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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露是提着一包东西挤上公交的,那时候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所以公交车上坐满了人。
许是多年挤公交的经验。
她在众人的围堵之下,依然寻觅到了一个空座。
“运气真好。”坐在位置上的她,轻舒了一口气。。
随即,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划满无数劣迹的凳子下,当手中沉甸甸的感觉像清水一样溜走后,便靠在镶满金黄色阳光的窗户上眯了一会儿。
她是被一阵咳嗽声吵醒的,满脸写着不悦,起初她想着要斥责几句抱怨一下不满的。
可睁开双眼看到一位满头银发,神情肃然的老人,佝偻着身子靠在她座位上后,便硬生生将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不敢多说什么。
拥挤的公交车上是颠簸的,她总能感受到老人的身体向她靠来然后又顺势离开,接连复始。她根本睡不着,接踵而来的满满的气愤,将先前的疲惫之感一扫而空。
可她却又什么不敢说的,甚至也不敢与老人的眼神对视,因为之前她就与老人眼神有过短暂的交锋,但是当老人黯淡无光的眼中闪出如鹰眼般锋利的目光后,她便像失败者一般重重低下了头,不敢抬一下。
忽然,一个急转弯让老人顺势重重地撞向了露露的肩膀,接踵而来的是肩上传来的阵阵痛楚。
她仍是敢怒不敢言,并且还为笑着弯腰老人让了座。
“老人家您坐吧。”她满脸笑颜道。
若不是她转身的一个白眼,别人或许还真的以为她是一个关爱老人的青年人。
现在,拉着扶手的露露一阵忿忿不平,“凭什么让一个朝九晚五的工作者,给一个整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只需要每天打打太极的老年人让座,并且态度还那么不好。”
可是生气归生气,她却是不敢不让座的。
因为她似乎看到了闪烁在人群中的闪光灯,她可不想明天的头条热门是她。
公交车停了下来,手提着沉甸甸包裹的露露心中又哀嚎一片。因为中学站到了,一群裹着中学校服的学生冲了上来,让原本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露露像一块浮木,被宛若荡漾浪花般的人群冲得七荤八素完全找不到北,并且手上悬空的一大包东西也在空中四处摇摆,使她手上的压力变得更大。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因为这是公共交通工具,并不是归某人私人所有,所以有些不舒适实为正常,但是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并且还肆无忌惮的说“牛话”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露露依稀还记得以前她读高中的时候,不仅要背诵《中学生文明守则》,并且还要注意仪容仪表。哪像现在这群孩子在校服上写着她看不懂的字母,或是用黑色墨笔勾勒出一朵又一朵黑色玫瑰。
以前的他是万万不敢的。
不仅如此她还感到很奇怪,同样是白中夹青的校服,眼前这群青年虽然比她们以前多了几分朝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隐隐感觉似乎多了些什么,或许是与这些些奇异的发型和小的不能再小的破洞裤有关吧。
在这短短几分钟里,露露感到前所未有的烦闷,不仅仅是因为闷热的空气和带有几分糊味的汗水。
她认为与现在车上的那些学生外放的抖音神曲也肯定是有一定关系的。
”亲亲贴近你的耳朵”“左边和我画个龙”“爱就像蓝天白云”……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歌,却在这个空间内相遇了,如同一个包罗万象的八音盒弹奏出了各式各样的响声。
“你妹,你打老子干嘛?”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学生对着前面痞笑的男生骂道。
男生笑了起来,不但眼睛眯成一条缝,而且将上下嘴唇都包裹不住的微黄牙齿露了出来。
看到这副嘴脸,露露急忙转身,胸口渐渐有了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后来,不知道他们两个说了什么只知道她们笑得更大声了,似乎整个车都开始微微颤抖。
除了这些嬉闹的学生外,其他的那些人要么是躺在椅子上极速的划着手机,要么是戴着耳机在颠簸的人海中站的笔直。
他们像与世隔绝的灵魂,完全溺死在自己的海洋里。
四周轰鸣声不断增大,但露露却觉得自己达到了一种通灵状态,透过空气这种介质开始不断流影出以前种种画面。
以前的公交车,很慢,很破,很挤,但是却很温暖,就像阳光透过树的间隙慢慢织成一条光带附在满是尘埃的土地,车上的每个人都是静默的,看着窗外的树枝桠掠成一道流光,惊艳那短暂的时光。
虽是静穆但是却不严肃,因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那笑容就像是人间四月天,温暖中夹杂着几分炽热。
每个人都是轻轻地,说话轻轻,脚步轻轻。
见到佝偻着背的老人,总会有人微笑着默契让座,而老人也会一直激动地握着手道:“谢谢。”
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蕴含着几分暖心色彩的微妙平衡。
可当露露又一次抬起头,看到瘫在座位上的老人,在落日的余晖中不断急促地呼吸后,胸中刚刚那点平静似已消亡殆尽,而后一股怒气熊熊燃烧。
慢慢地,这些怒气开始不断进化成撒旦恶魔,僵住了她心中的柔软。
此刻的她,紧咬着牙关,用一道锋利的眼神看着在椅子上沉沉欲睡的老人,待到一处平缓之地后,便放下了用来保持平衡的那只手,开始从包里掏出手机。
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惊得老人一阵哆嗦,然后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假装享受在音乐海洋中的露露。
周遭的人也被着声音所震撼,开始纷纷抽出身子想要离开她,当老人那双眼睛从最初的锋利变得暗淡无光直至低下头后,露露随即抬起了头,脸上出现了胜利者般的洋洋得意。
而车上其他的乘客都不会批判你什么,只会以旁观者的身份冷冷地看着,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怕摊上不必要的麻烦。
最终,露露还是关掉了音乐,这与公交车上无数人抬头冷冷注视但却无动于衷的行为无关,更多的原因是她又看到了闪烁在人群中的那一抹闪光灯。
