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和男人

死神的精度

一、

闪着两点刺眼白光的车头由远及近呼啸而来。

“呼啦、呼啦”的声音经从夹不紧的门缝里传出,一个渐慢后,稳稳停下,车厢门和站台门一一对应,在警示灯“嘀嘀”声中先后张开嘴。

我把报纸夹在腋下,跟在红色风衣小姐身后,作上车的准备。据人类说,这种行为叫做:“排队”。

没有人下车,红色风衣小姐放心地踏入门内。

老太太却像一阵风从我们旁边刮过。

待我在车厢内站定时,插了队的老太太已经带着她鼓囊囊大布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了;顿觉这年迈之人的伟大之处——

作为人类中的弱势群体,和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拨人,近来好像听说他们不甘被人同情,自学会了“碰瓷”这项技能,变得强大起来。

中国的确盛产瓷器,但是碰瓷是什么东西,我还需要调查一番。

红色风衣小姐明显很不悦。老人家的无礼之举造成了她与这节车厢里的最后一个空座位失之交臂,但她隐忍不发作,我猜,是不是意味着,这名老太正好身怀“碰瓷”技能。

我找到一个便于观察四周的角落站定,期待后面的故事。不管你信不信,人类有第六感,我们也有。

车发动时失重的颠簸容易让人摔倒,红色风衣小姐恰好穿着十八公分恨天高(我曾跟卖鞋女士呆过七天),站不住脚也容易让人觉得很正常。

她果然没让我失望,准确把握住了机会,一个趔趄扑到长椅末端男人身旁,一把抱住铁杆扶手。

干的漂亮!

被她选中的男人正是我的目标。

据情报部的消息,只要我在北京时间18:02准时搭上市郊地铁专列的最后一节车厢,就能找到他——满身水泥点子、不合身的迷彩工作服、脱了胶的大头皮靴。

除了脸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模样,正是红色风衣小姐宁愿误打误撞真的崴了脚也一定要和他保持距离的最大原因吧。

男人从神游中惊醒,抬头一对上红色风衣小姐的眼就立马弹跳起来。

红色风衣小姐眼泪汪汪又咬牙切齿地说了“谢谢”,一手拉住扶手,一手在裤兜里摸索。

男人见状准备上前搀一把,红色风衣小姐赶紧摆手示意,并打开掏出来的漂亮餐巾纸,委委屈屈地擦拭男人坐过的座位。

二、

男人面露尴尬。

为了掩饰尴尬,他选择了走开。往我这边来了。

我不动声色地挪出一点空位置,果不其然,鱼儿上钩。

按照事先计划好的台词,我适时地盯着报纸的招工栏,念出男人所在的工地的招人信息,马上表示有意向过去应招而很遗憾不知道在哪。

“盛源地产啊,我就在那干活,我带你过去吧”。男人主动搭话。

很好,没有意外,不必多费口舌。根据情报部的设定,这次我是个干瘪的急需工作来喂饱自己的四十多岁老男人。

甚至还比他矮了半打,情报部说这副模样能叫他对我产生同情。

“好啊,谢谢。”我看着男人的眼睛尽量保持真诚。

我们没有形体、没有年龄、没有喜怒哀乐,唯一的性别区分大概是工作时更容易接近目标。

男人很吃惊的样子。我不怪他。因为调查部的同事跟我讲过,人类最麻烦的地方在于他们以谁更会拐弯抹角来判定谁更聪明。

男人安静了一站路。又开了口:“这会儿快下班了,工头肯定不在,你现在去没法应聘。要不……”

“我没有家,”我打断他,“我一个人。”

“没……有家,是什么意思?”男人舌头有些打结。

“我一个人生活。”没错,我们每个人都是单独行动,在调查部我到底有多少个同事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啊,那你晚上怎么办,去哪儿?”男人越发同情起我来。

跟你走啊。我没有说出来。

我要跟男人呆上七天,调查他的衣食住行、言行举止、品行道德、习惯嗜好、为人处事……方方面面,然后向上面递交报告,对于他是否死亡,做出“可”或“放行”的判断。

世界上那么多人类,有活到阳寿尽头死的,也有遭遇突发事件、飞来横祸死的,后者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有我们死神来执行。

情报部收集资料选择这些“边缘人物”,再由我们调查部近距离观察七天;提交了“可”的报告,这个人会在第八天被实行死亡。

车祸、暴乱、斗殴、喝醉酒掉下铁轨、头上砸下花盆……随便你怎么想,这种非正常死亡往往都是我们的杰作。

不过对于自我了断,患癌这样跟我们无关的事可别往我们身上赖。

第八天,我们见证了目标的死亡之后就可以返回交差了,至于情报部依据什么选择这些人我们不管也不必管,分工清楚、各司其职,人类不也是这样吗?

