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就谈到了死。
清明祭扫回来,十四岁的女儿在饭桌上突然说:“如果我以后死了,绝不需要外婆那么排场的坟墓,也不葬在山上,扫个墓都那么难行。一把火烧了,多干净。”
她见我没吱声,盯着我再次问道:“妈,你说这样好不好?”
我知道她是上山怕虫子,对花草过敏才有这一番感叹。却也惊讶于她的成熟,这几句话把我唬得半天没回过神。只好哭笑不得应道:“这肯定是极好的,现在都是强制火葬的。你记住,我死后不但要把肉身全烧了,还要把骨灰也全撒了。我也不需要设碑立墓,不需要被怀念与铭记。”
她问:“撒在哪里?”
我答:“长江之畔,大海之颠,大山之顶,或田间地头,随便哪里,都行。”
她哈哈笑道:“那可不行,清明节别人去扫墓,那我去干嘛?”
这虽是母女间的一番谈笑,确也是心中的本真。质本洁来还洁去,化作春泥更护花。人这一生的终点,归于尘土,重返自然,或许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皈依。
想起那年,当母亲带着满身伤痛咽下最后一口气,一屋子的哭天喊地也唤不回她半句回应。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向死亡,生命的气息一点一点消失。那一刻,我没有过多的悲伤,甚至没掉一滴眼泪。如果非要有一些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那只剩平静与愧疚了。
我木偶般听从长辈的嘱咐,用毛巾仔细擦试着母亲的身体,抚摸着她冰凉的手,看着那胸口因为放疗而大面积溃烂的伤口,血肉模糊,上面还粘着撕不掉的纱布。看着这具死了都没一块好皮的肉体凡胎,我曾经是这残败不堪的身体里掉下的一块肉,心里犹如烈火烹心,五脏俱焚,痛到无法呼吸。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们绝对不会在她生命的最后时段,明知回天无术了还送她去医院接受治疗。或许正是这种愚昧的孝心加重了她的痛苦。其实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让她能稍稍体面地走完这悲苦的一生。这种负疚感,似一块石头,压在心上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长辈轻声提醒,别把眼泪滴到妈妈身上,这样她会走不动的。其实我又哪里流得出泪来,真正的悲伤不在眼泪。生与死的离别,如果是一场与尘世痛苦的剥离解脱,又何须多余的眼泪。
爸爸带着风水先生去祖坟山给母亲选墓地。风水先生一眼相中的那块风水宝地,背靠龙山,眼前开阔,古木参天,绿树成荫,据说还在整条龙脉之上,子孙定会兴旺发达。
所谓知母莫如女,依着母亲勤勤恳恳,乐于奉献的品格。即使没有风水宝地一说,她死后,也是不会安歇的。定会想着法子,竭尽所能庇佑她的子孙后代。
女儿小时候看着神桌上供奉着祖辈的遗像,曾问我,是不是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祖先供在桌上。当我把母亲的遗照庄严肃穆地供上神桌,照片上的她端庄地微笑,眼神亲切随和。和她的眼神交流对视,突然意识到,这种离别多么残酷,隔着阴与阳的距离,生与死的界限,她永远都存在,却永远不得见。只能狐独寂寞的端坐祭台,以祖先的形式,存在后辈子孙的心里。
今年的清明节,天南海北的五姐弟终于凑齐。母亲的坟前鲜花萦绕,子孙们手擎一柱清香,依次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求她保佑这个健康平安,那个快乐成长。
母亲生前含辛茹苦抚养我们长大,死后也不负众望,在她的庇佑之下,这一脉相传,确实人丁兴旺,顺遂平安,兄弟姐妹互帮互助,互谦互让,形成了良好家风,这一派安宁祥和,母亲应该含笑九泉了。
如果这个世上真有魂魄神灵的东西。我们这些活着人真的是自私透顶。生前享尽了她的福,死后还求着她的庇佑。她生前承受了那么多的苦痛,难道死后还要操劳我们的幸福,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而活。
姐妹几个久不回乡,此次重聚,又重温起小时的诸多往事。听老爸讲村里的变化,家长里短的,异常亲切。
村前村后蹓哒,碰上与母亲同岁的婶子,六十多岁的她依然健壮挺拔,幽黑明朗的面庞,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一点都不显老。如果妈在,应该也是这般年轻的,真是同龄不同命啊。
她叹喟着:如果你姆妈在,会把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当当等你们回来,哪里需要你们动手。我家的崽女回来,都四手不拈香等饭吃的。你妈也是个没福气的,儿女都这么有出息,正是享福的时候,却那么没有寿年……
以为在春天里可以肆意抖落的悲伤,以为早已愈合了的伤口,以为岁月掩盖了的那些坚强,被婶子几句轻描淡写,冲击得体无完肤。赶紧寻着理由离开,不想让外人看见盈在眼眶的泪水。无论春有多明媚,热烈,依然冲不淡根植在心底的哀伤。
岁月穿行,世事无凭。人活的应该是一场缘。父母之缘,爱人之缘,儿女之缘……缘聚缘散,花开花落,注定都是一场擦肩而过。所有的悲欢离合终将归于历史的云烟。
何不让人生的这一场路过,活一场清澈,活一场洒脱。
如是春,是欣亦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