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我就听见。

记忆有时是苦的

文/侯玲

在老家待的这一个月,我经常想起段段说的一句话:春天的时候,一定要去看桃花。

我一直记着,惦记着,也盼望着。

从老家回来的长途车上,怎么都睡不着,路旁那些曾经一定挤挤挨挨争先恐后盛放过的梨花,已经看不出当初的模样。我在想,桃花或许会开的晚一些吧。或许,还有机会去看一看桃花。

一个月之前,我一直以为糖糖的远行是我最为纠结最为揪心最无法承受的事,可是没有来得及。妈妈病了,我赶回家去。

堂弟说,姐,你回来一趟吧,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我知道,如果不是大事,他断不会要求我千里迢迢回趟老家。临走的时候,我冲了两包三九感冒灵,一直,我对这个药格外敏感,喝了就能睡的不省人事。一路,除了间或的短信和电话,我一直让自己昏昏沉沉的睡着,这样,可以比较快的熬过七个小时。还有,一直幻想着,其实妈妈并没有什么大病,等我回去再重新查查,吃些药说不定就好了。快到家的时候,弟弟打电话,说医院的那个主治医生让家属再去趟医院,他不敢去,要等我。强烈的预感,这不是好消息。但我还是抱有一丝侥幸,说不定医生是告诉家属,片子出错了,没什么问题。县城下车的时候,弟弟和嫂子去接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我所有的幻想瞬间破灭了。我看到弟弟游移的眼神,和嫂子压抑的哭声。他们说已经去过医院了,不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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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和幻想的破灭,反而让我安静下来。

我只是想,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我要保持理智和清醒。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沉着过,虽然,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家人的变故。

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几乎所有人都在,零零散散的坐了半院子。叔叔们说,你哥不在,你是你妈最亲的人,事情还是你拿主意。这样的重担,于我,已是千斤。第二天早上五点,我们去济宁附属医院。尽管知道要8点才可以开门,我们在医院后面一个窄小的胡同里等,我穿了厚厚的羽绒服,没有洗脸梳头,我瑟缩在街头,还是觉得,这个早上,很是凄冷。像等待一场判决,皆大欢喜,或者,万劫不复。我们去了四个人,两个弟弟跑前跑后,婶婶陪着妈妈,而我,一直觉得无法动弹,一直觉得透不过气来。在喧嚣的医院大厅,有那样一些时候,我觉得妈妈很可怜,她很害怕,我知道她一定是害怕的,害怕一场未卜的战争和一次她节俭了半辈子,却豪掷千金的重病。但她一直很安静,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抽血,做实验,像个听话的孩子,却,像无法左右的任人宰割。我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觉得妈妈那么弱小,弱小到我不忍心去看她。我很想抱抱她,告诉她不要害怕。可是,我没有勇气看她,看她强忍着的恐惧和戚惶。

我只是在想,如果是夏天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一开口就被她发现我冷的牙齿在打颤。我咬着干裂的嘴唇,看整个世界安静的人来人往。拿着结果从医院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拿捏不了脸上的表情。我用手狠狠的搓了搓脸,但是出来的时候,妈妈还是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

我恨我自己,无法掩饰。

手术,是一定要做的。既然这样,只要能活着,那就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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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日子,很纠结。

我病了,远方的孩子病了,带孩子的婆婆病了。

妈妈因为害怕而不能吃饭,坐立难安。

所有医院的生活,其实不是苍白和枯燥,是恐慌,恐惧意外随时都会发生,恐惧要命的管子不工作,恐惧监护器上起伏的波纹叮叮作响。那些恐惧,有时折磨的人想尖叫。

手术那天,妈妈依然表现的很安静,虽然我知道,她很排斥。她一直说,不做可能还能活几年,做了说不定就下不来手术台。

开始我还能安慰她,哄着她。后来我就忍不住训斥她。我已经无法安慰自己的焦躁,对这些未知的未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从护士一次次来做术前准备,从妈妈插上让她呕吐的胃管,婶子就让我离开了妈妈的病房。我知道,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虽然她什么都没说。我在走廊站着,看到沾满泥土的鞋子,眼里一片干涩。