“我去你们那儿等工头。”只要能看着你就行。

“这……这样啊。”男人不知做何回答。

一路无话。

1小时21分钟45秒后,男人扯了我一下,示意我跟他下车。

如他所说,这片空旷的郊区除了正在施工的工人,基本见不到其他人,我若非要住在这儿的话,连旅社都没有。

男人给我指主建筑——看得出是要盖气势恢宏的大别墅——一脸的骄傲,这是他们的劳动成果呢。

那又怎么样,你又住不上。我心里想。同事告诉过我,盖房子的住不起房是中国十大怪象之一。

男人领我到离工地最近的毛坯房里。地上全是邋里邋遢的铺盖卷。

男人径直走到“卧室”,指了指墙根下比单人床稍宽的铺,告诉我我可以跟他挤一晚,他有时就跟他儿子这么将就。

三、

我直挺挺地躺了两个小时,因为男人翻来覆去两小时没睡着,而死神又不需要睡眠。

确定男人终于熟睡,我摸到他上衣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夹到腋下,悄悄起身。

我想听音乐。

干我们这行向来都是特立独行,比起情报部有自由选择把谁划入死亡范围,调查部就是有自由选择这个人到底死与不死。

大部分情况下只要我们跟人聊两句,基本就可判定此人适不适合“死亡”,要说非想在人类世界赖上七天,唯一的理由就是可以听到美妙的音乐。

死神对于人类没有憎恶欢喜,谈不上任何情感,只有听到在人类中才能产生的音乐,才会触动内心柔软的部分,觉得这种生物的一丝丝伟大。

我有一整天都没有听到音乐了。

恰好我又知道男人身上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可以释放出音乐。

为了我这点小爱好,我得离开目标身边一会儿,以免吵醒他或者其他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情况不妙,现在有了一些小插曲。

自信换回死神之身的我走路是“飘”的,所到之处不留半点涟漪,就算从哪个倒霉家伙的脸上踩过去,他也应该觉察不到半点痕迹。

偏偏就有人被惊醒了,或者说这个人压根儿就没睡;总之,床铺位于“客厅”东南面靠门口的某个人突然坐了起来,正直勾勾地盯着我,满脸惊恐的样子,真叫人不耐烦。

别叫。我心里默念。

他比我的目标看上去年轻许多,也许还有很多阳寿吧。

那么,别怪我咯。我飘到他面前,蹲下,开始取手套。

对方已经快把眼珠瞪出来,害怕到牙齿都在打颤,但他表现很好,始终没有叫出声来再牵扯进别的无辜。

我赤手搭上了他的肩,看着他的眼睛说:“good luck”,他晕厥了过去。

我们是被规定不能用手碰触人类的,那样会弄昏他们或者别的什么,反正会有些麻烦,然后使他们减寿一年。

不过庆幸的是这里并没有我的同事,不必担心被举报,再者说,违反这条规定在我们看来就和人类闯个红灯、乱穿马路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我终于出了门来到空地上。

手机屏幕上正好有音符的图案,真是太好,我立马点开播放,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在我看来音乐没有好与坏的区别,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滚石唱片,亦或者死亡摇滚……每种类型的音乐都能给我带来新鲜的快意,体会到轻颤的感动。

实在都是美妙的体验。

男人的手机里只有一首叫《小苹果》的歌曲,虽然单调,也够我撑过这一夜。

四、

我顺理成章地知道了男人是一个单身父亲。

儿子从小不服管教,鲁莽好武,于是被他送进武术学校常年住校,男人在离家近的地方找各种各样的工作,为能隔三差五看望儿子。

我对故事不感兴趣。我要了解的是男人对死亡的想法。

“没有特别的想法,生死在天吧,只是不敢想没有我儿子该怎么办。”男人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说话的时候还喘着粗气。

这我就放心了。男人是典型的中国父母,这样的父母对孩子未曾“断奶”,依赖心强,一厢情愿认为孩子离不了他,可事实上明明是他离不开孩子。

既然已打定主意提交“可”的报告,我轻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跟他扯闲话。

第五天的时候,因为看他们一天到晚重复同样的动作让我很厌烦,我萌生了想要离开一天,去市区找找CD店试听音乐的想法。

我只要保证男人在第八天到来之前不患病、不自杀,然后亲自见证其由死神执行的死亡就行了。

意外却不如死亡轻易的在我掌控中。

《小苹果》的声音响起,我驻足聆听。男人把它掐掉,手机贴耳,喊了一声“喂”……

我从声波的颤动中提取到了“不利”因素。男人的呼吸有明显的停顿。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并大声惊呼之前我就已经准确接住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男人。

