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童年随之而去》
作者:胡竹峰
木心有中国古典的审美,有西方古典的修养,又有现今的思考。一方面把现代融入传统,另一方面将西方的技巧融入汉字的表达。木心作品现实感与历史性兼具,文学性与思想性兼具,意识流也是中国式的。他写出了那么富于想象的文本,写满了敏感、玄思、哀愁、内敛、悲悯,这是一般作家所没有的。
《童年随之而去》是小说是散文,是自然生长的文学,仿佛春天的竹笋,眼看着一夜之间蹿高了许多。
没有多余的话,开头两句全然罩住文章的意思。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不满十岁,我已知“寺”“庙”“院”“殿”“观”“宫”“庵”的分别。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山脚下的“玄坛殿”我没说什么。半山的“三清观”也没说什么。
前一句跌宕自喜,后一句收回来了。荡得开,收得紧,最后一句滴水不漏。
将近山顶的“睡狮庵”我问了:
“就是这里啊?”
“是啰,我们到了!”挑担领路的脚夫说。
我问母亲:
“是叫尼姑做道场啊?”
母亲说:
“不噢,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这一带八十二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
我更诧异了:
“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狮庵!”
母亲也愣了,继而曼声说:
“大概,总是……搬过来的吧。”
庵门也平常,一入内,气象十分恢宏:头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斋堂,禅房,客舍,俨然一座尊荣古刹,我目不暇给,忘了“庵”字之谜。
且行且话,文字清凉如清水缓缓润过沙滩,自有一番韵味。褪去才气的锋芒,以对白开始,走向内心。不说拉长声音,而用“曼声”,“曼声”二字勾出母亲面目。
我家素不佞[nìng 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疏头”,才来山上做佛事。“疏头”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水陆道场”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阴世受惠——众多和尚诵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rù ]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chuò ],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
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素斋吃得望而生畏,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心里兀[wù]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对话久了,来点议论。对话是点心,议论是蔬菜。我们吃饭,常常是吃菜,讲究的饭更是吃菜。
我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母亲说:
“也快了,到接‘疏头’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荤、踢球、放风筝,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手要洗得特别清爽,捧着,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疏头”——我发急:
“要跪多少辰光呢?”
“总要一支香烟工夫。”
“什么香烟?”
“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我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议论多了,开始对话。“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云云,有孩子的呆头呆脑与不厌其烦。金鼠牌,美丽牌,都是旧日风物。怀旧气不知不觉间有了,怀旧只能点到为止,多了文章太陈,少了文章太新。
接“疏头”的难关捱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们,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
又是孩子话。孩子话让文章多了喜气。好作家有两颗心:一颗童心,一颗诗心。好的作家给人的突出感觉就是非常天真,全部的复杂都用在揣摩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一些复杂的思想问题哲学问题文学问题,在世俗层面上很是天真。
“……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
我又暗笑了,原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疏头”上,竟写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关送“疏头”的?还是有关收“疏头”的?真的有阴间?阴间也有纬度吗……因为胡思乱想,就不觉到了终局,人一站直,立刻舒畅,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疏头”,奔回来向母亲交差。我得意地说:
“这疏头上还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是寄给阎罗王收的。”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们大事调侃:
“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将来不得了啊!”
“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
“看来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庙里的总当家。”
母亲笑道:
“这点原也该懂,省县乡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经她们一说,倒使我不服,除了省县乡,我还能分得清寺庙院殿观宫庵呢。
通过姑妈舅妈姨妈们的对话反观我心我相。对话如繁花乱开,繁花好看正好在乱上,这一段也好看在乱上。
回家啰!
松弛一下,疏可走马,下面开始密不透风。
脚夫们挑的挑,掮的掮[qián ],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回望了一眼——睡狮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度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禁书”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还早。”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琅琅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dǔn ]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逃”,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书房的桌上用水写“逃”,课堂的桌上以刀刻“早”。这一篇文章是木心的旧事重提。鲁迅的《朝花夕拾》原名《旧事重提》。
我怕作文章,出来的题是“大勇与小勇论”“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论”。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缠足一样,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畸形而后已。我只好瞎凑,凑一阵,算算字数,再凑,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凑到将近两百,“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到卷子发回,朱笔圈改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又羞又恨,既而又幸灾乐祸,也好,老夫子自家出题自家做,我去其恶评誊录一遍,备着母亲查看——母亲阅毕,微笑道:“也亏你胡诌得还通顺,就是欠警策。”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胡诌:[zhōu ]”,没有警句。
轻舟已过万重山,人面桃花相映红,虽是文字游戏,中有心绪。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儿童心性,才会想起碗。碗之一事,文章的线头又拽回到过去。好文章是迂回的,一览无余少了回味。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
“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母亲说:
“对的,是越窑,这只叫碗,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这里有《红楼梦》对白的韵味。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
“碗!”
“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盌。”
“你放在哪里?”
“枕头边!”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买,同样的!”
“买不到!不会一样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盌是有一无二。
“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轻轻地,用“藏”字、“包”字,见惜物之情。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小时候有了心思,我也低头凝视河水。很多儿童有了心思,多好低头做凝视状。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文章之锦绣以朴素之笔写来,锦绣在“三脚两步飞过跳板”,朴素亦在“三脚两步飞过跳板”。
杜鹃花,山里叫“映山红”,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这样动作着。
“蜜汁沁舌”,能读出儿童心里之急不可待。“沁舌”二字味厚。平白无奇的一句话,因为“沁”字,文气放荡了。“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梁简文帝萧纲说的。周作人《文章的放荡》云:“文人里边我最佩服这行谨重而言放荡的,即非圣人,亦君子也。”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河滩上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冲淡不了山上的碗。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可是不见人影。
鹧鸪叫,雨声,船夫的嗓音,都是声音,声声入耳,天地万物来了。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两手空空”“奔”,皆船夫之心。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盌[wǎn ],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这是小说家的观察。一段动态的文字,写得极静。更静的笔墨跟着来了: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欸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母亲为什么不来”,如此漾开一笔,仿佛晨风吹散竹叶。不只是文学意味了,还有情味,更有人的心理。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对母亲怎说……那船夫。
“醒不过来了”,心里还想着“对母亲怎说……那船夫”。这是文字的人情之美。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我告诉了她。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用儿童的眼光写,非得加上“什么意思”不可。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从儿童视线里回来,以老人心态落墨,命运感出来了。不是声色灵肉的史诗,态浓意迟轻轻一点,多少人事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