢的姥姥被大家嫌弃,我陪她说话,听她骂人,有时候还帮她一起骂。每当这时候,姥姥原本怨怼的脸上就会变得灿烂起来,像一个小孩一样哈哈哈的笑个不停,改口夸起我来。工作以后我变得没有空闲听她唠叨,也开始有自己要烦的事情,姥姥的咒骂声变得孤单,再也没有我的附和,她也没有再能骂开心。
我不知道老人原来也和小孩子一样喜欢吃零食。办公室里听同事推荐一家蟹钳很好吃,回家的时候便买了带回去,姥姥也没客气推让,开了罐让我教她剥蟹壳。姥姥坐在沙发上,笑嘻嘻的一边吃着蟹腿,一边夸我懂事、乖、孝顺。就这样,一盒蟹腿还没吃完,姥姥就不在了。
记得上班后发工资的第一个月,我问姥姥:“你想要什么?给你买好看的衣服、鞋子吧!”姥姥摇了摇头:“我不想要那些。”“那你想要什么?”姥姥想了想说:“我想吃烤鸭。”
烤鸭还没有买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