保证目标不缺胳膊断腿,也是我职责范围之内的事。他的膝盖突然间松软——跟缺钙的现象差不多——关于这点我没法解释,导致重心偏移,掉下地面来。

我救了他,但是他连谢谢都不说,真是没有礼貌。男人在地上蹲了足足1分31秒,一句话不说脸色惨白。

1分32秒时他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轴着缺钙的膝盖,一瘸一拐离开工地朝大路走去。

不好了,我的目标有麻烦了,他擅自离开岗位,会受工头处罚吧,也许会丢了工作吧。

不过再过三天,他也就不在这个世界了,没有谁会开罪他这点小事。

如此我便放心地跟在他身后,跟进一辆出租车。师傅接连问了三声“去哪儿”,男人打颤的嘴都没能拼出一个地名。

“中心医院。”我忍不住替他报出来。

男人的眼睛放了光,“对,对……医院……”丝毫不在意我是否偷听了他的通讯声波。

五、

ICU外走廊拐弯处,一位护士打扮的年轻女子紧闭双目,靠墙而立,白色耳机塞进双耳,另一端连到护士服的口袋中。

哈,碰见了同事,医院里倒是不多见到同事,我们一般都在发生意外的现场目睹目标咽气后就走了。

不消说,她一定是在音乐中陶醉。人类的科技越来越发达了,音乐可以随时带在身上走哪听哪,这真是让我羡慕不已。

我过去拍了拍她。

“哈哈?你也在?目标在附近?”她去取出左耳的耳机跟我搭话。

我给她指了指坐在长椅上巴望手术室红色警示灯的男人。

“小强的亲属?”她一沉吟,“不对,小强没有父亲,他的监护人是伯伯,不过不可能这么快过来。那他是谁?”我告诉她男人有个儿子叫龙仔。

“哦,程龙,那他是凶手的父亲。怎么也被‘调查’了?可怜。”同事说话时神情间并没有任何同情之意,就跟发现了即将丢掉的烂梨旁正好有一个也需要顺便被丢掉的烂苹果一样。

要不你指望我们该有什么表情?

不过这下我弄明白了,男人的儿子龙和里面正被无谓抢救的小强是武校同学,小强在路上拾到五千元人民币——有可能是我的同事专门放在那儿——正数得开心被龙撞见,要求见者有份。

不甘心的小强开了骂,接着两人就开打。习武的半大小伙下手越来越没轻重。结果小强进了ICU,龙被警察送进号子。

“这么说龙是你目标人的‘死亡执行’。那小强不是必死无疑了。”我看了男人一眼,有些后悔没把他先送到警察局见儿子最后一面——他快没有时间了。

“对啊,他应该当场断气才对,谁知道一路送到这儿都还没死,手里攥着这个。”同事递给我一个卡通皮包,里面是一沓粉色钞票,果然不错,包包正是同事的。

“这个给你,算我给程龙的补偿。”

刺眼的红灯如期熄灭,里面出来的人带来意料之中的答案。男人当场晕死过去。

六、

我把同事的包转交给了男人。他抱着它哭的像个孩子。

不,眼前的男人在我眼中就幻化成小男孩,怀里一无所有,眼前一片黯然,没有梦想,没有方向,没有未来……

他摇着头说“我什么都没有!”他是人类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渺小到没人会注意到他的那一粒。

我还是让他如愿见到了儿子,在那之前他毅然决然地把我交给他的钱塞进警察手里,拜托他们找到失主,替他赎罪。

可我的同事一回去了啊——我看了充满正义的中年警察一眼——她又没说钱可以留给其他人。

从里面出来的男人失魂落魄却没有哭哭啼啼,反而失神的眼眸中有一丝倔强的希望之光,他想要拯救自己的儿子——舐犊深情让他突然有了反击生活的动力。

可惜他来不及实现他的愿望了。

三天之后的建筑工地,二十米高的脚手架因一颗螺丝扣松动而掉落,我的目标——男人——被埋在散乱的钢管下。

我离开——带着并未确定的死亡。

后记

“死!了!都!要!爱!……”我说过我喜欢音乐,但这种现场版让人想要摒弃听觉的哭嚎,简直让我都想去死。

头顶上要搞瞎人眼睛的多棱面大圆球360度无死角闪过我的眼,我一秒都不想多忍,手在空气中一挥,掐灭了电源。突如其来的安静只持续了一秒,然后便是人类的尖叫和嘈杂。

我准确无误地朝他走去——黑暗才是我的眼睛——他在吧台和一个女人猜拳喝酒,停电扫了他的兴,两人正商量要换个场地继续玩耍。

借着周围手机屏幕的亮光,他掏出了卡通皮包,正要数几张钱出来,被我一手摁住。

“还给我。”我盯着他的眼睛。

“你他妈谁?滚一边儿去。”警察借着酒劲对我吼叫。

“我叫千叶。”说着取下手套。



(本文的人设千叶来自《死神的精确度》,因我特别喜爱和崇拜伊坂幸太郎而模仿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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