人在极度紧张和害怕的时候,原来并不想哭,只想就这样站着。我后退两步,倚靠在墙上,这样,让我好受一些。手术时去了很多人,家里几乎所有相近的亲戚都去了。弟弟们把妈妈抬到手术车上推往手术室的时候,妈妈那样无助的看着我,看着嫂子哭了,但她没有,她只是看着我,满脸恐慌和近似离别前的告别,那种神情,让我的内心一下子就崩溃了。我一直想抓住她的手,但狭窄的走道,太多的人把我挤在人群和车子之间,推搡着我往前走,却始终挤不到她的身边。

在手术室门口换手术车的时候,我才匆匆和她说了一句:妈,你别害怕。

后来的日子,我总是在想,如果真的母亲有什么不测,我一生无法原谅自己的悔恨,都来自于我没有在手术之前握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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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下午。

一直在等待。很多人蹲在手术室门口。

觉得很冷。

老公把外套脱给了我,把从血库拿来冰块的血放进了他的胸前。他毫不犹豫把冰块的血贴身放进胸前的动作,这一生,都无法忘记。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出奇的顺利。

从手术室把妈妈推进病房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挤进去。依然是弟弟和亲人们张罗着。医院的走廊和病房里都是人。脚步凌乱,和医生的驱赶声。我看到妈妈浑身上下都插满管子。麻药让她轻轻睁了睁眼又昏睡过去,我想,她并没有在攒动的人群中看到我。但是,即使痛苦,至少,一切顺利。

陪护的日子并没有受太多罪。妈妈是个坚强的人,平日的时候就不喜欢麻烦人。虽然病着,也没有变得娇气半分。所有的痛都忍着,忍着,什么都不说。每天病房里都有人来,所以整个过程都没有觉得煎熬。妈妈姐妹六个,爸爸姊妹六个。到我这一辈是堂兄妹八个,哥哥不在家,弟弟们都格外上心。每天都去,有时是还没早饭的清晨,有时是他们下了夜班的深夜。后来妈妈说,有那样一些时刻,她竟然会觉得幸福。平日里各有各的日子要过,孩子们都忙。她病了,忽然大家都凑到了一块。都为了她而来,小小的病房里,成了我们临时的家。

我也体会到了那种力量。来自亲人,来自兄弟姐妹,或者来自善良的力量。

妈妈平日里是个顺和的人,无害,不争,和谁都相处的融洽。所以很多人来看她,很多人看她的时候流了眼泪。这是一种不需要刻意付出赢来的尊重和爱戴。于她,已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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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病房里眼睁睁的看着窗外的杨树从枯枝到成片的绿叶,感受到时间真的在流逝。

流淌着,让人衰老,也让人长大。

在医院,每天的上午都是从早上5点开始的。我起来打扫病房,打来开水给妈妈洗脸,去打饭陪她一起吃;每天看着点滴从早上到晚上,从晚上又到早上,我开始娴熟的换瓶,开始躺下来就想睁开眼看看药打完了没有,开始学会坐在凳子上靠墙睡觉。

但是,一切都好。因为一切都好了。在医院的时候,爸爸会骑着自行车去很远的地方给我和妈妈买烧饼,他是极少花钱的人,大半生过来也很少买东西,只一味的劳苦,从不知钱怎么来用。

从医院的病房看到他晃晃悠悠的骑着自行车非要去买来让我尝尝,看着他每天晚上都要在病房坐到很晚,很多时刻,觉得幸福。

因为一个月没上班,回来的匆忙。妈妈依然表现的很安静,虽然我知道,这么久每天相依为命,让她更加难以忍受和女儿的分离。

但是,终归是要回来。就像生活,终归不是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模样。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命运给予我们选择,我们便选择来过,心酸悲喜,都是我们可以承受。

我亲爱的母亲,远嫁他乡的女儿,这一生,虽自责,但努力美好。

我们都要幸福着才好。无论多远,你的呼唤,风吹,我就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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