那一抹足以摧毁人一生的光亮,想到这儿露露不由自主地开始颤颤发抖起来。
罗宾是露露以前的上司,是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人,朝气阳光,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耳朵有点小毛病,所以每次与人接电话的时候音量总会格外的大,有时甚至在办公室外的员工也能隐隐听到他透过隔音墙的声音。
对于这种情况,公司里的员工没有说什么,并且还对他的阳光自信抱有一丝敬佩之情。
可是前两个星期前,罗宾却跳楼自杀了,原因仅是因为他在地铁上与客户谈交易涉及金钱,而被一些乘客拍成小视频发到网上并配有暴发户或是在地铁上大声喧哗不讲文明之类的有关文字。
很快网上那些正义之师人肉到了罗宾的所有信息,开始在罗宾家门口贴大红报泼油漆,戳爆他车的轮胎……
而他就因舆论压力过大而被停职开除,从此你便再也见不到那个阳光乐观青年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他变得敏感孤僻,不敢出门,不敢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了。
据说他是从十二楼跳下去的,整个人都变得血肉模糊,但让人惊讶的是他脸上淡淡的微笑却被完好无损的保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笑得太炽热而被定格了吧。
想到这儿,露露浑身开始慢慢溢出一种忧伤,心底的谴责开始慢慢出现。
曾经其实有记者来公司采访过罗宾的,问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但没有人回答,因为每个人都怕陷入舆论的风波,然后不得脱身。
最终,记者们从扫厕所的年迈老奶奶嘴里找了答案,知道了他是一个爱工作,严谨的人。
可是让露露震惊的是第二天的报纸上出现的却是罗宾对待一个员工严苛,唯利是图的典型资本家。
这个报道就像是火上浇油一般,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讨伐罗宾的大队中去。
公司还是照样运作着,每个员工都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本本分分勤勤恳恳,或许他们认为他们生而平凡,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要需要保证自己不骂罗宾就行了,至于其他,他们管不了什么,也不想管什么。
这似乎也有几分道理的,我们根本无力反驳。
对于这件事,露露也不愿再想下去了,因为这是毫无意义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个让人唏嘘的冰凉结局已经发生,并且也不能改变了。
落日余晖透过窗照到露露脸上,在熙攘人群中的居然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列车还是不断行驶着,就像是人生一般永远都是往前开的,不管终点是美妙绝伦的天堂还是让人瑟瑟发抖的十八层地狱。
“叮叮”,列车又到站了。这本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事,就像是积水成河,万河归海一样,但是峰回路转,在看似一成不变的规律中,总会出现一些意外而产生一些超乎想象的奇特景象。
就像是刚刚上车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上车,却刷着年迈老人专属的老年卡。
周遭的人没有说一句话,产生一句疑问,都是各做各的事,像一台又一台失去思考的机器,机械般的重复一件事。
忽然,司机暗淡无光的眼中闪出一丝光亮,他抬了抬头用字正腔圆的语调说道:“这位大姐,请你拿出你的身份,确定一下你的年龄,若是盗刷别人的卡的话……”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瞬间,她暴跳如雷,面目狰狞,叉着腰像市井泼妇一般嘶吼道。
“我用什么卡关啥子事,你凭啥子管我,还要我拿身份证,你一个开车的配吗?”
她喋喋不休道:“我告诉你,你完蛋了,我要去公交车公司去投诉你,让你开不了车,让你来求我的原谅。”
“这位女士,这是公众场合你需要控制一下你的音量。”
“我说你是故意找茬的吧,一事么说完就说另外一件事,还有就算是我大声喧哗了咋么了?你敢做啥子哟,车上的其他人都没说啥,你在说啥子啊?我看你就是饭吃多了闲得慌。”她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起劲,似乎有一种隐藏着的东西,给予她源源不断的动力。
车上的人还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最大限度就是挑挑眉,斜着眼看了一下,随即又低下了头,以免多生是非。
而她继续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发现没人搭理后,便觉得自讨没趣也停了下来。
车厢忽然一下子就静默下来,连之前大声说话的那些学生也停了下来,开始从兜里拿出手机使劲刷了起来,只有偶尔时不时会出现一点嬉笑给予波澜不惊的车厢一点涟漪。
车上玩手机的人是那么地虔诚,仿佛是在做一次净化心灵的朝拜,带着几分炽热,而没玩手机的则是摇摇欲坠,随着颠簸的车四处摇摆,但是露露依稀感觉到有一股腐朽的气味从这些还有呼吸的人上弥漫开来,至于为什么露露知道得这么清楚,或许是因为她也是其中的一个人。
“我都说了,到站了你怎么还不停啊?”一个尖锐的声音击溃了摇摇欲坠的露露,让她打起精神去探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是刚刚那个中年妇女,她开始叉腰骂了起来。
“你是对我有意见吧。”
“这位女士麻烦不要吵我,为了您的安全,请让我保持精力集中。”
听了这话后,这个妇女说得又更加激烈。
“喂,你拽什么拽啊。”
司机摆头没有看她一眼,反倒是周围的那些人,睡着的醒了,玩手机的放下了手机,全都打起了精神,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她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开始出现一丝尴尬的神情。
“喂喂,你还看不起人啊。”她一边大声说一边伸手向司机拉扯过去。
“你别乱动。”司机下意识的摆了摆头,然后用手想将她的手拉下。
可就是在那一秒,司机刚刚转头的那一秒,车毫无征兆地向大桥的护栏驶去,连喇叭声都没响完,河中就激起了一阵重重的水花。
在河两岸的观众有幸看到这一盛状,并用手机将其记录下来,然后暗自窃喜,“今天晚上的头条是我了。”